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的父母·我的小學(二)(3 / 3)

我問同學她家的出身究竟有什麼問題。

同學搖頭,茫茫然無所知——反正有問題就是了……

“那她以後打算怎麼樣呢?”

“那我們以後打算怎麼樣呢?”

被同學一反問,我也茫茫然起來。

我們的以後並不掌握於我們自己的決定。我們心裏對這一點很清楚。

我不禁心生出一大片同情。對自己,也對隔壁那姑娘……

從此我再去同學家,每聽到她的歌聲。倘聽不到她唱,總不免問:她在家麼?她為什麼不唱了?她的願望有著落了麼?

如今想來,也許,當年我因心生同情而開始暗戀了吧?當年的自己當年的事,說不清楚了。

也不好意思請那同學相互介紹了和她認識。當年的我很“封建”。

直至我下鄉前兩三天才見到她——我去那同學家與他告別,他往外送我時,隔壁的門開了,—個剪短發的姑娘站在門裏,樣子就像電視裏用歌聲鼓勵下崗工人自強不息的那英,隻不過比電視裏的那英顯得青春而羞怯。

她主動開口問:“我在隔壁聽你說,你決定下鄉了?”

我點頭。

她又說:“保重。”

聲音低低的。我說:“謝謝。”聲音也低低的。“聽他講(指那同學),你特別關心我,我也應該謝你。”我心情鬱鬱的,不知再說什麼好。“握下手吧……”她主動向我伸出了一隻手,身子卻仍在門裏。同學推了我一下,我低頭上前一步,輕輕握了握她的手,轉身便走。出了大院,我竟流下一行淚——滿足與失落在心中交織成一大片惆悵。那是迷惘的淚。對城市對家對種種親情友情戀戀不舍的淚。

兩年後,我從北大荒回城市探家期間,去那同學家裏。他也下鄉了。我去探望他父母。那是冬季。家家門窗都封得很嚴。我正與他父母聊著,又聽到了她的歌聲。唱的還是主席詩詞歌。我竟聽得一時有些發呆。街道幹部到同學家來發春節購物票證,以批判異類的口吻說:“聽,又唱!不積極響應號召下鄉,卻想靠嗓子留在城市裏,沒門兒!嗓子好就了不起了?就可以例外了?今年連過春節的購物票也不發給她!明年再不肯走,就得來幹脆的了!”

我知道“幹脆的”意味著注銷戶口——當年對不符合留城照顧條件而又不情願下鄉的學生,是可以來“幹脆的”一手的。

我也能理解——自己們的兒女下鄉了的父母,對於別人家企圖“逃避運動”的兒女,殊無同情,且生反感,是多麼自然。但卻實在不願多聽那街道幹部說下去,起身匆匆告辭。站在院子裏,我呆望她家的門——希望那門適時而開,使我得以一見其麵。當然她家的門並未開,隻有歌聲傳出。仿佛她在很遠的地方唱。即使門開了,她出現了,我也隻不過想對她說一句話:“一向還好麼?”四年後,我有幸上大學,又到那同學家去。我承認,我去他家,一半的因素緣於與他的友情。既然我們是朋友,既然我回城市了,不論他在不在家,禮節上都應去探望他的父母。另一半的因素,是想再見到她。起碼,想再聽到關於她的情況。

在兵團,也有許多唱歌唱得好的知青。有的進了團的宣傳隊。有的進了師的甚至兵團總部的宣傳隊。當年,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對“出身不良”而又有文藝特長的知青,“政審”方麵每網開一麵。

我在兵團時也每憶起她,常替她想——唉,姑娘啊,你還莫不如下鄉吧!在這廣闊天地,起碼,你將有登台演唱的機會!盡管幾乎一切舞台都是簡陋的。我願把這心裏話告訴她。在同學家坐了兩個多小時,竟沒聽到她在隔壁唱歌。我吞吞吐吐地問:“隔壁那姑娘……現在……找到肯收她的文藝單位了麼?”

同學的母親說:“嗨,那不明擺著癡心妄想麼?一個大她十幾歲的男人答應幫她,但條件是她得嫁給他。她信了,結婚後才明白上當了。那男人自我吹噓,根本幫不了她。但後悔也晚了。要鬧離婚。那男的哪肯與她離呀?她就吵、鬧,那男的就打她。常青頭腫臉地回娘家來。她父母嫌她給家庭丟人了,還常罵她……”

悲涼之感頓時籠罩我心,像魯迅雜文中所說的“如酷暑之際中寒”。

三十年彈指一揮間。

如今,愛唱歌的青少年,以及一切人,隻管唱吧!幾乎到處都有供人唱歌的良好設備、環境、條件和方式。

如今,誰有好嗓子,誰想當歌星,當歌唱家,那麼便對時代對社會亮開歌喉吧!

誰還能阻擋一個人唱歌的權利呢?

誰還能阻擋一個人實現自己的歌者人生呢?

這多好!多好!

而中國為了糾正這一個此前的錯誤,居然經曆了建國以來至“文革”後近三十年的時間!而對於中國,那錯誤,隻不過是許多種錯誤中,最小最微不足道的錯誤。

在那最小最微不足道的錯誤異常頑固地錯誤著的近三十年中,有許許多多熱愛唱歌、熱愛跳舞、熱愛體育、熱愛表演、熱愛音樂、繪畫、雕塑以及其他一切藝術,並且確有天賦從事藝術從而成為藝術家的人,其熱愛統統被扼死在人生的願望中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聽到關牧村的歌聲時,被她醇厚潤亮的音域迷住了。那是在我和幾名知青重返北大荒的日子裏,在夏季一個明媚的早晨,東方的天空朝霞爛熳——我依樹仰望高掛的播音喇叭,崇拜地問別人:“知道是誰唱的麼?知道是誰唱的麼?”

若非時代發生了政治變革,關牧村還將一直在工廠當工人,現在是下崗女工亦非常可能。而我們億萬中國人,也就欣賞不到她優美的歌聲……

聽那英的歌唱,叫我怎能不想她——三十年前那個像那英,也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姑娘?

三十年前還有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他們和她們的人生願望其實是很低的,比如隻不過是想當中小學教員,甚至是當鄉村的中小學教員,而且一定能當得很出色,卻也被無情地剝奪了擇業的資格和權利。

由那個像那英而命運和那英天上地下截然相反的姑娘,叫我怎能不想到當年那許許多多人生願望其實很低,卻一輩子被剝奪著資格和權利的中國人?

我為他們和她們愀然。

進而想到愛情——這如歌唱的權利一樣自然的權利,在從建國以後至“文革”結束的近三十年間,卻也像歌唱的權利一樣遭限製甚至遭管製——政治成了愛情專製的媒婆。進而想到“倒爺”、“板爺”這兩個八十年代以後產生的詞——時代對被冠以這兩個詞的中國人也曾視如異類。但時代很快意識到是錯誤。時代糾正此錯誤沒再用三十年那麼漫長的過程。大約僅用了五年。

時代不但變得明智,而且反省力強了。

進而想到發式,想到服裝——新潮的發式和服裝,在中國曾引起怎樣的大驚小怪啊!而如今,青年男女即使想給人以嬉皮士的印象,那麼請便好啦!沒誰再企圖剝奪這種純粹的個性自由了。

時代變得如此寬厚,大約也隻用了五年的時間。

進而想到電視節目,想到一位叫文燕的女主持人——她當年在北京電視台主持過“黃金娛樂城”,因其純粹的娛樂內容,以及其言詞頗為不拘的主持風格,據我所知,曾大受媒體和公眾的指責。但僅僅三年後的今天,幾乎所有電視台都爭相推出了純粹娛樂內容的節目。一些主持人的言詞風格,與文燕相比,依我看來,皆有過之而無不及。嘉賓、現場觀眾玩吧,鬧吧,嬉樂吧,活躍開心吧!

中國人開始接受這個了。

時代也更明智地甚而是投其所好地慫恿了。

三十年——五年——三年……

時代似乎懂事兒了。

中國人也似乎懂事了。

在時代與人的這一種互應關係中,時代與人各得其所;時代以它寬容的姿態獲得了它本身的豐富多彩和積極豁達,而人以胸中有數的自控尺度獲得到了張揚天性的權利和益處。這樣好。真好!很好!

丟失的香柚

“大串聯”時期,我從哈爾濱到了成都,住氣象學校,那一年我才17歲。頭一次孤獨離家遠行,全憑“紅衛兵”袖章作“護身符”。

我第二天病倒了。接連多日,和衣裹著一床破棉絮,蜷在鋪了一張席子的水泥地的一角發高燒。高燒初退那天,我睜眼看到一張憂鬱而文秀的姑娘的臉,她正俯視我。我知道,她就是在我病中服侍過我的人,又見她戴著“紅衛兵”袖章,愈覺她可親。我說:“謝謝你,大姐。”看去她比我大二三歲。一絲悱然的淡淡的微笑浮現在她臉上。她問:“你為什麼一個人從大北方串聯到大南方來呀?”我告訴她,我並不想到這裏來和什麼人串聯,我父親在樂山工作,我幾年沒見他的麵了,想他。並委托她替我給父親拍一封電報,要父親來接我。

隔日,我能掙紮著起身了,她又來看望我,交給了我父親的回電——寫著“速回哈”三個字。

我失望到頂點,哭了。

她勸慰我:“你應該聽你父親的話,別叫他替你擔心,樂山正武鬥,亂極了!”

我這時才發現,她戴的不是“紅衛兵”袖章,是黑紗。

我說:“怎麼回去呢?我隻剩幾毛錢了!”雖然乘火車是免費的,可千裏迢迢,身上總需要帶點錢啊!

她沉吟片刻,一隻手緩緩地伸進衣兜,掏出5元錢來,慚愧地說:“我是這所學校的學生,‘黑五類’。我父親剛去世,每月隻給我9元生活費,就剩這5元錢了,你收下吧!”她將錢塞在我手裏,拿起笤帚,打掃廁所去了。

我第二天臨行時,她又來送我。走到氣象學校大門口,她站住了,低聲說:“我隻能送你到這兒,他們不許我邁出大門。”她從書包裏掏出一個柚子給了我:“路上帶著,頂一壺水。”

空氣裏彌漫著柚香。我說:“大姐,你給我留個通信地址吧!”

她注視了我一會兒,低聲問:“你會給我寫信嗎?”

我說:“會的。”

她那麼高興,便從她的小筆記本上扯下一頁紙,認認真真給我寫下了一個地址,交給我時,她說:“你們哈爾濱不是有座天鵝雕塑麼?你在它前邊照張相寄給我好嗎?”

我默默點了一下頭。我走出很遠,轉身看,見她仍呆呆地站在那裏,目送著我。路途中缺水,我嘴唇幹裂了,卻舍不得吃那個柚子。在北京轉車時,它被偷走了。

回到哈爾濱的第二天,我就到鬆花江畔去照相。天鵝雕塑已被砸毀了。滿地碎片。一片片仿佛都有生命,淌著血。我不願讓她知道天鵝雕塑砸毀了,就沒給她寫信。去年,聽說哈爾濱的天鵝雕塑又複雕了,我專程回了一次哈爾濱,在天鵝雕塑旁照了一張相,彩色的。按照那頁發黃的小紙片上的地址,給那位銘記在我心中的大姐寫了一封信,信中夾著照片。信退回來了。信封上,粗硬的圓珠筆字寫的是——“查無此人”。她哪裏去了?想到有那麼多我的同齡人“消失”在十年動亂之中了,我的心便不由得悲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