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莫裏斯曾寫過一首題為《愛已足夠》的詩,據說,有人曾這樣簡單地評論這首詩:愛尚不足。這就是這本書的困惑。自然之愛是無法自給自足的。還有一種東西,起初含含糊糊地被描述成“得體和常識”,不過後來發現是善良,最後被看作是一種特定關係中的基督徒的整個生活,這種東西必定會對純粹的感覺提供幫助,如果那種感覺仍要甜蜜如初的話。
我這樣說,並不是要貶低自然之愛,而是想呈現它所蘊含的真正的光輝。如果說一個花園,自己不會圍築柵欄,鏟除雜草;不會修剪果樹、整飭草坪,這絕不是在輕蔑花園。花園是美好的事物,但這並不是它所具備的那種美德。隻有有人為花園美化一切,它才會仍舊是景色怡人的花園,與雜草叢生的荒野有了天壤之別;才會折射出真正與眾不同的燦爛光芒。它需要不斷地被除草、剪枝,這一事實,映照著它的光輝。它生機勃勃,它異彩紛呈,散發著天堂的氣味,每一小時都會呈現出夏日的馥鬱芬芳,這絕非人力可為,甚至傾其所能,也難以想象。如果你想要看清楚花園和園丁的貢獻大小,那麼就讓園中最普通的草,在放著鋤頭、耙子、剪刀和除草劑旁邊肆意生長。就好比你已經把美麗、活力和生命力置於死亡和不毛之地。正因如此,我們的“得體和常識”才在愛的溫床邊,顯得黯然無光、死氣沉沉。
況且,花園姹紫嫣紅之時,園丁為此所奉獻的一切,與自然相比,在某種意義上看,仍是微不足道的。沒有土壤中生命的迸發,沒有了源自天空的雨水、陽光和熱能,他終將一事無成。當他盡職盡責地做完了一切,他隻不過是在此助長了力量與美;在那兒,卻阻礙了力量與美。力量與美並不同源。然而他所擔負的,盡管微不足道,卻是不可或缺的並且充滿艱辛的。當上帝創造了一處花園,並派人前去管理,這個人必須服從上帝。上帝在我們的天性花園中播撒種子,讓愛在那裏生長、開花、結果,用我們的意誌去為它們“裝扮一新”。與這種愛相比,我們的意誌幹癟而冰冷。除非上帝的美德降臨,我們如沐雨水和陽光,否則我們的意誌工具將收效甚微。但是它的辛苦勞作——縱然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勞而無功——這些勞作卻是必不可少的。當花園依然如天堂般美麗,如果這些勞作仍然不可缺少,那麼現在當土壤酸化,最劣質的雜草似乎也能旺盛生長,這又得額外付出多少辛勞啊!但是天堂不允許我們帶著道學先生或者禁欲者的精神來工作。當我們修修剪剪,我們非常清楚,我們正在修剪的東西充滿了光輝和活力,這是我們理性的意誌本身永遠無法提供的。釋放那燦爛的光輝,讓它徹底成為它努力向往的樣子,讓園中長滿參天大樹而不是盤根錯節的矮小灌木,讓枝頭綴滿香甜的蘋果而不是海棠,這是我們目的的一部分。
但僅僅是一部分。因為現在我們必須正視一個我一直遲遲未談的話題。迄今為止,在這本書裏,我幾乎沒有把我們的自然之愛當作上帝之愛的競爭對手來討論。現在,這個問題不能避而不談了。我一直推遲這個話題的原因有兩個方麵:一方麵——我已經暗示過了——我們大多數人不需要從這個問題開始。起初,它很少“適合我們的條件”。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真正的對手存在於自我和他者之間,而不是存在於他者和上帝之間。
當一個人真正的困難在於獲得的塵世之愛遠遠不足,卻妄想把獲得超越塵世之愛的東西強加給別人時,往往是很危險的。很少愛自己的同類,卻臆想這是因為我們正在學習更多地愛上帝,這毫無疑問,容易之至,尤其是當真正的原因可能完全不同之時。我們可能僅僅是“把人性的衰退錯當成美德的升華”。許多人並不覺得憎恨他們的妻子或者是母親真的很難。在一幕傑出的戲劇場景中,莫裏亞克描述了其他門徒對上帝這個怪誕誡命的困惑不解和不知所措,但是猶大沒有。他欣然接受了。
但是,從另一方麵來看,在這本書裏過早地去強調這種對抗,也會顯得不夠成熟。如此輕而易舉地就宣稱我們的愛具有神性,這種武斷,無須再進行下去就會遭到駁斥。這些愛證明,它們不配替代上帝。事實表明,沒有上帝的幫助,它們甚至不能保持自我,擔負它們所承諾之事。當一個失去了寶座的皇帝,無法保全自己低一等的王位,甚至無法保證自己小省半年平安,我們有什麼必要去證明他是不是合法帝王呢?這些愛如果還要保持它們想要保持的本色,即使出於自身的緣故,也必須屈服於從屬的地位。它們真正的自由戴著枷鎖,它們“鞠躬時更高大”。因為,當上帝占據了人類的心靈之時,盡管上帝有時不得不完全地移除他某些天賦神權,但是他常常會在此繼續保留他的其他權威,並通過讓它們的權威屈服於自己的權威,上帝第一次為其締造一個堅實的基礎。愛默生曾說:“半神離去之時,上帝就會駕臨。”這是一個極其令人質疑的箴言。更好的說法是:“上帝駕臨之時(並且隻有那時),半神才能留下。”任其自由,它們或是消亡,或是淪為魔鬼。隻有借用上帝之名,它們才能帶著美好與安全,“揮舞他們的小三叉戟”。那反叛的標語“一切為了愛”,實際上是愛的死亡令(隻是宣判死亡的日期暫時未定)。
不過競爭對手的問題,由於這些原因延遲了這麼久,現在必須要探討了。在早先任何一個時期,除了19世紀,關於愛的書籍自始至終都赫然充斥著這一主題。如果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們需要有人提醒愛還不夠,那麼更老的神學家們總是大聲地說,(自然之)愛可能太多了。愛我們的同伴太少之危險與如偶像崇拜般愛他們之危險相比,前者很少出現在他們的思想中。從每一個妻子、母親、孩子和朋友的身上,他們看到了上帝的潛在對手。當然,我們的上帝也同樣看到了(《聖經 路加福音》)。
有一種方法阻止了我們對同伴過度的愛,並且我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被迫拒絕。我這樣做時,心中忐忑不安。因為,我是在一偉大聖人和思想家的書頁裏與它不期而遇,這讓我受益匪淺。
聖奧古斯丁以至今仍會讓人潸然淚下的語言,描述他的朋友內布利提烏斯之死給他帶來的深深憂傷(《懺悔錄》)。於是他得出一個寓意的結論。他說,這是由於我們把自己的心獻給了上帝以外的其他東西。所有的人都會死。莫要讓你的幸福,依靠在你可能會失去的東西之上。如果愛將成為一種祝福,而不是一種痛苦,它就必須奉獻給唯一永生不死的上帝。
當然,這極其明智。不要將你的貨物置於漏水的船艙內。不要為你可能會被驅逐出去的房子花費太多。沒有哪一個活著的人比我對這種謹慎格言的回應更自然了。我是恪守安全第一的人。在所有反對愛的論調中,沒有什麼比“小心!這會使你受苦!”如此強烈地吸引我的本性。
對於我的本性、氣質,是這樣的。但對於我的良知,卻不是這樣。當我回應那種強烈的吸引時,我似乎感覺到自己與基督相隔千萬裏。如果我可以肯定什麼,我敢肯定基督的教導絕不會證實我對安全投資和有限負債的天生偏好。我懷疑在我身上是否存在著某種使基督更為不悅的東西。誰能基於謹慎——因為安全更好(可以這樣說)——令人信服地就去愛上帝?誰又能把它列入愛的緣由裏?如果事情到了那種地步——你會這樣選擇妻子、朋友嗎?你會以這種精神——去選擇一條狗嗎?一個人在這樣精打細算之前,必須置身愛的世界之外,置身一切愛的世界之外。情愛,無拘無束的情愛,與幸福相比,更偏愛所愛之人,也因此更像上帝之愛本身。
我認為,《懺悔錄》中的這一段,與其說是聖奧古斯丁的基督教世界,不如說是他成長環境周圍那些高尚的異教徒哲學的遺留。它比仁愛更接近斯多葛學派的“冷漠無情”或者是新柏拉圖派的神秘主義。我們追隨上帝,因為他為耶路撒冷哭泣,他在拉撒路的墳墓前哭泣,他愛眾生,不過從某種特殊意義上,他隻“愛過”一個門徒。對於我們來說,聖保羅比聖奧古斯丁擁有更高的權威——即使以巴弗提死去,聖保羅沒有流露出任何他會像一個常人一樣痛苦的跡象,也沒有流露出任何像這樣痛苦的感情(《聖經 腓利門書》)。
即使準許預防悲傷成為我們的最高智慧,上帝本身會提供這些預防措施嗎?顯然不會。最後,基督說道:“你們為何離棄我呢?”
奧古斯丁所建議的路線沒有出路。實際上也沒有任何其他出路。沒有安全的投資。無論怎樣去愛,都會易受傷害。無論愛什麼,你的心必定會深受折磨,或許會破碎。如果你想要確保你的心不受傷害,就勿要把你的心托付給任何人,甚至是動物。用你的種種嗜好和小小奢侈,小心翼翼地將它包裹起來。避開一切的困擾糾纏,把它安全地鎖在你自私的骨灰盒或棺材中。但是在那個——安全、黑暗、寂靜、沉悶的——盒子裏,它也會發生變化。它不會遭到破壞;它會變得堅不可摧,無法穿透,無可救藥。悲劇的替代物,或者至少是悲劇風險的替代物,就會被罰下地獄。天堂之外,地獄是唯一能夠使你徹底安全地遠離愛的一切危險和煩擾的地方。
我相信,最無拘無束、最肆意放縱的愛要比自我引起的、自我保護的愛更少地悖逆上帝的意誌。這就好比埋沒才能,而且大多出自相同的原因。“我知道你是那個鐵石心腸的人”。基督沒有教導也無法忍受我們可能變得——即使是在自然之愛中——更加關注自己的幸福。如果一個人不能對他所遇見的塵世之愛加以考慮,他就更不可能這樣對待他從未謀麵的上帝。我們拉近與上帝的距離,不是通過試圖避免一切愛所固有的磨難;而是通過接受它們,把它們奉給上帝;拋棄所有防禦盔甲。如果我們的心需要受傷,如果上帝選擇這樣作為我們應該傷心的方式,那麼就這樣吧。
一切自愛之愛可能都是過度的,這是確定無疑的。過度的不是指“不夠謹慎”,也不是指“太大”。它不是一個數量詞。或許,愛任何人都不可能僅僅是“太多了”。與愛上帝相比較,我們可能愛他太多了。但是正是我們對上帝之愛的渺小而不是我們對人之愛的偉大,才建構了這種過度。即便如此,尚需細論。否則,我們將困擾那些正在正確的道路上卻仍疑惑不安的人,因為他們無法感受到對上帝就像對塵世之愛人一樣具有一種熾熱明顯的感情。我們更多地期待——至少我這樣想——我們所有人,在任何時候,都能對上帝懷有這份情感。我們必須祈禱,祈禱上帝恩賜予我們。但是我們是愛上帝“更多”還是愛塵世之人“更多”,就我們基督徒的責任而言,這不是一個比較兩種感情強度的問題。真正的問題是,(當出現替換選擇時)你是為誰服務,選擇誰,將誰放在第一位?歸根結底,你的意願會屈從於誰之號令?
常常是這樣,基督自己的話語要比神學家的語言更加嚴厲,也更加可以容忍。他沒有說任何關於防範塵世之愛的話,免得我們可能受到傷害。關於塵世之愛,他說了一些一旦它們阻止我們跟隨他時,就將它們全部踩在腳下的話,這些話擲地有聲:“如果任何人到我這裏來,不恨你的父親、母親、妻子……還有你自己的生命,就不能成為我的門徒。”(《聖經 路加福音》)但是,我們如何去理解恨這個詞呢?上帝之愛竟命令我們做通常意味恨的事情——命令我們珍愛憎恨之情,對別人的痛苦幸災樂禍,因傷害別人而暗自慶幸——這幾乎就是一種明白無誤的矛盾。
我認為,當基督說:“退到我後麵去吧。”這裏的隱含之意是基督恨聖彼得。恨,就是當我們所愛之人,無論他們多麼甜美地、多麼可憐地提出魔鬼般的建議時,都要斷然拒絕、堅決抵製、毫不讓步。耶穌說,一個試圖服務兩個主人之人,將會“恨”其中的一個而“愛”另一個。可以肯定的是,這裏談論的不僅僅是憎恨和喜愛的情感問題。
他會忠誠、讚同、服務於其中一個而非另一個。再來思考一下這句話,“我愛雅各布,我恨以歸。”(《聖經 瑪拉基書》)被稱作是上帝對以歸之“恨”是如何在真實的故事中體現出來的呢?完全不像我們可能預料的那樣。當然也沒有任何理由假定以歸的結局不好,成了一個靈魂迷失的人。《聖經 舊約》在這裏和其他地方一樣,對這些事沒有做出說明。而且,據我們所知,以歸的塵世生活,從每一個平凡意義上看,都遠遠比雅各布受到了更多的祝福。因為雅各布有著一切的失望、恥辱、恐懼以及喪親之痛。但是,他也有著以歸所沒有的東西。他是元老。他承繼希伯來的傳統,傳遞上帝的使命和祝福,成為基督的先祖。對雅各布之“愛”似乎意味著為了一個高尚的(痛苦的)使命而接受雅各布;對以歸之“恨”,是對他的拒絕。他遭到拒絕,沒有“達到理想的目標”,對於達到目的,他毫無用處。因此,最終我們必須拒絕我們最親近之人,或者取消他們的資格,當他們妨礙我們和我們對上帝的順從之時。天知道,對他們來說,這似乎完全就像是恨。我們絕不能根據我們感覺到的憐憫行事,我們必須對眼淚視而不見,對懇求充耳不聞。
我不會說做到這一點很難。有些人覺得太容易了,有些人覺得難得幾乎超過了他們的承受力。對所有人來說,難的是去了解何時是這種“恨”的時機出現了。我們的性情會欺騙我們。謙恭溫順之人——寵愛妻子的丈夫,唯命是從的妻子、袒護溺愛的父母,孝順本分的孩子——不會輕易相信恨的時刻來臨了。孤行專斷之人,帶著他們自身的一股霸氣,會過快地相信它。這就是為什麼使我們的愛處於一個恨根本不可能出現的位置是極其重要的。
在一個更低的層次上,我們可以看到這是如何發生的?當保皇黨詩人即將奔赴戰場時,他對他的情婦這樣說道:親愛的,假如我不更愛榮譽我不會如此愛你。
有一些女人,對她們來說,這種托詞將是毫無意義的。榮譽隻不過是男人所談論的那些愚蠢之事中的一個罷了,是冒犯“愛的法則”——這正是詩人打算去做的——找到的一個口頭上的借口,因此加重了他的錯誤。洛夫萊斯可以充滿自信地利用她,是因為他的女人也是一個保皇黨人,她已經如他一樣,承認了對榮譽的主張。他不需要去“恨”她,堅決反對她,因為他和她承認共同的法則。在這件事上,他們早已達成共識,早已互相理解。將她轉變為榮譽的信徒,這個任務不是現在——現在,當他們需要做出抉擇之時——開始做的。當一個更偉大的主張比榮譽的主張更加岌岌可危時,這種先前的共識就更為必要了。當危機來臨之時,才開始告訴妻子或丈夫或母親或朋友,你的愛一直有著一個秘密的保留——它是在“上帝的庇護下”或者是“在更高之愛允許的範圍之內”。但那時,就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