正文 第五章 情愛(1 / 3)

情愛,我當然是指那種我們稱之為“相愛”的狀態;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是指那種戀人“如醉如癡”的愛。一些讀者可能會感到驚奇,因為在前麵的章節中,我把慈愛描述成似乎最接近動物的那種愛之體驗。當然,可能有人會問,性功能同樣會使我們更接近動物嗎?

就人類性的總體來說,答案是十分確定的。但是我並不想如此簡單地談論人類的性欲。隻有當性成為“相愛”這種複雜狀態的要素時,它才構成了我們話題的一部分。沒有情愛,沒有彼此“相愛”,性的體驗也可能發生;而情愛除了性行為之外,還包括其他東西,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你更願意我這樣說的話,那麼我正在探尋的不是我們和動物,或者甚至是所有人都共有的性,而是探索一種人類性的獨特變異,它在“愛”中形成——我稱之為情愛。情愛中的性欲或者是動物式的性元素,我打算(遵循一個古老的說法)稱其為性愛。談到性愛,我指的不是某種神秘或者純粹意義上的性——就像深層心理學家可能探索的那樣——而是一種極其顯而易見意義上的性,是被那些曾經經曆過它的人所了解的性,是那種通過簡單的觀察就能證明的性。

沒有情愛或者作為情愛的一部分,性行為也可以進行。讓我馬上補充一下:我所做的區別僅僅是為了限定我們的探究,並沒有任何道德上的隱含之意。我絕不是在讚同那種普遍的觀點,認為正是情愛的缺失或者存在,才使得性行為“不純潔”抑或“純潔”,墮落抑或美好,不合法抑或合法。如果所有那些躺在一起卻不是處於相愛狀態的人都是令人憎惡的,那麼我們都是來自於受玷汙的血統。婚姻依賴於情愛的時代和地域隻占少數,我們大多數祖先年紀輕輕就與父母選定的伴侶完婚,這與情愛毫不相幹。他們除了,可以說是,簡單的動物欲望之外,在缺乏任何“激情”的情況下,就發生了性行為。

他們的行為是正確的:誠實的基督徒夫妻,遵從父母之命,清償彼此的“婚姻之債”,懷著對上帝的敬畏,扶養家庭。相反,在一種將理智的作用降低到無足輕重,在激昂而斑斕的情愛影響之下,這種行為可能完全就是通奸行為,它可能傷透妻子的心,可能欺騙丈夫、背叛朋友、玷汙盛情、遺棄子女。罪惡和義務的區別應取決於美好的情感,這一點不能使上帝感到滿意。正像其他的行為一樣,這種行為由更為平凡而確定的標準判定其正確(與否);由信守或是違背諾言,由正義或是非正義,由慷慨或是自私,由順從或是悖逆來判定。我對情愛的探討排除了純粹的性欲——沒有情愛的性欲——因為它與道德無關,因此它與我們的目的無關。

對於進化論者而言,情愛(人類的變異)植根於性欲,是古老的生物性衝動後期的複雜多變和發展。然而,我們絕不能認為,它必然會發生於個人意識中。也許有些男人對某個女人起初感覺到的隻是純粹的性欲望,但是後來迷戀上了她,“愛上了她”,但是我懷疑這種情況到底是否是普遍的。通常,起初發生的僅僅是對被愛者的迷戀,想要預先據為己有——是一種普遍的、非特定的對其整體的預先占有。這種狀態下的男人真的無暇思考性,他太忙於想著一個人。她是個女人這一事實遠遠比不上她是她自己更重要。他充滿了欲望,然而他的欲望可能沒有性愛的色彩。如果你問他想要什麼,他真實的回答常常是:“接著想她。”他沉浸在愛的冥思苦想之中。而且,後來當毫不隱晦的性成分被激活,他將不會感到(除非科學理論正影響著他)這是整個事情一直以來的根源。他更可能會感覺到,那滾滾湧起的情愛之潮,已經衝毀了許多沙子建成的城堡,建造了許多岩石築成的島嶼,如今他帶著勝利的第七波浪潮終於也淹沒了他本性的這一部分——普通性行為的一窪淺水,在這潮流到來之前,它就在他的沙灘上了。情愛就像一個入侵者闖入他的世界,一個一個地占領、重組所征服國家的各個機構。在它到達他體內的性之前,它可能已經控製了許多其他的地方,並且它也會進行重建。

沒有人比喬治?奧威爾更簡潔而明確地指出過那種重建的本性。喬治不喜歡這種重建,而是更喜歡處於原始狀態下的、不受情愛玷汙的性行為。在《一九八四》中,他那令人恐怖的男主人公(比他優秀的《動物莊園》中四條腿的主人公們還要沒有人性!)在他與女主人公做愛之前,總要求對方做出保證:“你喜歡這個嗎?”他問道,“我指的不僅僅是我,我指的是這件事本身。”直到他聽到回答“我喜歡這個”,他才會心滿意足。這個簡短的對話定義了性愛的重建。沒有情愛的性欲需要它,需要這事情本身,而情愛需要的則是所愛之人。

這事情是一種感覺上的愉悅。也就是說,它是發生於人自身體內的事情。當我們說起一個好色之徒在大街上遊蕩,那是他“想要個女人”時,我們往往使用了一個最不恰當的詞語。嚴格說來,女人恰恰是他所不想要的。他想要的是一種樂趣,而女人恰恰是那種樂趣所必不可缺的一件器具。他對這樣的女人到底有多在意,可以通過在他得到滿足五分鍾後,他對她的態度判斷出來(煙盒裏的煙抽光後,人們是不保留煙盒的)。現在看來,情愛使得一個人真正想要的並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女人。從某些不可思議卻非常明白的方式上看,愛人渴望的是所愛的人本身,而不是她能給予的那種愉悅。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一個人曾經尋求他所心愛的女人的擁抱是因為他深思熟慮過——不管多麼毫無意識地——他們的擁抱比與其他任何女人的擁抱更加令人心情愉悅。如果他提出過這個問題,毫無疑問,他也會期待這樣的結果。但是提出這個問題,那將是完全地走出情愛的世界。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曾經提出過這一問題的人是盧克萊修,他提出這一問題時,一定不是在戀愛中。關注他的答案是很有趣的。那個嚴厲的酒色之徒,認為愛情事實上損害了性的愉悅。

感情是一種令人分心的事物,它破壞了對這種趣味冷靜而批判的感受力。(他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但是“上帝啊,這些羅馬人真是獸性大發啊!”)讀者會注意到,情愛奇妙地把典型的需求之樂轉變成了所有樂趣中最典型的欣賞之樂。向我們展示這個純粹與我們的需求,即使是與我們短暫的需求相關的對象,是需求之樂的本質。但是在情愛中,一種最為強烈的需求,最為強烈地把對象看成是她本身值得讚賞的一件事,這遠遠要比他與愛人的需求關係更為重要。

如果我們完全沒有體驗過這個,如果我們僅僅是邏輯學家,那麼我們可能對這個概念難以置信:渴望一個人與渴望他所能給予的任何愉悅、安慰或者服務是有區別的,而且這必定是難以解釋的。當戀人們說他們想要“吃掉”對方的時候,他們正在試圖表達部分的渴望(不是很多)。彌爾頓已做了更多的解釋:他設想出身體是由光構成的天使般的生物,他們可以穿透彼此,而不僅僅是擁抱。查爾斯?威廉斯也曾說過這樣的話,“愛你?我就是你。”

沒有情愛的性欲,就像所有其他的欲望一樣,是一個關乎我們自己的事實。在情愛中,它反而是關乎所愛之人。它幾乎成為一種感知模式,完全是一種表達模式。它給我們一種客觀的感覺,是現實世界中在我們之外的某種東西。這就是為什麼情愛縱然是樂趣之王,卻總是(在他的巔峰狀態時)給人一種把樂趣當作副產品的感覺。這種感覺就會使我們重新陷入自身,回到我們自己的神經係統中。它會扼殺情愛,就像你通過將整座山脈都置於你自己的視網膜和視神經中而扼殺那最秀美的山色一樣。不管怎樣,誰會擁有這樂趣呢?情愛首先要做的事之一是消除贈予和接受的差別。

到目前為止,我一直試圖僅僅是去描述而不是去評價。但是某些道德問題現在無可避免地產生了,對此我絕不能隱瞞自己的觀點。

我隻是提出觀點,而不是蓋棺論定。當然我歡迎那些更好的人、更好的愛人、更好的基督徒來修正它們。

過去,人們普遍地認為,而今天,許多不諳世故的人可能也認為:情愛的精神危機幾乎完全源自自身的肉欲因素,當性愛降低到最低值時,情愛是“最高貴的”或者是“最純潔的”。當然,那些更遠古的道德神學家似乎認為,我們在婚姻中不得不防禦的危險首先是一種毀滅靈魂來屈服於感官的危險。然而,需要注意的是,這不是《聖經》的態度。勸阻他的皈依者勿要結婚的聖保羅,除了阻止對性愛長期的節製,他對此事的那一方麵並無其他言論。(《新約?哥林多前書》)他所擔心的是全神貫注,是需要不斷地“取悅”——即,考慮——對方,以及家庭生活的重重困擾。正是婚姻本身,而不是那張婚床,才有可能阻止我們安安心心地侍奉上帝。那麼聖保羅就一定是正確的嗎?如果我可以相信自己的經驗,正是(有無婚姻都一樣)那種對這個世界實際而審慎的關心,即使是那些最細小、最平凡的關心,才是最大的分心。對下一個小時的行動,像小昆蟲似的重重小焦慮和決定已經比任何激情或者是欲望更多地幹擾了我的祈禱。婚姻偉大而永恒的誘惑並不是性欲(坦率地說),而是貪婪。懷著對中世紀原則應有的尊重,我不禁回憶起他們都是獨身主義者,他們可能並不知道情愛對於性行為的影響;他是如何減少了(遠遠沒有加重)純粹欲望的糾纏不休和上癮成性的特征。而且並不隻是通過滿足它那麼簡單。情愛,沒有削弱欲望,而使得節製更加容易。毫無疑問,他傾向於一種對所愛之人的全神貫注,這可能就是精神生活的一種障礙。但這並不主要是一種感官上的全神貫注。

總的說來,我認為情愛中真正的精神方麵的危險存在於其他地方。隨後我會再來談這個問題,現在我想說說那種常常困擾愛之行為的那種危險。對於這個問題,我不是與整個人類意見不同(遠不是那樣),而是與許多道貌岸然的代言人意見不同。我認為我們都被教唆著太把性愛當回事了。不管怎樣,這種嚴肅是錯誤的。在我的一生中,一種荒謬可笑、煞有介事的性莊嚴化典禮一直在進行著。

一位作家告訴我們,性愛應該在“莊嚴而神聖的韻律中”循環往複於婚姻生活的始終。我曾經把一本年輕人非常欣賞的小說描述成“色情的”,他十分迷惑不解地說:“色情嗎?這怎麼可能?它對待整個性事多麼嚴肅啊!”——似乎拉長臉是一種道德的消毒劑。我們那些在黑暗之神庇護下的,即“血柱”派的朋友們,嚴肅認真地試圖恢複某些類似對陽物崇拜之類的信仰。我們最為色情的廣告用神魂顛倒、刻骨銘心、信誓旦旦等措辭來渲染性,卻少有一絲的喜悅。心理學家已經用性的無限重要性以及實現它的幾乎不可能性使我們深受折磨,以至於我可能相信,現在一些年輕的夫婦做愛時,會把弗洛伊德、克拉夫特?艾賓、哈夫洛克?埃利斯和斯托普斯博士的全部著作都攤在他們附近的床頭櫃上。喜悅的老奧維德,絕不會把這事視為鼴鼠窩一般,不屑一顧;也不會把它看作一座高山,抬頭仰望,他的看法會更到位。我們已經到達了舞台,在這裏沒有什麼比老式的哄堂大笑更需要的了。

不過,它會得到答複說,這事是嚴肅的。是的,從四個方麵講是這樣。第一,從神學上講,情愛是肉體與婚姻的分享,婚姻由上帝選擇,是上帝與人類之間結合的神秘象征。第二,因為情愛是我敢稱之為次基督的,或者異教徒的,或者自然的聖事,所以是我們人類參與和展示的自然生命力和繁殖力——是天父和地母之間的聯姻。第三,從道德層麵上看,情愛的嚴肅性是基於為人父母和先祖所擔負的責任以及所具有的難以估量的重要性。第四,在參與者的頭腦中,它(有時,並不總是)有一種巨大的情感上的嚴肅感。

不過,進食也是嚴肅的:神學上,如同聖餐用具;倫理上,鑒於我們為饑餓之人提供食物的義務;社會角度上,因為自遠古以來,餐桌就是交談的地方;醫學上,正如所有的消化不良者都知道的。不過,我們不會把藍皮書帶到餐桌上來,也不會在吃飯時表現得像在教堂一樣。正是苛求吃喝的人,而不是聖徒,才最有可能這樣做。動物對食物總是很苛求的。

我們切不可對性愛百分之百地認真。的確,我們無法在不粗暴傷害人性的情況下,徹底嚴肅地對待性愛。世界上的每一種語言、每一種文學都充滿了關於性的笑話,這不是毫無原因的。許多性愛的笑話可能無聊透頂或者是令人作嘔,甚至幾乎所有的都是老得掉牙。

但是我們必須強調的是,它們代表了一種對性愛的態度,從長遠看來,這種態度遠遠不及對性愛虔誠的嚴肅更能危害基督徒的生活。

我們絕不要試圖在肉體中找到一種絕對,驅逐愛情溫床上的嬉戲和笑聲,你可能會放入一個虛假的女神。她將比希臘人的阿佛洛狄忒更為虛假。因為他們知道,即使當他們崇拜她時,她還是“喜歡笑聲”的。廣大民眾在堅信性愛是一定程度上的喜劇精神是完全正確的,我們根本沒有義務用特裏斯坦和伊索爾達那樣令人悸動的、天長地久的、悲痛欲絕的方式來唱出我們所有愛的二重奏。取而代之的是,讓我們常常像帕帕基諾和帕帕基娜那樣唱吧。

如果我們對她(偶爾)表現出來的嚴肅信以為真,性愛本身就會報以可怕的報複。報複的方式有兩種,一種由托馬斯?布朗爵士最詼諧地做了闡釋——盡管不帶有任何喜劇的意圖。他說性愛的服務是“一個明智的男人一生所做的最愚蠢的行為,當他考慮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麼稀奇古怪而又毫無價值的荒唐之事時,再也沒有什麼會比他冷靜的想象力更加令人沮喪了”。但是,如果他當初就帶著很少的嚴肅性去做那件事,他就不會飽受這種“沮喪”之苦。如果他的想象力沒有受到誤導,他的冷靜就不會帶來如此的反感。不過,性愛還有另一種更為惡劣的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