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知青與“改革開放”(3 / 3)

小蜜是老板的時尚;“傍款”是靚妹倩女的時尚;考“托福”是大學生的時尚;“炒”新聞是記者的時尚;簽名售書是作家的時尚;“跑官”是“公仆”們的時尚。

許多種社會現象,最初可能會受到針砭,最終卻會變為時尚,形形色色的人們仿之效之唯恐不及,唯恐落伍。中國如此,世界也差不多如此。

知青一代的青年時期,當然也就是我的青年時期,中國是世界上最不允許時尚滋生的國家。一切或可稱得上時尚的事物,剛露端倪,還未形成現象,便被“革命”的剪刀毫不留情地齊根剪除。往往接著刨出根來,踏之唾之,以儆效尤。

我使勁兒想,歸納了以下幾種,不知算不算知青一代的青春時尚?

一、“思想彙報”。

當年曰人除了血肉之軀,另有三大政治生命,且寶貴過血肉之軀入隊、入團、入黨。入不了隊則入不了團;入不了團則入不了黨。而入不了黨,則意味著有一件比生命本身要緊得多的事一輩子也沒完成。所以入隊也是相當要緊的。若小學六年級了居然還沒戴上紅領巾,家長覺得臉上無光,自己也覺得仿佛是“異類”。

所以,當年從小學生到中學生到大人,寫“思想彙報”是常事,是普遍現象,是“政治時尚”。

學“毛著”同樣是。

“鬥私批修”、“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也是。

當年文化便是政治,政治全麵文化化,充滿在中小學課本的字裏行間。故這一種“政治時尚”,也可以認為便是當年的“文化時尚”。

二、由於塑料工業的產生,塑料頭繩代替了女孩兒們傳統的毛線頭繩;塑料涼鞋將女孩兒們一向穿的布底扣袢鞋從商店櫃台擠下去;“滌卡”、“的確涼”被視為比“平紋布”、“斜紋布”高級的衣料。大概,這些便是知青一代當年的物質時尚了。

三、“文革”中,少女穿男裝,學生穿無章軍裝,“消滅”長辮子,全國“一刀齊”,更是風靡不衰。實在難分究竟是文化的、政治的,還是物質的時尚。或可認為是集三者之大成的“綜合時尚”。

四、“上山下鄉”運動初期,許多學生爭著到離城市最遠、交通最不便、自然生存環境最惡劣、人煙最稀少的地域去,曾是一種由衷追求的時尚。而且,一旦去到了,接著就比賽誰堅持不探家的日子最長久。

如果這可以說是一種不失可愛的“革命時尚”的話,除了孔繁森式的榜樣,現在的許多“革命幹部”是比之慚愧的。

返城後,喇叭褲、披肩發、蛤蟆鏡曾在中國各大城市“引導新潮流”,而知青一代正疲憊不堪地四處找工作,幾乎無人被“導”入過那潮流。

轉眼,知青一代四十多歲了,五十來歲了,中國的文化時尚和物質時尚日新月異,豐富多彩起來。而除了少數人,廣大知青一代是更加疲憊了,沒心情也沒經濟實力“時尚”一把。

我們不難發現這樣一點在今天,在城市,追隨文化時尚,往往是比追隨物質時尚還高的消費。

比如看球賽,聽音樂會是時尚,“肯德雞”、“漢堡包”也是時尚但一場球賽的門票也許幾百元,能買成箱的“肯德雞”和“漢堡包”。

廣大知青一代,不為自己,也得為兒女算這一筆賬。文化的時尚雖“雅”,但他們寧肯在時尚方麵趨物質的“俗”。

物質的東西並不都“俗”。甚至可以反過來說都不“俗”。武器當然除外。武器也有雙重屬性。自衛時體現為好東西,侵略時體現為惡東西。而惡乃極“俗”。除了武器和毒品,我們簡直舉不出另幾種東西,是人類迄今為止所創造的“俗”的東西。故以引號括之。相比於物質,文化的俗現象卻是很多的。因為是真俗,所以就不用引號了。比如賣淫和嫖娼,東方西方都有其專題之史。已經被著史了,能否認是文化麼?這個世界上,有著不少種文字的《妓女史》、《婢女史》、《嫖妓秘錄》之類的書,而中國五千餘年的文化中為最多最詳。妓而聞名,娼而立傳的文化現象,在中國以及全世界也是舉不勝舉的。“笑貧不笑娼”一句話,既不但是“妓女文化”的經典總結,而且是由文化概括的意識形態。又比如專授人以奸詐狡猾之術的經驗,不是被“雅”稱為《厚黑學》麼?已經“學問”化了,還不是文化麼?

故文化並不皆“雅”,甚至可以說垃圾很多。文化的色情現象不比物質的“白色汙染”令人類的生活幹淨。但古今中外,色情文化一直到現在幾乎依然是一大批一大批的人明戀或暗戀的文化。隻見有人為色情文化雄辯滔滔,卻沒人反對治理“白色汙染”。對“白色汙染”以及一切工業汙染的治理也是比較容易取得一致態度的。全世界都十分重視這方麵的立法。但對色情文化的立法不但遭到一次次強烈對抗,而且即使立了法,往往也形同虛設,隻能采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所以,對文化的“雅”是很需要加以區分,又不得不以引號括之的。

酒文化的實踐者們清醒著的時候,氣氛往往是雅的;隻要醉了一個,場麵立刻俗不可耐。

“三陪”在某些男人那兒,也是當文化當時尚沉湎著的。燈光暗下來,包房的門關上以後,他們開始猥褻行為了,情形不但俗不可耐,簡直可以說醜態百出。

女侍的裸胸服務,在某些男人們看來也是美妙得不得了的時尚,巴不得及早正名為正宗的“雅”文化,醉翁之意,自然不在文化而在酥胸白乳。就算有一天列入“雅”文化了,其前提卻是將女性的性尊嚴商業化了的現象……

知青一代從前所逢之時代的文化匱乏,以及由此造成的自身文化享受的缺憾,與當代的文化品質雅俗參半,蕪雜泛濫,以及當代青年由此造成的自身文化享受的抉擇難境,和手捧熊掌而目視魚的兩全心理,相映成趣,各有其“代”麵對物質之時尚和文化之時尚的窘狀。

於知青一代是人被時尚拋棄的窘。

於當代青年是被時尚玩於股掌的窘。

總體而言,知青一代的多數現在孜孜以求的是物質以及物質的時尚,心中殷殷向往的卻大抵是文化的時尚。

因為如果左鄰右舍家裏都有了VCD,唯自己家裏沒有,為著不羨慕別人家,自己家也得及早攢夠錢買一台。買了,也就為家庭盡到了時尚的義務。至於看時裝表演那一類文化時尚,自己沒去,完全可以想象別人也沒去。別人家裏明明擺著VCD,別人的兒女明明擁有電腦,想象別人家沒有是不解決問題的。自欺欺人可也,欺兒女不可。而兒女對於當了父母的知青一代,自認為最不可欺,自認為期之有罪。

知青一代對物質時尚的關注重於對文化時尚的關注,差不多都是為了兒女,隻能將對文化時尚的向往之心留作自己難以成真的夢。

他們所向往的文化時尚,一般而言偏好於雅。這是由青少年時期受的正統教育決定的。它當年以負的方式灌輸於他們的頭腦,如今卻得出正的追加值。文化滿足方麵什麼都見識過的孩子長大了想滿足從沒見識過的。孩子從沒見識過的當然是少兒不宜的。於是長大了迫切地急著補上這一缺課。文化滿足方麵幾乎什麼都沒見識過的孩子,長大了想滿足最基本的,或是從最基本的滿足開始追求。而最基本的文化,傳統意義的也罷,時尚意義的也罷,一般都是最大程度保持文明內核的文化。

與知青一代相比,當代青年之大多數,表麵孜孜以求的是文化,內心裏殷殷向往的是物質。

因為文化時尚提供五花八門的快樂。許多種文化快樂過時不候。今天還是最佳風景,明天就成過眼煙雲。所以必須趕場一樣去追,才不至於錯過。

又因為文化時尚的快樂受歲數限製。比如“蹦迪”,非年輕不可,老了跳不動,也經不起那一種強烈的音樂對耳膜的摧殘。比如結伴郊遊至夜野宿,未婚男女青年一夜風流不足為怪,也不足論道,是年齡的特權,哪怕回來的路上就吵翻了。或並不吵,卻好像彼此之間什麼特別的事都沒發生過,又恢複到單位或公司裏的一般同事關係。而有了家室的中老年人,就基本上沒這特權。想向青年學習,那也得偷偷的,沒了青年們的瀟灑和坦蕩自然。

還因為當代青年從自己父母身上,包括從知青一代身上,悟到了青春的寶貴,總結了什麼都可以辜負,但是千萬別辜負自己青春的人生原則。那原則基本上可以叫做“及時行樂”。這其實也不見得是一種多麼有害的人生觀。隻不過保守。隻不過不全麵。由於不全麵而保守,由於太現代而累。從積極的角度理解,工作之餘,事業之外,倘其樂不邪不惡不危害他人,及時“行”之,倒也可取。

當代世界,幾乎每天都在以商業的名義挖空心思地製造著如此這般的花樣百出的文化時尚,中國也不例外,以滿足當代青年在文化標榜之下對時尚快樂的蠶食。並且,此類快樂越來越趨於平價。

至於物質,它所滿足的不僅僅是人的快樂,而是享受的級別。高級別的物質享受皆是高消費。當代青年既還為青年,一般沒有經濟實力達到。所以權作向往,儲存意願中。通過對文化時尚快樂的追求,漸漸地迂回地接近那物質享受時尚的高級別的目標。

比如通過“傍款”的時尚,接近美女香車的目標;通過與洋人“友誼”交往的時尚,接近做洋太太洋夫人的目標。

當然不都如此。典型僅隻相對於普遍。

知青一代中,也有命境富貴了之後而忘乎年齡的前提,急急於在兩類時尚方麵都“猛藥惡補”的例子。

某次我參加一部影片的首映式。放映結束後舉行影迷座談。

青年群體中,不期然地站起一位中年女士,肥胖的身軀緊裹著束瘦的旗袍,椅背上搭著貂皮大衣。染成紫色的發,紋過的眉,塗得腥紅的唇。一隻大而軟的白手比來劃去,紅指甲晃人眼目。她侃侃而談,從製作水平到劇本水平到表演水平,一一道來,足足說了二十幾分鍾。

她一身的物質時尚。

而參加影迷協會,充當影迷,又是何等文化的時尚嗬!

兩類時尚集於一身。

隻不過以她的年齡,充當影迷未免遲了十幾年;將自己的頭發和臉搞到那麼現代的程度,也未免缺少明智。

後來別人向我介紹,她竟是我的北大荒知青戰友。

我內心裏倒一點兒也沒有取笑她,但在她麵前一時覺得大不自然,甚至有點兒不知如何是好。同時,內心裏湧上一種酸楚。

知青一代與時尚的關係,在她身上最為典型地體現出喜劇性的悲劇意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