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涓接過,見鬼穀子閉目端坐,似在運神冥思,順手將花放在一邊,叩首於地,靜候先生卦辭。
鬼穀子冥思有頃,睜眼說道:“此花共開一十二朵,昭示你榮盛一十二載。此花采於鬼穀,見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當在魏國。”
龐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講明去魏應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國,此事何勞再說?”
龐涓正自思忖,鬼穀子話鋒一轉:“不過,你拔後棄之,棄後複拾,心懷二誌,又在老朽麵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後必將欺人,亦終將受欺。”
龐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厭詐。這個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話又是哄人。”
鬼穀子似已猜出龐涓心中所想,略頓一頓,輕聲歎道:“再容老朽饒舌一句,此花名叫馬兜鈴,馬喜食之,羊卻不喜,因而,老朽送你一句偈語:‘遇羊而榮,遇馬而絕。’”
龐涓再三拜道:“先生所判,弟子謹記於心。”
鬼穀子追問一句:“你謹記什麼?”
“遇羊而榮,遇馬而絕。”
鬼穀子輕歎一聲,起身說道:“記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龐涓衝著鬼穀子的背影再拜三拜,見鬼穀子已進洞中,這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彎腰撿起,一邊端詳,一邊走出草堂。
走有一時,龐涓將那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邊:“什麼榮盛一十二載?什麼馬喜食之,羊卻不喜?如果豬也喜食,又該如何?想必是先生見我執意下山,心中不快,這才拿話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虛,斷不可信。”
龐涓回到自己的草舍,開始收拾行裝。他翻找衣物,拿出兩件像樣的放進包袱,又從床底取出一隻布包,打開來,正是那捆他憑記憶抄寫出來的《吳子》。
龐涓翻看一陣,輕聲歎道:“唉,可惜隻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吳子》,該有多好!”
龐涓將這捆竹簡小心翼翼地包進衣服,放進包袱,複將包袱放好,出門拐進孫賓的房門。
房間裏空無一人。
龐涓略略一想,順路而去,走到一處僻靜山坳,果見孫賓正在閉目冥想,身邊並無竹簡。
“孫兄。”龐涓直走過去。
“賢弟?”孫賓見是龐涓,又見他一臉沉鬱,頗覺驚訝。
龐涓撲地跪下:“師兄在上,請受師弟一拜。”
“賢弟,你——”孫賓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這是怎麼了?”
“孫兄,”龐涓緩緩說道,“在下是來欲別孫兄,這要下山去了。”
“啊?”孫賓猝不及防,怔在那裏,半晌方道,“賢弟,這……這麼大的事情,你——你該早點告訴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臨時決定的。”
“怪道這幾日賢弟心神恍惚,原來是為此事。”
“是的,”龐涓點頭承認,“在下心神恍惚,是因為主意未定,這一定下,誰都沒說,第一個就來告訴孫兄。”
“謝賢弟看重。此事先生知道不?”
“在下已經別過先生了。”
“哦?”孫賓又是一怔,“賢弟何時動身?”
“明日雞鳴時分。在下也想知道,孫兄打算何時下山?”
“唉,”孫賓長歎一聲,“似我這般呆笨之人,雖然進山三年,卻是處處懵懂,哪裏能及賢弟,僅此三年,就已學有大成。至於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孫兄不必自謙。”龐涓安慰道,“孫兄為人為學,一絲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於出山,無非是山外熱鬧,在下浮躁之心無法按捺,蠢蠢欲動而已。不像孫兄,沉穩若定,大器晚成。”
“賢弟說外話了。就用兵而言,列國之中,賢弟無人可及,建功立業必是早晚之事。”
“謝孫兄吉言。在下臨別,還有一事相求。”
“請賢弟直言。”
“先生學問,高不可測,縱學一世,也是學不完的。在下急於求成,倉促下山,心中卻是忐忑。在下走後,先生若有絕學秘笈傳予孫兄,萬望孫兄看在你我結義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賢弟客氣了。賢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學,一定訴予賢弟。”
龐涓複叩於地:“就孫兄此言,請受龐涓三拜。”
孫賓再次將他扶起:“賢弟——”
龐涓卻推開他,連拜三拜,起身握住孫賓之手,淚如雨下。
二人傷感有頃,孫賓道:“賢弟在此稍候,在下這就告訴大家,今晚為賢弟餞行。”
“這就不必了。”龐涓搖頭道,“鬼穀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孫兄你,二是師姐。其他人,就不驚動了。”
“這樣不好吧。我們幾人好歹也是共學三年,賢弟要走,無論如何也該打聲招呼才是。”
龐涓再次搖頭:“自古迄今,成者王侯敗者寇。龐涓此番出山,是成是敗,尚未可知,有什麼可以驚動的?再說,張儀那廝,不見也罷。”
“好吧,”孫賓見龐涓執意不肯,隻好說道,“在下就聽賢弟的。”
這日晚間,玉兔初升。玉蟬兒在草地上擺好琴架,麵月而坐,憑記憶彈奏鬼穀子昨夜彈過的《月光》曲。
一曲彈完,身後響起擊掌聲。玉蟬兒一驚,回首視之,是龐涓。
龐涓深揖一禮:“師姐,龐涓有擾了。”
玉蟬兒還過一禮:“小女子不知龐士子在此,丟醜了。”
龐涓歎道:“師姐僅聽一遍,就能彈得出神入化,龐涓是個粗人,心中唯有敬服。”
“謝龐士子誇獎。夜已深了,龐士子有何指教?”
龐涓聽出玉蟬兒是在逐客,輕歎一聲:“唉,龐涓不敢。龐涓此來,隻是想看師姐一眼。”
玉蟬兒想起昔日溪中之事,心中一凜,乍然變色,冷冷說道:“小女子依舊是小女子,一絲兒未變,龐士子不是早就看過了嗎?”
龐涓沉聲應道:“師姐依舊是師姐,龐涓卻不是龐涓了。”
玉蟬兒倒是驚訝了:“龐士子何出此語?”
“龐涓來此,”龐涓再揖道,“除看望師姐之外,也是誠心告訴師姐一言:此前的龐涓雖有冒犯師姐之處,卻無冒犯師姐之心。今後的龐涓縱有冒犯師姐之心,再無冒犯師姐之處了。”
“龐士子,此言何解?”
“龐涓已經拜別先生,將於明日雞鳴時分下山謀生,此來是向師姐作別的。”
玉蟬兒又怔一下,緩緩起身,朝他拱手道:“小女子恭祝龐士子一路順風,心想事成!”
“謝師姐吉言。”龐涓亦還一禮,“師姐,龐涓內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無機緣了。”
“龐士子有話,直說就是。”
“今對明月起誓,龐涓此生若愛一個女人,就是師姐。”
龐涓表白得如此大膽,玉蟬兒猝不及防,一時窘在那兒,臉紅半晌,方才定下心來,再揖道:“小女子謝龐士子厚愛。”
龐涓再次還禮:“龐涓本是齷齪之人,不配師姐高潔之軀,但天地日月可鑒,龐涓摯愛師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後,龐涓無論身居何處,師姐但有驅使,龐涓唯命是從。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師姐,請保重!”
話音落處,龐涓彎腰鞠個大躬。由於彎得過低,他的頭幾乎就要觸到地麵了。大躬鞠完,龐涓再無二話,扭轉身子,大踏步遠去。
望著龐涓漸去漸遠的身影,玉蟬兒竟是呆了,心中撲通亂跳一陣,方才長出一氣,定下心神,喃喃說道:“龐士子,你也保重!”
翌日淩晨,遠處的雄雞剛剛啼完第一輪,龐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開房門。
打開房門時,龐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門外的草地上,赫然站著孫賓、蘇秦、張儀、玉蟬兒和童子。
遠處,鬼穀子則站在一塊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裏的雕像。
孫賓悄然無聲地走前幾步,從他手中接過包袱,挎在背上。
龐涓本是血性漢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流下淚來。他拿起衣袖抹把淚水,徑直走向鬼穀子,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來鬼穀探望先生。”
鬼穀子微微一笑,揚手道:“去吧。”
龐涓拜過三拜,起身走向蘇秦,揖道:“蘇兄,龐涓先行一步了。”
蘇秦深揖還禮:“在下恭候龐兄佳音。”
“謝蘇兄吉言。”龐涓轉向張儀,也是一揖,“張兄,鬼穀三年,龐涓有所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張儀跨前一步,一把抓過龐涓的大手,狠勁一捏,哈哈笑道:“龐兄這一走,張儀在這穀中,也就落寞無趣了。”
聽到這句調侃,眾人皆笑起來。
龐涓收住笑,轉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時,慢慢跪下:“大師兄在上,請受師弟龐涓一拜。”
龐涓正欲拜下,童子一把扯起他道:“龐師弟,你這大禮,大師兄承受不起。”
龐涓起身,攬過童子,將他拉到胸前,將手摸向他的頭頂,比劃一下道:“大師兄,隻此三年,你就躥到師弟的下巴上了。”
童子笑道:“再過三年,你我誰高誰低,可就難說了。”
“好好好,”龐涓亦笑起來,“三年之後,師弟一定再來穀中,與大師兄一比高低。”
“師兄恭候了。”
龐涓轉過頭去,將目光聚在玉蟬兒身上。好一會兒,龐涓竟是一語未發,直將目光死死盯著她,看得玉蟬兒心中發毛,正自不知所措,龐涓一句話未說,毅然轉身,快步離去。
孫賓背了包袱,快步跟在身後。
二人別過鬼穀,徑投宿胥口方向。
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龐涓停住腳步,攔住孫賓道:“孫兄,你我終有一別,不必再送了。”
“賢弟,”孫賓頓住步子,遲疑一下,誠摯說道,“出山之後,萬一遇到難處,可到衛國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將軍。隻要你說是在下的朋友,他一定幫忙。”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聲長笑,“孫兄多慮了。龐涓縱使不才,斷也不會到蕞爾小邦乞食。”
孫賓臉上一陣發燙,幹著臉僵在那兒。
龐涓頓覺失言,賠笑揖禮:“孫兄盛情,在下心領。孫兄與涓義結金蘭,親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晉身有門,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麵前舉薦孫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業,敢問孫兄意下如何?”
孫賓這也得了台階,緩過神來,還一揖道:“賢弟厚情,賓感激涕零。魏是大國,在下才疏學淺,不敢有此奢望。”
“此言差矣。你我師出同門,在下若有馳騁之地,孫兄必有用武之所。”
“縱使如此,在下也怕難以從命。”
“此是為何?”
“賢弟生長於魏,魏是賢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國,卻是無本之木,隨水浮萍了。”
“聽孫兄之言,難道欲回衛國?”
“先祖本是齊人,將來若有機緣,在下或會前往齊國。”
“孫兄此言差矣。”龐涓連連搖頭,“鳳凰當棲高枝,蛟龍當入深淵。方今天下,士子早為列國共有,何分國籍故土?齊背海而踞,欲進不能,欲退無路,形如死地。魏國地處中原,為天下中樞,正是你我騰挪之所。若有孫兄與涓並駕齊驅,天下何人能敵?”
孫賓不好再說什麼,隻好應道:“在下既愚且拙,隻怕非但幫不上忙,反會拖累賢弟。”
“孫兄說出此話,便是外人。這事我們說定了,隻要龐涓得意,必然進山相請孫兄。”
“賢弟厚情,孫賓先領了。”
龐涓朝孫賓深揖一禮:“孫兄,保重!”
孫賓將包袱取下,扣在龐涓背上,回揖一禮道:“賢弟一路順風!”
龐涓且走且遠,時時扭頭。孫賓且追且止,心有牽絆。二人依依不舍,一直走到河渡頭,孫賓直送龐涓踏上渡船,看著渡船駛入河心,變成一個小點,方才長歎一聲,返身回穀。
這日晚間,四子宿舍前麵的草坪上,孫賓、蘇秦、張儀百無聊賴地仰躺著,遙望東山遲遲升起的月亮。
三人誰也沒有說話,草地上死一般靜寂。
張儀憋不住了,翻身坐起,大聲叫道:“我說兩位,你們說句話行不?不就是少了一個龐涓嗎?”
誰也沒有理他。
張儀急了,將蘇秦硬扳起來:“你給我起來!”
蘇秦被他強拉起來,兩眼大睜地望著他:“說什麼?”
“什麼都行,隻要不是這樣悶著。”
蘇秦撲哧一笑:“沒有龐兄,看你急的。”
“說真的,那小子在這兒,我這拳頭總是癢癢的。他這一走,真還別扭。你說,就他肚裏那點貨色,這就急匆匆下山,能行嗎?”
“這個得問孫兄。”
張儀轉向孫賓:“孫兄,龐涓牛氣衝衝地一路下山,不會被人家再趕回來吧。”
孫賓亦坐起來:“龐師弟機敏善斷,又有悟力,此番下山,定會有所作為。”
“孫兄,你說實話,他真比你強?”
“從他近日言談可以看出,孫賓此生,隻怕難以及上了。”
“是啊是啊,”張儀哈哈笑道,“龐兄得了寶貝,孫兄卻是兩手空空,自然難以及上。”
恰在此時,玉蟬兒從鬼穀草堂那邊走過來,聽聞此言,曉得張儀知悉先生贈送龐涓《吳起兵法》的事了,心中一凜,順口問道:“張士子,龐士子得了什麼寶貝?”
張儀自知失言,趕忙掩飾:“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樣子,就跟得了個寶貝似的。師姐請坐。”
玉蟬兒走到近前,並膝坐下來,笑道:“聽你那麼說,蟬兒真還信了呢。三位士子——”
張儀應道:“師姐有何吩咐,直說就是。”
“先生讓蟬兒傳話,說是夜聞鼠聲,甚惡之,要你們輪流守值,為先生驅鼠!”
三人麵麵相覷,有頃,齊聲道:“弟子領命!”
張儀眼睛一眨巴,急問:“師姐,誰先輪值?”
“先生吩咐過了,首夜是蘇士子,次夜是張士子,再次夜是孫士子,輪值從今夜起始。時辰不早了,蘇士子,請!”
話音落處,玉蟬兒人已站起,作勢欲走。
蘇秦亦站起來,對孫賓、張儀揖道:“孫兄,賢弟,在下守值去了。”
蘇秦跟著玉蟬兒走進洞中,見鬼穀子一動不動地端坐於他的洞室,正欲入定。
玉蟬兒稟道:“先生,蘇士子來了。”
蘇秦趨前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眼睛半睜,緩緩說道:“不知何處竄來一隻碩鼠,擾亂老朽心智,使老朽無法入定。你可守於此處,碩鼠若來,為老朽驅之。”
“弟子遵命。”
“幾上是些竹簡,若是困倦,你可讀之。”
蘇秦叩道:“弟子叩謝先生。”
鬼穀子眼睛閉合,漸漸入定。蘇秦眼角一瞄,看到一條棍棒,悄聲走去,拿在手中,守在離鬼穀子幾步遠處,眼耳並用。
蘇秦一絲兒不敢懈怠,一直守到後半夜,並無半點異音,那隻碩鼠更是不見蹤影。將近天亮時,蘇秦覺得困倦,打聲哈欠,猛然想起先生所囑,遂走到幾邊,果見幾案上擺著一捆竹簡,打眼一看,竟是薑太公的《陰符本經》。
看到是部寶書,蘇秦困意頓失,正欲展卷閱讀,又恐驚動先生。猶豫片刻,見先生完全入定,且先生事先又有囑托,也就小心翼翼地展開竹簡,就著燈光閱讀起來。
不知不覺中,洞外雄雞啼曉。鬼穀子睜開眼睛,伸個懶腰。
蘇秦叩道:“弟子依先生囑托,守值一夜,不曾見那碩鼠。”
鬼穀子笑道:“許是有你在,碩鼠不敢來了。你守值一宵,定也困倦了吧。”
“弟子依先生所囑,得讀寶典,並不覺得困倦。”
“不困就好!回去歇息吧。有張就應有弛,覺是一定要睡的。”
蘇秦叩道:“謝先生關心!弟子告退!”
蘇秦走出草堂,正欲拐向溪邊洗臉,樹後傳出一個聲音:“蘇兄——”
蘇秦打個愣怔,扭頭一看,卻是張儀,笑問:“賢弟,你躲此處何幹?”
“等蘇兄你啊。”
蘇秦一怔:“等我?”
“在下甚想知道,蘇兄是否逮到了碩鼠?”
蘇秦搖頭。
“嗯,”張儀點頭道,“這個在下已有所料。這麼說來,蘇兄整整守值一夜?”
蘇秦點頭。
“沒有迷糊過一眼?”
“是哩。”
張儀不相信地望著他:“就這些了?”
“還有,在下讀到一本寶書。”
張儀兩眼放光:“在下等的就是蘇兄這句話。不瞞蘇兄,昨晚聽師姐一說,在下就已猜出,先生是要放貨了。敢問蘇兄讀的是何寶書?”
“薑太公的《陰符本經》。”
“果是寶書呀。”張儀歎道,“在下也曾聽聞此書,隻是無緣拜讀。蘇兄,你該好好歇息一陣,勞頓一夜,身體要緊呐。”
“謝賢弟關切。”蘇秦揚下手,趕往小溪裏洗臉。
望著蘇秦的背影,張儀重重點頭,自語道:“看來,是我張儀多慮了。蘇兄仍是蘇兄,不奸不滑,斷不似龐涓那廝。”
這日晚間,該張儀輪值。幾案上依然擺著《陰符本經》。張儀喜極,通讀一宵,絲毫不覺困倦。
第三日晚間,該孫賓輪值時,幾上卻是空空蕩蕩。鬼穀子雙目緊閉,寂然入定。孫賓守在一側,手執棍棒,兩眼圓睜,兩耳豎起,一夜守候碩鼠。直到天亮,並無鼠蹤。
第四夜,又是蘇秦輪值,幾上擺的仍是《陰符本經》,所不同的是,此《陰符》不同於彼《陰符》,上麵寫滿了鬼穀子的詳細注解。蘇秦大喜,又是一個通宵奮戰。
第五夜,張儀輪值時,幾上所擺仍是昨夜蘇秦所讀的帶注《陰符》。張儀早已從蘇秦口中探聽明白,因而並不驚奇,細讀一個通宵。
第六夜,再次輪到孫賓輪值時,幾上又是空空蕩蕩。孫賓仍如前一次輪值一樣,手執棍棒,一直守到天亮。
孫賓輪值兩夜,夜夜空值一宿,玉蟬兒看不過去了。
這日淩晨,孫賓走後,玉蟬兒與童子、鬼穀子一道,走到草堂後麵的山間草坪上,習練鬼穀子自創的吐納功法。練有一個時辰,三人收勢,玉蟬兒說道:“蟬兒有一事不明,這欲請教先生。”
鬼穀子微微一笑:“不是不明,是不平吧。”
玉蟬兒笑了:“先生已經知道了。”
“先說這《吳起兵法》。”鬼穀子解道,“此書重在技戰,龐涓多存機巧之心,正可習之。孫賓為人厚實,習之無益。再說這《陰符本經》。此書重在修心養誌,蘇秦也好,張儀也罷,自進鬼穀,心神遊移未定。心若不定,誌必不堅。習口舌之學,心誌不穩,當是大忌。此書二人習之,正是修本補缺。孫賓生性謹慎,心定誌堅,若是再讀《陰符》,非但無助於他,反倒誤他大事。”
玉嬋兒不無歎服道:“傳聞仲尼有教無類,因材施教,蟬兒今日知之。隻是……先生總也不能讓孫士子夜夜守鼠吧!”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孫賓自有孫賓的造化,但待機緣而已。”
如此又值一輪,再次輪到孫賓。這日夜間,孫賓仍然手執木棒,一絲不苟地守候在鬼穀子身邊。如此守值一夜,眼見天明,孫賓並無倦色。鬼穀子仍舊一如既往,端坐於地,身心完全入定。
雞叫頭遍時,孫賓聽到異響,定睛細看,果見一隻碩鼠在石縫裏探頭探腦。見無動靜,老鼠嗖嗖幾下爬上鬼穀子幾前的一張桌子,鑽進一個抽屜。不一會兒,抽屜中傳出碩鼠牙齒咬木的咯咯聲。孫賓輕手輕腳地移到桌邊,猛地拉開抽屜。
老鼠受驚竄出,孫賓眼疾手快,一棒打去,正中鼠腰。老鼠發出吱的一聲慘叫,撲地死去。
聽到異常聲響,鬼穀子睜開眼睛。
看到鬼穀子出定,孫賓叩拜於地:“先生,此鼠果來騷擾,被弟子一棒打死了。弟子不意驚擾先生,乞請先生恕罪。”
鬼穀子掃一眼地上的死鼠,點頭道:“嗯,煩擾我者,正是此鼠。你替為師消除此鼠,何罪之有?”
孫賓叩道:“謝先生不責之恩。”
“孫賓,龐涓下山,你可有感念?”
“師弟學有所成,必能有所作為。”
“聽你說來,你是認定龐涓學有所成了。”
“師弟下山之前,曾與弟子幾番論兵,弟子自知不及師弟遠矣。”
鬼穀子笑道:“龐涓品性浮躁,三年所學,隻在雕蟲小技而已。”
孫賓驚道:“孫賓遲鈍,還望先生教誨。”
“先聖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為人之道不在聰明,用兵之道不在戰勝。龐涓自作聰明,爭強好勝,看似大才,終是平庸。你不存機巧之念,沒有鬥狠之心,當可鑄成大器。”
“弟子愧不敢當。”
“還記得龐涓與你爭論誰是天下第一兵家之事嗎?”
“弟子一時好勝心起,與他爭執。後來,弟子細想此事,甚覺荒唐。”
“能知荒唐,可見你有慧心。不過,就老朽所知,你的先祖孫武子可稱天下兵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孫賓叩道:“孫賓代先祖謝先生褒獎。”
“可知老朽為何稱孫武子為天下兵聖嗎?”
“先祖善於用兵,常能以少勝多,以弱勝強。”
“非也。孫武子可稱兵聖,不是因為他善戰,而是因為他善於不戰。”
孫賓怔道:“善於不戰?”
“正是。孫武子深諳用兵之道,非一般兵家所能比肩。縱使吳起,也隻能等而下之。”鬼穀子從幾下取出一卷竹簡,“此為孫武子的用兵精要,老朽每每讀之,總是唏噓再三,拍案驚歎呐。”
“先生,”孫賓圓睜兩眼,盯向那捆竹簡,“這不會是先祖的《孫武兵法》吧?”
“正是。你一意守值,心無雜念,誠摯可嘉,當讀此書了。”鬼穀子拿起竹簡,遞予孫賓。
孫賓雙手接過,叩道:“弟子謝先生厚賜。”
“據老朽所知,”鬼穀子緩緩說道,“此書當為世上獨本。孫武子厭倦戰事,用畢生心血著成此書,獻於吳王後隱退。吳王視此書為寶,深鎖於姑蘇台中。越王勾踐滅吳之時,火焚姑蘇台,此書也就失傳了。好在孫武子著述時留有副本,此本幾經周轉,終為老朽所得。老朽一向謹慎,未曾輕授。今見你心底忠厚,又是孫武子後人,便知此書的出頭之日到了。”
孫賓再拜道:“先生恩德,弟子沒齒不忘。”
“記住,”鬼穀子諄諄叮囑,“得此書者,善用之為天下利,不善用之為天下害,故心術不正者不可習之。你拿回去,細心研讀,三日後還我。”
“弟子謹遵師命。”
孫賓將《孫武兵法》拿回房中,關門,焚香,擺上先祖靈位,連拜三拜,方才正襟危坐,展卷閱讀。
孫賓遵守鬼穀子所囑,於第三日晚間手捧寶書,再進鬼穀子草堂。
剛進草堂,就見鬼穀子坐在幾前,已在候他。
孫賓叩道:“弟子拜見先生。”
“起來吧。”
“謝先生。先生所賜之《孫武兵法》,弟子已讀三日,特來奉還。”孫賓將《孫武兵法》雙手捧起,呈給鬼穀子。
鬼穀子掃一眼竹簡:“你可記牢?”
“弟子熟記於心了。”
鬼穀子翻開竹簡,隨口讀道:“孫子曰,‘凡治眾如治寡——’”
孫賓接後背誦:“孫子曰,‘凡治眾如治寡,分數是也;鬥眾如鬥寡,形名是也;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虛實是也。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終而複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時是也。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勝聽也;色不過五,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味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嚐也;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孰能窮之哉……’”
鬼穀子擺手止住,又翻幾下:“軍爭為利,軍爭為危——”
孫賓接下誦道:“舉軍而爭利則不及,委軍而爭利則輜重捐。是故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裏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五十裏而爭利,則蹶上將,其法半至。三十裏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
鬼穀子放下竹簡,點頭讚道:“你用心如此,孫武子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了。孫賓,把書拿上,跟我來。”起身頭前走去。
孫賓手捧《孫武兵法》,緊跟於後。二人走到外麵草地上,鬼穀子指著一個土坑:“將竹簡放到這裏。”
孫賓將手中竹簡放到土坑裏。
“回去拿個火把。”
孫賓走進草堂,點上火把,走過來。
鬼穀子指向竹簡:“燒吧。”
孫賓怔道:“先生?”
鬼穀子淡淡說道:“《孫武兵法》已印你心,這些竹簡留在世上,也是無用,燒吧。”
孫賓實在不忍燒去,依舊眼巴巴地望著鬼穀子:“先生——”
鬼穀子再次重複:“燒吧!”
孫賓見鬼穀子如此決絕,知道求也無用,隻好說道:“弟子遵命。”
孫賓將火把放在一邊,跪於地上,將竹簡擺正,朝之連叩三個響頭,含淚禱曰:“先祖在上,不肖後人孫賓遵先生之命,將聖典歸還先祖,請先祖查驗。”
禱畢,孫賓拿過火把,輕輕放到竹簡上麵。頃刻之間,天下寶典《孫武兵法》就在一陣劈劈啪啪的烈焰中化成一堆灰燼。
鬼穀子望一眼仍在風中明滅的餘燼,抬頭看向孫賓:“孫賓,自今而後,天下第一兵典隻在你的心中。不過,僅能倒背如流一無用處,唯有悉心揣摩,悟其理,曉其義,得其道,方為徹悟。”
孫賓拜道:“弟子謹記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