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罐頭”的記憶
不知“罐頭”一詞究竟是外語的直譯,還是中國百姓的慣說。每每視其而想,“罐”字似乎有些道理,後邊連著“頭”字卻又是何意呢?百思不得其解。我大約已有十年左右沒吃過罐頭了。確切地說,是沒吃過自己花錢買的罐頭。當然不是舍不得自己花錢買了吃。如今罐頭實在是很便宜,瓶裝的才四五元,和一個半大不小的西瓜等價。生活不是特別困難的人家,買幾聽罐頭吃絕對不算奢侈。當然也不是吃夠了,事實上我活到如今沒吃過幾次罐頭。有時開什麼會或參加什麼活動吃公飯,飯桌上往往有一盤罐頭水果,或梨、或桃、或荔枝、或菠蘿什麼的。眾人離開餐桌時,那一盤罐頭水果,又往往沒有明顯地減少。有人可能吃了一口,有人可能都懶得向那盤中伸筷子或勺子。我屬於後一種人。正是在那樣的時候,便不禁浮想聯翩起來。逢年過節,客人登門,配襯著些小禮物,總有一兩聽罐頭。客人一走,就放入冰箱保存。而這一放,也許一兩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忘了打開吃。終於某一天清理冰箱取出來,免不了大加指責。指責當然首先是衝妻子的。
“怎麼回事?為什麼到現在還沒吃?以為放在冰箱裏就不會壞麼?在冰箱裏放久了照樣會壞的!這麼點起碼的常識都不懂麼?放壞了不是一種浪費麼?”妻子則會說:“那你吃啊!快打開吃!吃了就不必再往冰箱裏放嘛!還省得占地方呢!”
“我吃就我吃!”
話一出口,自己聽著也覺得不太對味兒。仿佛體現著一種“見危險就上”的大無畏精神似的。
家庭中出現了危險,勇於舍己的當然應是丈夫應是父親。可這不是危險啊!這是吃罐頭啊!
怎麼了?吃罐頭對於中國人,竟成了這樣的事了?仿佛還需要“戰前動員”似的。
心裏這麼想著,就打開了。倒在碗裏,自己先吃,有那麼點兒以身作則的意味兒。
吃了點兒,喝了一口汁,覺得和記憶中的罐頭的好吃簡直沒法比。深知自己一個人無論如何是吃不完的,於是分在三隻碗裏。“哎,你也得吃!”這話是對妻子說的。“還有你,別以為沒你的事兒!”這話是對兒子說的。嘴上這麼說著,自己聽了,越發覺得不像話了。好像在分派給妻兒極不情願的“任務”。
妻子說:“先放那兒吧!沒見我這會兒正忙著清理冰箱麼?”
“一會兒別忘了吃啊!”
與其說是叮囑,莫如說是告誡。
兒子說:“我不吃。”態度是那麼幹脆。
“你不吃?憑什麼你不吃?”
“爸你這是什麼話啊!什麼叫憑什麼啊!”
“好,算我表達有誤。那就不問你憑什麼,問你為什麼,為什麼不吃?”
“不為什麼。不想吃而已。”
“不想吃?還……還而已!難道罐頭不好吃麼?”
“我也沒說不好吃啊!”
“沒說不好吃,那就等於承認,罐頭其實是一種好吃的東西!好吃的東西而不想吃,就得說出個理由來!”
“說理由就說理由,我胃疼。”
“胃疼?撒謊!早不胃疼晚不胃疼,讓你吃一小碗罐頭就開始胃疼了?胃疼也得吃!吃罐頭治胃疼!”
妻子在旁聽不下去了,幫兒子解圍:“你也太專製了吧!兒子已經說了他胃疼,你幹嗎還非逼他吃涼罐頭?你也甭逼他,我替兒子吃!真是的,不就是一小碗罐頭麼?”聽那口吻,大有舍身代罰的意味兒。不願意弄得妻兒都不愉快,於是不再說什麼,默默吃自己那一小碗。心中不禁又浮想聯翩……待吃光了自己那一小碗,妻子也關上了清理後的冰箱。搭訕著說:“同誌,我已經吃完了,你也得吃完啊!包括兒子的一份兒!”
“去去去,別囉唆!我什麼時候吃,是我的事兒,不必你管。”
妻子洗了手,徑自看電視去了。
可自己的心思,還在那兩小碗罐頭上。見妻子看電視看得那麼專注,一副根本沒有“使命感”的模樣,於是端了一小碗,湊過去,盡量以親熱的口吻說:“我替你端來了,一邊看一邊吃,怎麼樣?啊?”妻子吃了兩口,起身離開。我在妻身後“監視”著,見她將兩碗罐頭並為一碗,又放進了冰箱。
於是好言批評:“你看你,都打開了,倒出來了,不吃完,仍往冰箱裏放,你不是成心要放壞麼?”
“那,我現在吃不下去怎麼辦?是罪?該殺?”
於是自己一賭氣,從冰箱捧出,捧著悶坐一旁,暗暗發誓非吃個一幹二淨不可。
的確吃了個一幹二淨。但是第二天自己的腸胃就鬧起病來。
妻子不是富家女。全世界的富有人家並不整天吃水果罐頭,這是誰都知道的,因而妻子不存在是否吃傷的問題。自從她成為我的妻子,似乎隻買過幾次水果罐頭。兒子小時候,我是為他買過幾次罐頭的,可數的幾次,最多不超過五次。他一上到小學,就再也不愛吃水果罐頭了。罐頭是西方人發明的。最先是軍用食品的一種,後來才普及於市民。水果罐頭隻不過是水果保存的方式。在西方,富人當然不吃水果罐頭,而吃應時鮮果。水果罐頭是大眾食品,是專供百姓吃的。
近年來,中國人的生活水平提高得較快,顯著的提高體現在吃一方麵。市場規律刺激了果農的積極性,所以近年來中國市場上瓜果梨桃供應極為豐富,有時甚至呈現過剩趨勢,而且價格一年比一年便宜。即使按照低工資的消費水平比照,中國也幾乎是尋常果類售價最便宜的國家。以北京為例,除了荔枝、桂圓、芒果、獼猴桃等南方果類的售價平民百姓輕易不敢問津,蘋果、梨、桃、杏、菠蘿、葡萄等,通常價幾乎與菜蔬相等。自然地,水果罐頭便不怎麼受待見了。如今,連城裏人送禮,也不再考慮水果罐頭了。水果罐頭的身價一貶再貶,隻有農村和小鄉鎮還沿襲著以水果罐頭作為禮品相送的人情遺風。據我所知,全國的水果罐頭廠,經濟效益皆不景氣。在我小的時候,水果罐頭卻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罕見之物。小學六年級,我才知道世界上有水果罐頭這一種東西。當年一名同學正與另幾名同學大談水果罐頭如何好吃,我走過去聽了一耳朵,隻聽清了“罐頭”二字,便從旁插言道:“那誰沒吃過?也不像你說的那麼好吃呀!”那同學相譏道:“就你們家那麼窮,你會吃過罐頭?鬼才信呐!”我比劃著說:“我當然吃過一次的!不就比月餅大一圈兒麼?很硬很硬的。白麵烙的,細嚼怪香的!”
他說:“哈!哈!你吹牛吧?那叫罐頭麼?那叫‘杠頭’!‘杠頭’不過是一種幹糧!水果罐頭,那是把水果削了皮,切成塊兒,放進一個鐵罐子裏,再加上糖水,然後把鐵罐子封上。你吃過的麼?你吃過的麼?”
我說:“你才吹牛呢!把水果削了皮,剔了核,切成了塊兒,卻不吃,反而要裝進鐵罐兒裏,還要封上蓋兒,那是幹什麼嘛!那不是精神病麼?”
於是我們彼此攻擊。
另外的同學們,隻有一兩個見過罐頭的,便都站在事實一邊兒,竭力支持他說世上有罐頭這一種東西。其餘的同學和我一樣,不但從未見過,而且從未聽說過,就像從未聽說過巧克力、麥乳精、樂口福、冰淇淋一樣,當然盲目而又自信地站在我一邊兒,異口同聲地衝著那個吃過罐頭的同學嚷:“精神病!精神病!”
幾天後,在校門外,在剛剛放學的時候,那名吃過罐頭的同學和幾天前支持過他的同學攔住了我。
他說:“你不是不相信世界上有罐頭麼?來,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是罐頭!”
他將我引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從書包裏掏出了一聽罐頭——後來我知道,因他父親是飛行員,所以他才有幸能吃上罐頭。那是一種簡裝啤酒一樣的鐵皮罐頭。蓋兒上有環,一拉蓋兒便徹底翻開。
於是他和那幾個支持過他的同學當著我的麵兒輪番喝罐頭汁,接著又輪番用手指夾出果塊津津有味地吃。
後來他說:“還有呢!”示意他們中個子最高的同學,將罐頭放在了人家院門的柱頂上。
望著他們走遠,我揚頭看那“高高在上”的罐頭。我心裏對自己說,你可要有點兒誌氣,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我踮起腳跟、伸長一隻手臂,卻怎麼也夠不到柱子頂上那聽罐頭。但同學們喝時吃時故意做出的誇張表情,惹得我真饞啊!我四下裏找了幾塊碎磚頭,摞起來,一隻腳站上去才將那罐頭夠在手裏。偏巧那人家裏有人出屋,在院裏大喝一聲:“幹什麼?!”我一慌,摔了個屁墩兒,手裏仍拿著那聽罐頭。
院子裏的人並沒出院子,又回到屋裏去了。
站起來,低頭看罐頭,見裏麵其實空空如也。
當然很沮喪,但也非常不甘心,舉起空罐頭盒子仰起頭張大嘴耐心地承接著。許久,終於有一滴特別甜特別甜的汁滴落口中。那是我長到十三四歲從未品咂過的一種甜。它仿佛將我的嘴甜得“麻木”了。仿佛在我胃裏頓時溶解為一片,並經由胃漸漸滲入到我周身的血管裏。好比世界上一塊含糖量最高的冰糖漸漸溶解在一杯涼水裏一樣。
如今回想起來,用“天上甘露”來形容絕不算誇張。
忽然我聽到一陣大笑。一轉身,見一堵牆後,閃現出了那幾個同學的身影。
我羞愧難當,丟了空罐頭盒,拔腿便跑。從那以後,“罐頭”兩個字,便深深地印在了我腦海裏。我開始常夢見罐頭,如常夢見新書包。
老百姓家的孩子,隻有在生病時,才可能吃到自己很饞,而平時又吃不到的東西。比如煎雞蛋、麵條、一個蘋果一隻梨什麼的……我因饞罐頭而巴望自己生一場大病。不久我真的病了。不過不是什麼大病,是由於中耳炎引起的高燒。老百姓家的母親們,在這種時候問病了的小兒女們的話照例是“孩子,想吃點兒什麼呀?”我鼓足勇氣,猶猶豫豫地說:“媽,我想吃罐頭。”母親愣了愣,問站在一旁的哥哥:“他說他想吃什麼?”哥哥替我回答了一遍:“媽,二弟說他想吃罐頭。”母親又是一陣發愣,之後將哥哥扯到外間屋去。我聽到母親在外間屋悄聲說:“這老二,想吃什麼不好,怎麼偏偏想吃起罐頭來了呢?他從哪兒聽說罐頭好吃的呢?以為咱們是什麼人家了啊!”而哥哥悄聲說:“媽,就給我二弟買聽罐頭吃吧。吃罐頭有利於退燒呢!”母親低聲訓斥:“住嘴,別胡說!”片刻後又問:“一聽罐頭得多少錢?”哥哥說一聽罐頭九角多。“九角多?那麼貴?夠三四天的菜錢了!你就說哪哪兒都沒買到罐頭,給你二弟買兩根冰棍兒就行了。冰棍兒更有利於退燒……”接著,母親回到裏間屋,俯下身,充滿愛意地注視著我說:“我讓你哥給你買罐頭去了!”
我羞愧地說:“媽,其實我也不怎麼想吃罐頭,隨口說說的,你別那麼當真。”
母親卻說:“一聽罐頭,媽還是舍得買給你吃的……”
母親離開後,弟弟妹妹們圍了過來,一個個咽著口水問我,罐頭究竟是種什麼東西?怎麼個好吃法兒?
而我,不禁就流淚了。因自己的過分高的要求,也因母親那份兒兌現不起的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