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龐涓下山,鬼穀三子各獲絕學(2 / 3)

惠施不假思索:“龍將軍!”

“父王萬萬不可,”公子卬急道,“若論與公孫衍私交,龍賈遠勝張猛。”

魏惠王凝眉有頃:“西河防務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後,再行定奪。”轉向惠施,“眼下三國謀我,愛卿可有應策?”

“微臣有一策,或可平息這場兵事。”

“愛卿快說!”

惠施侃侃說道:“雖是三國謀我,但真正起意的隻有秦國。陛下請看,”拿過筆墨和一張羊皮,在幾案上攤開,刷刷幾下畫出一幅形勢圖,邊畫邊說,“秦國囚居關中,西為戎狄,北為義渠,皆是秦國屬國。西南是巴、蜀兩國,皆有重山為障,東南是楚國,秦人已經搶得武關,奪得商於穀地,南顧無憂。秦公所憂者,唯有陛下。秦公若欲高枕無憂,或有大圖,必須東出有路。秦人東出之路無非兩條,一是經函穀關、崤關至洛陽,二是經臨晉關渡河水。就眼下而言,兩條出路無一不卡在陛下手中。因而,微臣以為,秦人的最大敵人不是別人,正是陛下!反觀趙、韓兩國,與魏非但沒有利害衝突,反倒是利益相關,唇亡齒寒。趙、韓之所以跟著秦國起哄,理由隻有一個,就是名分。三家分晉之時,魏、趙、韓同為諸侯,如今陛下貴為天子,而趙、韓兩家仍是諸侯,其心如何能平?趙、韓此前之所以懼我,是因為魏武卒強大。河西失利,趙、韓懼我之心全無,更認為應與陛下平起平坐了。”

惠施從大處著眼,小處入手,講得頭頭是道,有條有理,眾人無不歎服。即使陳軫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愛卿所言在理。”魏惠王點頭道,“以愛卿之見,寡人當以何策應對?”

“微臣認為,陛下可有三大方略,其一是,增撥重兵鎮守函穀關、陰晉、西河一線,防備秦人;其二是,發展生產,擴軍備戰,招募賢才,增強國力;其三是結盟齊、楚。有齊在側,趙不敢動。有楚在側,韓不敢動。兩家不動,秦人圖我之心必懈。”

魏惠王震幾叫道:“愛卿好方略!”

陳軫駁道:“惠相國所言,句句在理。三大應對方略,前兩個皆非難事,最後一個,卻是不通之路。”

“是啊,”魏惠王看向惠施,“陳愛卿所言甚是,楚國不說,單是田因齊,就是個難纏的角兒,寡人與他已經多年沒有來往了。”

惠施卻似沒有聽見:“其實,真要結盟的話,單有一個齊國也就夠了。”後來覺得不妥,補充一句,“至於齊公難纏,微臣倒有一計,可讓他主動與陛下結盟。”

“愛卿何計?”

“尊田公為王。”

魏惠王驚道:“你是說,讓寡人與田因齊平起平坐?”

“陛下,”惠施點頭道,“方今戰國,重在實力,不在名分。所謂稱王,不過是個名分。周室為王,可天下哪一家真正將其視為共主?既然列國所爭不過是個空名,陛下又何必獨占此名呢?如果齊公也來稱王,趙、韓就會出師無名,結果隻有兩個,要麼自己宣布稱王,要麼與魏、齊兩個大國為敵。如果天下大國皆來稱王,陛下就不會成為眾矢之的。屆時,天下相爭,就會隻拚實力,不論道義了。”

魏惠王沉思許久,目光轉向毗人:“召太廟令!”

毗人走出去,不一會兒,太廟令進來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大巫祝將吉日定下了嗎?”

“回稟陛下,已經定下了,是九月九日。”

“嗯,好日子!”魏惠王點頭讚道,“九九重陽,寡人要的就是這股勁兒!”轉向眾臣,“諸位愛卿,重陽節遷都,分頭準備去吧。惠愛卿——”

“微臣在。”

“走,與寡人對弈去。”

君臣二人徑至後花園涼亭下麵,毗人擺開棋具,惠施端坐下來,正欲摸子,惠王卻道:“秋景不錯,惠愛卿,我們先沿池邊走走如何?”

惠施起身,跟在惠王後麵,二人沿池邊漫步。

魏惠王停住步子,望著池中的雲影道:“方才愛卿一席話,一掃寡人心頭陰霾啊!不瞞愛卿,當初寡人聽信公孫鞅詭言,不顧白圭反對,一意稱王,追悔莫及!可你知道,覆水難收,寡人一旦坐上這個王位,想下來也尋不出個台階,隻好將錯就錯了。愛卿此計,甚妙!甚妙啊!”

“陛下有此胸襟,實為魏國之福。”

“愛卿方才所提的第二條,寡人也聽進去了。今得惠子,出謀劃策的人算是有了,寡人所缺的,是治軍大才。常言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河西之戰,教訓慘痛啊!”

魏惠王透出這番心底之語,縱使一向沉穩的惠施也深受觸動:“陛下——”

魏惠王長歎一聲:“唉,不瞞愛卿,寡人眼下哪裏有心與你對弈?這約你來,為的就是商議此事。卬兒的確讀過一點兵書,可他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既不容他人,又不能治軍,此為將兵大忌。身處戰國,朝中卻無治兵大才,實讓寡人夜不安寢、食不甘味啊!”

“陛下若是真心求賢、用賢,何愁得不到良將?”

“唉,”魏惠王又歎一聲,“說起來易,做起來卻是難啊!惠愛卿,到何處去覓良將,你可要替寡人多睜一隻眼呐!”

“陛下,魏國所缺的也不隻是一個將才。方今天下,弱者滅,強者存,強弱因勢而異,勢因人而異,人因才而異。因而,微臣以為,得人才者,得天下。”

“得人才者,得天下。”魏惠王重複幾句,連連點頭,“妙啊!愛卿說得實在妙啊!得人才者,得天下!”略頓一時,抬頭轉向惠施,“請問愛卿,寡人如何才能得到天下英才?”

“天下雖大,英才卻是屈指可數,不僅陛下想得,列國君主也都想得。齊公在臨淄設稷下學宮,秦公在鹹陽辟士子街,皆在爭奪人才。”

“惠愛卿,”魏惠王思忖一時,抬頭道,“學宮也好,士子街也罷,皆沒體現尊賢重才。這樣如何?寡人在大梁設個招賢館,列國士子凡有願意赴魏的,無論在此住多久,一切吃用全免。若是願意留下,寡人量才錄用。若是不願,寡人發給盤纏,禮送出境。”

“陛下,”惠施長揖至地,“誠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紛至遝來,陛下何愁將兵乏才?”

魏惠王誠聘將才的詔書迅速被製成榜文,張貼在魏國各個城邑。

這一日,鬼穀裏再次輪到龐涓與孫賓下山購糧。二人剛至宿胥口,就見多人圍在告示牆前觀看。龐涓知道不是通緝他的,加快步子趕過去,擠至牆前,細讀榜文,竟是怔在那兒。牆上並列排著兩張榜文,一個是九月初九魏國遷都大梁,另一個是新都大梁開設招賢館,誠聘天下賢才。

孫賓趕過來,見他一副癡癡的樣子,笑道:“賢弟,看到什麼了,這麼著迷?”

龐涓略怔一下,扯開孫賓道:“走吧,不過是些無聊的事兒,跟我們沾不上邊。”

二人逛不多時,看到天色昏黑,也就尋好客棧安歇。龐涓一反往常,沒有再拉孫賓去吳起樹下吃酒,隻是胡亂吃些東西,倒頭就睡。孫賓也沒多想,點亮油燈,看會兒閑書,也自睡了。

翌日晨起,二人辦過貨物,龐涓也不似從前那樣自己扛挑,而是請來兩個腳力,將購到的粟米等物分作兩擔,讓他們分別挑了,他和孫賓則袖起兩手,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

龐涓本是多話之人,一路上竟是無話,低了頭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穀,連孫賓這樣沉穩的人也有點憋不住了,撲哧笑道:“賢弟,你好像有啥事兒?”

龐涓應道:“沒啥事兒。”

“打昨晚到現在,賢弟像是變了個人,怎能說是沒啥事兒?”

龐涓放慢腳步,對走在前麵的兩個腳夫道:“兩位兄弟,停下。”

兩個腳夫停下來,放下擔子,回頭望著龐涓。

龐涓走上前去,從袖中摸出四個刀幣,打發二人回去。見兩人走遠,龐涓這才坐到石頭上,望著孫賓道:“孫兄,你算算看,你我進山,滿三年了吧?”

“是滿三年了。”孫賓點頭道,“記得我們是中秋節前進山的,眼下已是九月。”

龐涓似乎並未用心去聽孫賓的答話,顧自說道:“你說,我們整日在這穀裏,一天到晚要麼讀書,要麼靜坐,難得見上先生一麵。縱使見麵,先生也似沒有話說。看來,要學兵法,在這穀裏——”打住話頭。

孫賓一怔,暗忖道,穀中三年,龐涓從未說過類似言語,莫非是——

想至此處,孫賓撲哧笑道:“賢弟何說此話?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傷感之事了?”

“與那個無關。”龐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走吧。”走到貨擔前,選了一副重的挑在肩上,徑自走去。孫賓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後麵。

接後數日,龐涓都似心事重重,做什麼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東山。

鬼穀四子吃過晚飯,躺在草舍外的草坪上,正自欣賞圓月,張儀眼尖,小聲叫道:“快,先生來了!”

眾人趕忙起身,果見鬼穀子與玉蟬兒、童子一道,打小路徐徐走來。四人忙將坐姿改為跪姿,看到鬼穀子走近,齊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走到他們跟前,盤腿坐下:“坐坐坐,蟬兒、童子,你們也都坐下。”

眾人圍定鬼穀子坐下,眼巴巴地望著他。

鬼穀子笑道:“你們都看著我幹什麼?今夜為季秋之望,月明星稀,雲淡氣清,大家理應共賞明月才是,卻這麼看著我一個老頭子,豈不掃興?”

眾人齊笑起來,各自紛紛抬頭,觀賞明月。

賞有一會兒,鬼穀子轉對童子:“小子,去,拿老朽的琴來。”

童子起身徑奔草堂,不一會兒,抱著一把大琴走來。四子在穀中三年,從未見過鬼穀子彈琴,甚是驚奇,尤其是擅長彈琴的張儀和玉蟬兒,更將脖子伸得老長,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盯鬼穀子。

鬼穀子望著明月,徐徐調弦,口中說道:“今夜月光澄明,更勝昨日。老朽特別為這明月彈奏一曲。”話音剛落,琴弦早動,琴聲已起。

童子似是聽慣了先生的琴聲,當即閉起兩眼,豎起耳朵。玉蟬兒也將兩眼閉合,用心感受。

鬼穀子彈得很慢,隻是偶爾抬一下指頭,然後輕輕落下。在四子看來,鬼穀子似乎不是在彈琴,甚至他已將琴忘了。

漸漸地,他們也將琴忘了,將眼前的鬼穀子忘了,各自閉目,陷入琴聲帶來的冥想。

玉蟬兒在不知不覺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見一輪明月掛在天上,幾朵白雲朝明月徐徐飄來,又漸漸飄去。在白雲的襯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飛到身邊,徐徐落下,近得她幾乎可以伸手觸摸。山風吹來,一陣又一陣。一棵桂樹正在開花,桂花的清香一陣陣傳來,沁人肺腑。溪水流過山澗,澗水邊,一隻山獾兩耳豎起,探頭探腦,猛地竄往一片樹叢。一片鬆林裏,鬆鼠竄上竄下,一刻不停地收拾鬆子,準備過冬。楓葉紅如鮮血,在風中沙沙作響,一片紅葉在一陣秋風中飄然落下,旋飛著飄到她的前麵。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臉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將紅葉接到手中,卻什麼也沒有接到。

玉蟬兒乍然一驚,睜眼觀看,眼前根本沒有紅葉,隻有鬼穀子微閉兩眼,仍在緩緩彈琴。玉蟬兒正自驚異,忽聽龐涓嗖的一聲猛躥起來,口中大喝:“哪裏走?”

鬼穀子陡地將手一震,琴聲戛然而止。眾人皆吃一驚,各從恍惚中醒來,紛紛將目光盯向龐涓。龐涓這才明白過來,看到自己的怪樣,臉上一陣尷尬,苦笑一下,再次盤腿坐下。

鬼穀子將琴推到一邊,望著龐涓微微一笑:“龐涓,你看到什麼了?”

龐涓囁嚅道:“弟——弟子沒——沒看到什麼。”

鬼穀子緩緩說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條大蟲。”

“先生,”龐涓大驚,“您——您怎麼知道?”

鬼穀子笑道:“老朽說得對否?”

龐涓不無歎服,連連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條大蟲,正欲將其縛住,大蟲卻轉身逃了。弟子一急,衝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卻——驚擾了先生。”

鬼穀子盯住他又問:“除去大蟲,你還看到什麼?”

龐涓料也瞞不過先生,隻好說道:“弟子看到了眾獸逐鹿。”

鬼穀子笑道:“所以你要擒獲這隻大蟲,騎上它逐鹿中原。”

龐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見所想,絲毫兒瞞不過先生。”

“起來吧。”鬼穀子擺手,“老朽不是君王,在這穀裏,不要動不動就行大禮。”轉向孫賓,“孫賓,你看到什麼了?”

孫賓應道:“弟子看到秋風瑟瑟,一個老太太站在村口,正在向遠處眺望。”

“她在眺望什麼?”

“眺望她的兩個兒子。他們去為君上戍邊去了。”

“望到了嗎?”

孫賓低下頭去,不無悲傷地搖頭:“他們已經戰死了。”

鬼穀子許久無話,有頃,轉頭望向張儀:“張儀,你呢?”

張儀應道:“弟子看到的隻是一輪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麼?”

張儀臉色一紅,垂下頭去,囁嚅道:“月上有——有棵桂樹,樹下有一女——女子,她——她正在翩翩起舞。”

張儀的眼角瞄向玉蟬兒。

龐涓看得真切,不無譏諷道:“怪道張兄說話拖泥帶水,原來是從先生的琴聲裏聽出美女來了,在下佩服。”

張儀正欲發作,鬼穀子輕咳一聲,轉向蘇秦:“蘇秦,說說你都看到什麼了?”

蘇秦略怔一下,拱手應道:“弟子看到許多東西,先是這山林,接後是許多宮殿,一個接一個,弟子想進去,可有人不讓。弟子無奈,隻好徘徊在殿外的台階前麵——”

“就這些了嗎?”鬼穀子問道。

“風很冷,嗯,還有烏鴉,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飛旋。”

鬼穀子點點頭,望向玉蟬兒。

不待鬼穀子發問,玉蟬兒笑著先發問道:“先生所彈何曲,堪稱天籟?”

鬼穀子亦笑一聲:“老朽興之所至,隨手彈來,哪裏會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個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此名甚好,蟬兒可否習之?”

“嗬嗬嗬,”鬼穀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習之。”轉對四人,“你們進穀已經三年,老朽未曾聽聞你們的平生大願。今宵明月當空,何不各述己誌,也讓老朽分享一二。”

四人麵麵相覷。

鬼穀子轉向孫賓:“孫賓,你先言之。”

“回先生的話,”孫賓兩手拱起,“弟子所願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聞戰鼓之聲,目不睹烽火之警,眾生和睦相處,百姓安居樂業,各盡天倫之樂。”

鬼穀子笑道:“此誌可處聖道之境,不足以處當今亂世。”轉向龐涓,“龐涓,你有何誌,可否言之?”

“回稟先生,”龐涓拱手應道,“弟子隻有一誌,就是留在穀中,隨侍先生。”

鬼穀子微笑一下,搖頭道:“此誌是你特意說給老朽聽的,不是你的。”

“先生責的是,”見先生直言道破,龐涓臉色漲紅,咳嗽一聲,緩緩說道,“弟子此生唯有一願:輔佐天下明主,統領百萬雄兵,戰必勝,攻必克,威服列國,稱霸天下,建不世之功業,留英名於青史。”

鬼穀子微微笑道:“嗯,此誌可處戰亂之世,你得逢其時了。不過,方今天下,列國紛亂,各國君主無不施展拳腳,或圖霸、或求存,依你之見,何國之君可稱明主?”

龐涓不假思索:“秦公。”

“這麼說,你若出山,是要輔佐秦公了。”

龐涓搖頭。

“你欲輔佐何國君上?”

“弟子欲去輔佐魏王。”

“良禽擇木而棲,名士擇主而仕。魏侯先棄公孫鞅,後棄公孫衍,可知其不會用人;秦謀河西,魏侯不知是計,卻妄自稱王,四鄰皆戰,結果喪師丟土,可知其不會審時度勢。既不會用人,又不會審時度勢,可知其不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你知其不為明主,為何還要輔之?”

“弟子生為魏人,當為魏室盡忠。”

“此非你真意。”

“先生聖明。弟子願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會用人,魏必無人,弟子必有馳騁之地,此其一也;魏國雄踞中原,四鄰皆戰,與龐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孫鞅,後失公孫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時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龐涓一口氣說出三個理由,可見謀算之精。眾人聽了,無不吃驚,縱使鬼穀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頃,方才點頭道:“嗯,此言也算在理。”抬頭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時辰不早了,你們歇息吧。”竟自走去。

玉蟬兒、童子也紛紛起身,跟在鬼穀子後麵,走向草堂方向。

張儀怔了,用肘頂了一下蘇秦:“蘇兄,你我尚未述誌呢,先生這就走了?”

蘇秦長舒一氣:“走了倒好。說實在的,真叫在下述誌,在下都不知該說什麼。”

“太可惜了!”張儀挑一眼龐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來問,誰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

龐涓笑起來:“張兄既已想好,何不說來大家聽聽?”

“說予龐兄想也無妨。”張儀亦笑一聲,“在下之誌是:統領明主一人,指揮無敵將軍,戰必勝,攻必克,服列國,王天下。”

聽到張儀要指揮無敵將軍,龐涓愣怔半晌,方才尋到說辭,哈哈笑道:“張兄之誌,果然氣勢如虹。隻是這君主一人與張兄,究竟是誰統領誰呀?”

“嘿嘿,”張儀冷冷一笑,沉聲應道,“龐兄是明白人,何須在下說二遍?你們賞月吧,在下睡覺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葉子,轉身徑去。

龐涓又是一怔,望著張儀的背影叫道:“縱使張兄能夠統領君主,無敵將軍也絕不會甘心聽你。”

張儀此時已經走到自己的草舍門口,聽到此言,回過頭來,再次嘿嘿冷笑兩聲,跨進屋中,將門“嘭”的一聲關上。

龐涓略略一想,衝著張儀的草舍哈哈笑道:“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個女流之輩。那無敵將軍,便是張兄了。”

龐涓這話顯然帶有挑釁性質,好在這日張儀的肚量出奇之大,並未衝出房門與他較真。蘇秦、孫賓相視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門口時,孫賓扭頭,不無關切地對龐涓道:“小半夜了,賢弟還不睡覺?”

龐涓答應一聲,起身回到屋中,在榻上躺下,輾轉反側,折騰約有小半個時辰,仍難入眠。龐涓索性起身下榻,推開房門,走到戶外。

時已子夜,月過中天多時了。龐涓在草坪上盤腿坐下,閉目養神,本欲將近日的紛亂思緒整理一番,不想卻是越理越亂。坐有一時,龐涓忽地爬起,沿門前小道緩緩走去。

不知不覺中,龐涓竟然走到鬼穀子的草堂前麵。也是機緣所至,龐涓驀然抬頭,看到遠處草地上竟也盤腿坐著一人。月光下麵,那人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石塑。

龐涓緊走幾步,看到在月光下麵端坐的不是別人,竟是鬼穀子。龐涓大奇,因為先生打坐,從來是在洞中,似今日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僅他未見過,且也未聽童子提說。

在離鬼穀子約十步遠處,龐涓似是擔心影響鬼穀子入定,陡然止步,正欲轉身離去,鬼穀子開口道:“是龐涓嗎?”

龐涓一怔,趕忙近前,在鬼穀子前麵跪下,叩道:“弟子龐涓叩見先生。”

“坐吧。”

龐涓盤腿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鬼穀子。鬼穀子依舊是兩眼微閉,根本沒有看他。

坐有一時,見鬼穀子仍不說話,龐涓試探道:“弟子敢問先生,為何在此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

龐涓大怔:“等我?”

“你不是來了嗎?”

“我——我——弟子——”龐涓說不下去,竟自哽咽起來。

“龐涓,我知道你有心事,說吧。”

“先生,”龐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嗎?”

龐涓改坐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該生出這般念想。”

“是聚是散,皆是緣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龐涓再拜於地,泣道:“先生——”

“聽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國?”

“先生聖明。前幾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遷都大梁,在大梁設立招賢館,正向天下招賢納士。”

“是啊,眼下秦、趙、韓三國謀魏,魏國正值用人之機。”

龐涓暗忖道:“此生得遇先生,是天賜機緣。今日看來,先生學問,依然高深莫測。一旦別去,就等於斷了求學之路。萬一先生還有寶物,我若錯過,豈不是抱憾終生嗎?”

想至此處,龐涓眼珠兒一轉:“先生,弟子雖然有意下山,可又感到學業未就,下山之後萬一狼狽,豈不有辱師門?弟子是以前思後想,是去是留,難有主見,還望先生點撥。”

“你已得了吳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當是無人可敵,怎會有辱師門呢?”

聽出鬼穀子話中有話,龐涓心中一驚,趕忙問道:“先生是說,山外無人可敵,在這穀內卻有勝過弟子的?”

“是否有人勝過,你自己心裏應該清楚。”

龐涓忖道:“弟子當然清楚。在此穀裏,能夠與我交手的唯有孫賓。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無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卻一絲兒不知,我們兩個,誰高誰下,已是擺明了的。”

忖至此處,龐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謝先生栽培。先生教誨之恩,弟子萬死不足以報。弟子父母雙亡,自進鬼穀,即視先生為父。弟子憂心的是,出山之後,山外驅馳不勝繁重,弟子若想再見先生,恐怕艱難。弟子——弟子真的舍不下先生哪!”竟自哽咽起來。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龐涓擦拭一把淚水:“弟子謹聽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後,這第一步棋該如何下,你可心中有數?”

“弟子欲去大梁求見魏王。”

鬼穀子搖頭。

龐涓一怔,急急說道:“弟子懇請先生點撥。”

“先聖曰,‘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你將此言顛倒過來,或可成功。”

龐涓一怔,急將老聃之言顛倒過來,喃喃有聲:“‘將欲張之,必故歙之;將欲強之,必故弱之。’”

鬼穀子緩緩問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龐涓沉思片刻,眼珠兒連轉幾轉,豁然開朗:“弟子明白了,謝先生指點。”

“明白就好。”

鬼穀子緩緩起身,正欲走開,龐涓急道:“先生,弟子還有一請。”

鬼穀子複坐下來:“說吧。”

龐涓不無忐忑地小聲問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還求先生點撥。”

“此係命數,”鬼穀子應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點撥。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為你占上一卦。”

龐涓叩道:“謝先生。”

龐涓許是過於興奮,許是睡得太晚,翌日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老高。龐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發會兒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囑,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中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頭已出東山,快要照進這穀裏了,我該抓得緊些才是。”龐涓一邊想著,一邊加快腳步。

時已季秋,百花早已開過,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剛好含苞,不能算花。龐涓四處尋覓,急切之間,竟是看不到一支。

龐涓離開山路,向叢林深處走去。又覓一時,龐涓眼前一亮。一塊石壁的僻陰處,一株草花開得正豔。

龐涓大喜,急前幾步,方才看清是株馬兜鈴,上麵花開兩簇。

“倒是怪了,”龐涓自語,“此花夏華秋實,眼下已是季秋,當是結果辰光,如何這才開花?也罷,我且折它下來,看先生如何判決。”

這樣想定,龐涓伸手從花簇下麵折斷,拿在手中細細觀賞。

賞有一時,龐涓自語道:“此花開得雖豔,卻是尋常花草,位卑身賤,不為大器,待我再尋一株名貴之花。”遂將草花扔在地上,複又向前尋去。

又尋多時,竟然看不到一株。龐涓原本不信命相,這又尋得氣惱,遂將一腳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麼都靈,隻此故弄玄虛,卻是可歎。大丈夫憑本領吃飯,小女人憑臉蛋得寵,天下之事,都是人為的,哪有什麼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想到這裏,龐涓幹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時,見太陽越升越高,龐涓這才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經過原先棄花之處,龐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馬兜鈴花又看一陣,彎腰撿起。

經過如此折騰,又經陽光照射,加之龐涓又是攔腰折斷,沒有連根拔起,兩簇草花盡皆萎了。

“也罷,”龐涓將草花又是一番端詳,搖頭納入袖中,“我且將此花拿回,先生萬一問起,也好是個搪塞。”

回到山下,龐涓來到溪邊,洗漱一番,這才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裏並無他人,隻有鬼穀子盤腿端坐,顯然早在候他。

看到先生這般認真,龐涓倒是躊躇了,欲再尋花,又覺不妥,隻得硬起頭皮走進,在鬼穀子麵前伏地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劈頭問道:“你的山花呢?”

“回稟先生,時值季秋,百花開過,弟子尋有多時,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卻是何物?”

龐涓大吃一驚,心道:“真是神了,連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遲疑一下,從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雙手呈上,順口解釋,“這株草花不為大器,弟子本來不屑摘它,後來實在尋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帶它回來。隻因此花非弟子所願,是以未曾示予先生,還請先生見諒。”

鬼穀子接過山花,端詳一陣,遞還龐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