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看守榜文的四名衛士看得呆了,正自發愣,龐涓已是飛身榜前,伸手一扯,將那榜文揭到手中。
眾衛士回過神來,持戟圍攏過來。龐涓將劍“啪”的一聲擲於地上。四衛士一擁而上,將龐涓拿住,簇擁他走向王宮。在場的戚光目瞪口呆,哪裏還敢近前,看到眾人走遠,他才如夢初醒,撒丫子朝府中跑去。
眾衛士將龐涓押到王宮,牽羊的老人也趕到了。早有人報知朝廷,魏惠王聽到兩榜均有人揭,大喜過望,當即傳召二人進殿。眾衛士押著龐涓二人走進殿中,陳軫見是龐涓,心頭一凜。龐涓掃一眼陳軫,又看一眼老漢手中所牽的黑山羊,嘴角現出一絲冷笑。
龐涓二人走到殿前,叩道:“草民叩見陛下。”
魏惠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那隻黑山羊上,樂不可支地連連點頭:“嗬嗬嗬,果然是隻黑山羊!來人,賞老丈百金!”
老丈叩道:“草民叩謝陛下隆恩。草民孤老一人,常居山野,要百金無用,請陛下收回。”
老丈拒領百金,倒讓惠王大吃一驚:“老丈不必客氣,寡人懸賞在先,怎能言而無信呢?”
老丈再叩:“陛下出言必行,草民已心領了。陛下定要賞賜,草民願將賞金轉贈前方殺敵勇士。”
“好好好,”魏惠王大是感動,連聲讚道,“寡人代前方將士謝老丈捐贈!禦史大夫!”
禦史跨前奏道:“微臣在。”
“將老丈的忠君愛國義舉載入史冊,曉諭全國臣民!”
“微臣遵旨!”
老丈又叩:“陛下,草民告退。”
魏惠王站起身子,朝老丈拱手揖道:“魏罃恭送老丈。”
禦史示意,兩名衛士引老丈及黑山羊徐徐退出。
既有黑山羊,又有好臣民,魏惠王心情甭提有多高興,麵帶微笑地轉向龐涓:“請問賢士尊姓大名,家居何地?”
“回稟陛下,”龐涓叩道,“草民姓龐名涓,安邑人氏。”
“好好好,”魏惠王愈發開心了,“龐子原是寡人子民,真是天助我大魏。眾寇犯境,齊師猖獗,寡人張榜求聘退敵賢才。龐子自揭榜文,必有退敵良謀,寡人洗耳恭聽!”
“回稟陛下,莫說是擊退齊師,縱使陛下要掃平天下,龐涓也視若尋常之事。”
龐涓的托大言辭,即使魏惠王也是一怔:“哦?”
陳軫迫不及待地出列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愛卿請講。”
“此人是奸細,陛下萬不可輕信!”
“哦?”魏惠王倒吸一口氣,目不轉睛地盯向龐涓,而後轉向陳軫。
“微臣查明,正是此人向齊王出謀劃策,才使齊王改變初衷、羞辱陛下的。”
魏惠王大是震驚:“真有此事?”
“千真萬確,陛下!”陳軫得了話語權,侃侃說道,“此人原為安邑無賴,為人凶狠,三年前殺死陛下曾經召見過的漁人和樵人,搶走陛下犒賞的三十金,不意被微臣護院發現,他又殺死微臣護院,逃之夭夭。數月之後,此人潛回微臣府中,再次圖謀不軌,被微臣拿住送官,不料他從刑獄逃走,不知去向。微臣奉詔出使臨淄,返回途中,親眼見他潛往齊境。徐州相王時,齊王態度大變,微臣起疑,使人趕赴臨淄,方才查明真相,正是此人當街攔下齊王車輦,被齊王帶至宮廷,密謀多時。齊王封他為上卿,被他謝絕。齊王後又賞他百金,他也不受。此後數日,此人一直待在齊王宮中,與齊王朝夕相處。齊王態度大變,必是受到此人蠱惑!”
陳軫一口氣講出這些,莫說是魏惠王,即使朱威、惠施等朝臣,也是驚得呆了,無數道目光如看奇人般射向龐涓。
“大膽狂徒!”魏惠王拍案喝道,“難怪寡人在徐州受辱!來人,拿下逆賊!”
眾衛士上前拿住龐涓,不由分說,將他五花大綁。
因有鬼穀子的偈語“遇羊而榮”,又有鬼穀裏的三年曆練,龐涓非但未顯驚惶之狀,反倒仰天長笑數聲。
“逆賊,”倒是魏惠王怔了,“你已死到臨頭,因何發笑?”
“龐涓在笑魏國。”龐涓朗聲應道,“朝無能臣,國無良將,小人當道,賢臣塞言,四麵受敵,存亡係於一線。龐涓前來相助,卻遭殺身之禍。如此國家,豈不可笑?”
“大膽狂徒,”陳軫厲聲喝道,“殺人越獄當是死罪;賣魏求榮、裏通外敵,當是滅門;咆哮朝廷,嘲笑陛下,當誅九族!”轉向魏惠王,拱手,“微臣奏請陛下,速將此賊推出午門,淩遲處死,以儆效尤!”
“準奏!”魏惠王擺手,“將逆賊龐涓推出午門,淩遲處死!”
龐涓又出一聲長笑,高聲叫道:“魏國上昏下昧,何能不亡啊!”
魏惠王愈加震怒,大聲喝道:“將此賊快推出去!”
眾衛士推動龐涓,眼看就要走出殿門,後麵傳來一個聲音:“慢!”
衛士停步。
惠施出列,徐徐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餘怒未消:“說吧!”
“陛下張榜求賢,龐涓揭榜應征,合情合理。如果陛下就此殺之,隻怕天下士人聞之心寒呐!”
“這——”魏惠王語塞了。
“陛下,按照大魏刑律,龐涓是否有罪,應由司徒府三堂會審,方能定奪。莫說是個揭榜士子,縱使蒼頭百姓,生死大事,淩遲酷刑,也不可據一麵之詞匆忙定之。”
惠施所言有理有據,不急不慌,眾臣無不點頭稱是。
“陛下,”陳軫急了,“龐涓集數罪於一身,實為十惡不赦之徒,依律當斬。如果放他,就是姑息養奸啊!”
“請問陳上卿,”惠施突然轉向陳軫,一反往日溫恭之色,義正詞嚴,“如果龐涓賣魏求榮,何以放著齊國的上卿之位不做?上卿出使齊國,得百金尚且欣然受之,龐涓身為普通士子,卻視百金如糞土,又作何解?齊軍屢戰屢勝,魏軍屢戰屢敗,龐涓如果真心賣魏,為何不去順勢助齊,反來逆勢揭榜退敵呢?”
陳軫麵紅耳赤:“你——”
“陳上卿,”惠施一字一頓,不依不饒,“國家有難,我等身為朝廷重臣,應替陛下分憂,萬不可嫉賢妒能,混淆視聽,誤國害民呐!”
惠施犀利的言辭如重錘一般一字一字敲打下來,陳軫隻覺得骨頭縫裏一陣冰涼,當下叩拜於地,泣道:“陛下,微臣——微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鑒啊!”
魏惠王似也看出中有蹊蹺,擺手道:“陳軫,你退下吧!”
陳軫再拜,泣道:“微臣告退。”
看到陳軫退出殿門,魏惠王轉向龐涓:“為龐子鬆綁!”
衛士鬆綁。
龐涓走上殿前,叩拜於地:“龐涓謝陛下不殺之恩!”
“龐子受驚了。”魏惠王放緩語氣,“大敵當前,龐子有何退敵良策,可否言於寡人呢?”
龐涓環視朝堂:“陛下可否屏退左右。”
“諸位愛卿,退朝!”
眾臣退朝。
魏惠王轉對惠施、朱威:“惠愛卿、朱愛卿留步。”引三人徑至禦花園附近的禦書房中。
惠王坐定,龐涓撲地跪下,叩道:“草民龐涓叩見陛下!”
“龐子請起。”魏惠王微微擺手,“此處再無外人了,惠相國、朱愛卿是寡人的左膀右臂,龐子有話,但講無妨。”
“謝陛下。”
龐涓起身,朝惠施深深一揖:“龐涓謝過相國大人。”
惠施還過一禮,問道:“請問龐子,你與上卿可有過節?”
“回大人的話,”龐涓應道,“先父原是周室縫人,三年前,陳軫請先父為陛下縫製王服,先父以為不合禮製,堅拒不做,陳軫遂將先父囚於私牢,龐涓去救先父,不想中他埋伏,死戰得脫。在外浪跡數月之後,龐涓再次潛回,欲救先父,陳軫以先父生命要挾,將涓擒住,然後又不守諾言,殺死先父,將涓送入大獄。龐涓無奈,隻好越獄潛逃,進山拜師學藝——”
龐涓一席話,聽得魏惠王目瞪口呆,許久,方才緩過神來:“難怪陳軫欲置龐子於死地,原有這個因由!”
“啟奏陛下,”朱威見時機已到,拱手奏道,“微臣也已查實,眠香樓滅門一案,實係陳軫所為,後又栽贓嫁禍於公孫衍,逼迫公孫衍逃至秦國。”
魏惠王怒從心起,將拳頭重重砸在幾上,咬牙喝道:“陳軫逆賊,寡人待他不薄,他卻屢害寡人,罪不容赦!朱愛卿,立即捉拿陳軫一家,押入死牢,抄沒全部資財!”
朱威領了旨意,安排抓捕陳軫去了。
魏惠王轉向龐涓,深揖一禮道:“寡人受奸人蒙蔽,差點誤殺忠良,請龐子寬恕。”
龐涓泣拜道:“陛下查辦奸賊,為龐涓洗雪殺父之仇,便是龐涓再生父母。自今日始,龐涓之軀永遠屬於陛下。隻要陛下一聲旨意,龐涓縱使撲湯蹈火,在所不惜!”
魏惠王起身,親手扶起他:“龐子有此忠心,寡人幸甚!魏國今已危在旦夕,龐子可有良謀?”
“危在旦夕?”龐涓重複一句,略頓一頓,做驚訝狀,“陛下何說此話?”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輕輕搖頭,“龐子也都看到了,齊從東方來,秦從西方來,趙從北方來,韓從南方來,魏國四麵皆戰,寡人既無可戰之卒,更無禦軍之將,豈不是危在旦夕呀?”
“陛下過慮了。”龐涓拱手道,“就眼前局勢來說,魏國非但沒有危在旦夕,反而是適逢良機,可喜可賀呢!”
龐涓此言一出,即使惠施,心中也是一震,兩眼直直地望向龐涓。
魏惠王更被龐涓弄蒙了,急道:“什麼?寡人適逢良機,可喜可賀?”
“正是。”龐涓微微頷首,“昔年文侯之時,西有強秦,南有蠻楚,北有悍趙,東有勁齊,四鄰覬覦,形勢一如今日般岌岌可危。然而,文侯振臂一呼,樂羊舉槍而天下驚,吳起挺戟而諸侯懼,大魏曆世三代,開疆拓土,東征西戰,成就數十年霸業,天下莫不唯命是從。”
龐涓重提先君的赫赫功業,魏惠王聽得心情激動,轉而想到眼前的處境,卻又禁不住黯然神傷,搖頭歎道:“唉,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眼下強敵犯境,寡人——”連連搖頭,說不下去了。
龐涓朗聲道:“陛下,在草民眼中,並無強敵。”
魏惠王抬頭望著龐涓,口中不由自主地“哦”出一聲,兩眼不無疑惑地望向坐在左前側的惠施。惠施眼睛微閉,似乎沒有看到他的疑惑,也沒有聽見龐涓在說什麼。
龐涓端起擺放在幾前的一杯茶水,輕啜一口,抬頭望著惠王,侃侃說道:“在草民眼中,陛下所說的強敵,不過是一堆行屍走肉,不堪一擊耳。”
魏惠王聽見龐涓言語愈加托大,心中也愈加疑惑,再次“哦”出一聲,身子朝後微微一仰,眼睛也如惠施一樣微微閉上。
龐涓並不急於說話,端起茶杯,再次輕啜一口,細細品過,緩緩放下茶杯:“請陛下屏氣息神,聽草民一言。”
魏惠王的眼皮抬也不抬:“說吧。”
“草民以為,”龐涓侃侃說道,“眼下四鄰犯境,卻無一處可懼。趙、韓與魏同為三晉,唇亡齒寒之理,他們不會不知。此番出兵,無非是逼迫陛下放棄王號,斷無滅魏之念;秦人旨在打通東出之路,今得函穀、陰晉,於願已足,不會再有大舉。唯齊公不識時務,欺魏無人,視我為案上肥膩,欲一口吞之。陛下隻需擊潰田忌,其餘三國必不戰自退。”
“龐子所言甚是,可——”魏惠王抬眼望向龐涓,“如何擊潰田忌,正是寡人所愁之事。”
“草民敢問陛下,是想活擒田忌呢,還是要了他的腦袋?”
魏惠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龐涓:“龐子——”
“陛下,”龐涓神態鄭重,“草民在等您的旨意呢?”
“這——當然是活擒了!”
“陛下若是信得過草民,草民定在一月之內將他綁縛殿前,聽憑陛下處置!”
魏惠王目瞪口呆,抬眼望望龐涓,又望望惠施。
惠施睜開眼睛,望向龐涓:“敢問龐子師從何人?”
“回稟相國,”龐涓朗聲應道,“龐涓越獄之後,前往雲夢山修習兵法,得鬼穀先生親傳。”
惠施震驚:“可是雲夢山中的鬼穀子?”
“此人正是恩師。”
“陛下,”惠施轉對惠王,“據微臣所知,雲夢山鬼穀子堪稱天下第一奇人,文韜武略無所不通,龐子能夠拜他為師,必有大成。適才所說,或非戲言。”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數聲,“田因齊虛上卿之位,未得龐子。寡人得之,實乃魏之大幸。請問龐子,若破齊人,你需多少兵馬?”
“三萬足矣!”
“這……”魏惠王驚道,“齊有大軍七萬,田忌更是名冠列國,龐子你——”
“軍無戲言!”
“好吧!大梁尚有守城精兵三萬,寡人全部予你!”
龐涓起身,三拜之後,緩緩說道:“草民謝陛下隆恩。隻是——”
“龐子有何要求,但說就是。”
“大梁守軍尚需守護陛下安全,草民不敢擅用。”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不瞞龐子,除此之外,寡人實在無兵可調了。”
“龍將軍那裏不是尚有雄兵數萬嗎?”
魏惠王連連搖頭:“龍將軍處隻有不到四萬人馬,且連戰皆敗,士氣低落,不堪大用了。”
龐涓微微一笑,拱手道:“草民懇請陛下,暫將龍將軍麾下兵馬調撥三萬,交予草民即可。”
“你是說——”魏惠王震驚,“就用龍將軍的敗兵?”
“在草民眼中,並無敗兵。”
“好。”魏惠王略一思索,對毗人道,“擬旨,封龐子為龍將軍帳前禦敵先鋒,準允統兵三萬。破敵之後,另行封賞。”
陳軫匆匆回到府中,戚光已迎上來,正欲稟報龐涓之事,卻聽陳軫急急吩咐:“快,取幾箱金子來!”
戚光見主公一臉懼色,已知出事,再無多言,急急走進金庫,使人抬出幾箱金銀珠寶,套上兩輛駟馬軺車,放好墊腳凳,輕聲問道:“主公欲去何處?”
陳軫跳上車子:“先去韓國,快走!”
戚光略想一下,跳上裝金子的軺車,轉對候在一邊護送的丁三道:“主公出使韓國,我也得去。家中之事,托付於你了。”
丁三應道:“戚爺放心。”
戚光拉緊韁繩,揚鞭喝叫一聲,駕車直奔南門而去。
二人走後不到半個時辰,白虎引兵飛馳而來,將上卿府四麵圍定,破門而入。丁三急帶家丁趕來,見到這個陣勢,驚道:“白少爺?”
白虎喝道:“拿下!”
眾兵丁不由分說,一擁而上,拿住丁三和眾家丁。丁三一邊掙紮,一邊大叫:“反了!反了!你們睜眼看看,這兒可是上卿府,你們還想活命嗎?”
白虎冷笑一聲:“拿的就是上卿,搜,一個也不許放過!”
眾兵丁答應一聲,四下撲去。不一刻兒,上卿府中所有人員盡被押送過來。
一個軍尉稟道:“報,府中人丁全部在此,不見陳軫、戚光!”
白虎走到丁三跟前:“陳軫何在?”
丁三硬著脖子,死也不說。白虎盯他一眼,轉問一個家丁,家丁兩腿打戰,結巴道:“半個時——時辰前出門去了。”
白虎厲聲問道:“哪兒去了?”
“說是出——出使韓國。”
白虎對軍尉道:“快,莫要讓他跑了!”
“下官遵命!”軍尉說完,引十幾騎急朝南門馳去。
白虎對著仍舊站在原地的眾軍卒道:“愣什麼?抄家!”
眾軍卒齊應一聲,再次四下撲去。
陳軫、戚光馳出南門,行不過數裏,來到一個十字路口,陳軫眼珠兒一轉:“我想起一事,這要去趟邯鄲。你帶上這些珠寶,過韓境前往洛陽,在那裏尋個客棧住下,我辦完事情即去洛陽尋你。”
戚光點頭。
陳軫跳上後麵一輛車子,驅車向東馳去。
陳軫走後不到半個時辰,身後就有馬蹄聲傳來,戚光回頭一看,但見煙塵滾滾,十幾騎急追而來。戚光臉色陡變,驅車狂奔。奔不過數裏,司徒府的軍尉已率眾騎趕上,將戚光團團圍住,拿下之後押回大梁。
白虎回稟朱威,司徒府出具關文,四處緝拿陳軫。
濟水宛如一條寬大的銀帶,在黃池北側打了個大彎,向東南流去。濟水兩岸,魏軍沿南側,齊軍沿北側,各呈一字兒排開。
齊軍陣前,先鋒趙衝引領數千甲士擂鼓叫陣。魏軍轅門前麵,一麵寫著“大將軍龍”的大旗在轅門外麵隨風飄動。大旗下麵,一個巨大的藏青色免戰牌高高掛起,魏軍副將張猛兩眼冷漠,手中的長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排將士全副武裝,手持弓弩,全神貫注地望著河水對岸的齊軍。
向晚時分,張猛望見齊軍收兵,正欲回營,一行數騎疾馳而來,在轅門前勒住馬頭。張猛認出其中一人是毗人,急叫開門。不一會兒,毗人領著龐涓等走進轅門,直奔中軍大帳。
帳中,身負重傷的龍賈躺在榻上,幾名軍醫候在一邊,小心翼翼地為他清洗傷口,敷藥煎湯。龍賈臉色蠟黃,額上汗水流淌,似在強忍創口上的劇痛。
張猛走進,在龍賈跟前輕道:“龍將軍,陛下使內宰看望您來了。”
說話間,毗人已進帳中。
龍賈掙紮一下,嚐試坐起,毗人急步上前,按住他道:“龍將軍,快快躺下。”
龍賈躺下來,喘口氣道:“龍賈有負陛下重——重托,愧對陛——陛下。”
毗人安撫他道:“老將軍,陛下特叫在下看望將軍。”
龍賈淚水流出:“唉,老了,龍賈老了。龍賈對不住陛下啊!”
“龍將軍盡管養傷,”毗人從袖中摸出詔書和調兵虎符,“陛下已委派先鋒一名前來相助,這是詔書和虎符,陛下要將軍暫將帳前兵馬調撥三萬交予先鋒龐涓,由龐將軍先驅破齊。”
龍賈心頭一怔,含淚道:“末將領旨。龐先鋒——人呢?”
“就在帳外。”
龍賈喘息一下,對張猛道:“請——請先鋒將軍進——進帳。”
張猛朝帳外叫道:“大將軍有請禦敵先鋒進帳!”
一身戎裝的龐涓走進帳中,在榻前叩道:“末將龐涓叩見大將軍!”
龍賈輕喘幾下:“龐——龐將軍,免——免禮。”
龐涓依舊跪在地上:“末將謝大將軍厚愛。”
龍賈轉對張猛:“張將軍,你介紹一下兩軍情勢。”
張猛應過,轉對龐涓道:“龐將軍,田忌大軍七萬,沿濟水北岸下寨。我軍連敗數陣,士氣大挫。眼下雖是汛期,但這一帶河床甚寬,水流平緩,深不過胸,齊兵可涉水而過。眼下情勢——”
龐涓截住話頭:“張將軍不必多說,眼前情勢,在下已知道了。”
張猛一怔,眼望龍賈。
龍賈眉頭微皺,喘著氣道:“張將軍,點兵三萬,交予龐將軍。”
張猛遲疑一下:“回稟將軍,除去傷殘,我能戰之士,已經不足三萬了。”
龍賈輕歎一聲,微閉雙眼:“既然如此,就全部交予龐將軍吧。”
“末將遵命!”
龐涓朝龍賈再拜道:“末將謝龍將軍信任!龍將軍安心養傷,龐涓誓於旬日之內,將齊將田忌綁縛馬下,請大將軍發落!”
聽聞此話,龍賈睜開眼睛,凝視龐涓半晌,緩緩說道:“龐將軍,老朽累了。”
“大將軍靜心養傷!龐涓告辭!”龐涓再拜後,緩步退出。
望著他的背影,龍賈緩緩搖頭,輕歎一聲:“唉,若是公孫衍說出此話,老朽或可相信。”
先鋒帳外,軍樂聲中,兩名軍卒將一麵寫有“先鋒龐”的藏青色大旗徐徐升起。
見旗子完全升起,龐涓轉對候於一側的參軍道:“在旗下搭個祭壇。”
參軍答應一聲,安排軍卒在旗杆下麵搭起簡易祭壇,龐涓使人牽來那隻準備獻祭的黑山羊,將它拴在祭壇下麵。
看到黑羊拴好,龐涓略一思索,邁步走進三軍副將張猛的營帳,單膝跪地,朗聲稟道:“稟報將軍,末將準備就緒,可以點卯了!”
張猛點頭,傳令諸將至先鋒帳前點卯。不一會兒,三軍諸將紛紛趕到先鋒帳前,不無狐疑地走進帳中。
副將張猛坐於主位,龐涓作陪。一陣鼓響之後,張猛拿過花名冊逐一點將,點畢,朗聲說道:“諸位將軍,傳大將軍令!”
諸將“刷”的一聲立定,而後單膝跪地。
張猛朗聲說道:“大將軍令,自今日起,三軍將士悉聽禦敵先鋒龐涓調遣,違令者斬!”
眾將皆吃一驚,紛紛將目光投向龐涓。
龐涓站起身子,朝諸將連連拱手:“禦敵先鋒龐涓見過諸位將軍。”
眾將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望向張猛,無人理睬龐涓。龐涓正自尷尬,張猛緩緩離開主位,走至眾將前麵,在首位站下,單膝跪地:“末將張猛叩見先鋒將軍,請將軍發令!”
眾將見狀,隻好齊聲說道:“末將叩見先鋒將軍,請將軍發令!”
龐涓走過來,親手扶起張猛,又將諸將一一扶起,朝眾人深鞠一躬,朗聲說道:“龐涓謝諸位將軍抬愛!”
眾將皆道:“請先鋒將軍發令!”
龐涓朗聲說道:“先鋒龐涓求問諸位將軍一句回話。”
眾將異口同聲道:“請將軍發問!”
龐涓一臉嚴肅:“諸位將軍,想打勝仗嗎?”
幾年來,魏軍幾乎是每戰必敗,三軍諸將無不憋著一肚子火,哪個不想打勝仗?但打勝打敗不是想與不想之事,在諸將看來,龐涓此問簡直可笑,因而誰也沒有開口。
見無人開口,龐涓又問一聲:“諸位將軍難道不想打勝仗嗎?”
又是一陣沉默。
場麵正自尷尬,中間一位青年將領冷冷說道:“回先鋒將軍的話,這裏沒有人願打敗仗。”
“好!”龐涓看他一眼,朗聲說道,“既然無人願打敗仗,自今日開始,龐涓定與諸位隻打勝仗!”
此話簡直就是將牛皮吹上了天,眾人再次緘默。有頃,右軍主將冷笑一聲,揶揄道:“先鋒將軍,如果能夠隻打勝仗,大家做夢也會笑醒的。”
聽聞此言,諸將紛紛扭頭接耳,言語表情不無嘲弄。
龐涓斜他一眼,緩緩說道:“龐涓以蒼天的名義保證,諸位一定會在夢中笑醒。”
右軍主將再次揶揄:“末將敢問一句,先鋒將軍拿什麼保證?”
龐涓抬起手來,指指自己的腦袋:“就拿這個。”
眾將見他押上腦袋,誰也不再說話。
龐涓略略一頓,緩緩說道:“諸位將軍,你們也許早就聽說了,不久前,陛下在大梁張懸王榜,招募破敵之人。在下不才,鬥膽揭榜,蒙陛下恩寵,授予先鋒職銜,授命破敵。”指下自己腦袋,“諸位將軍,在下自揭下王榜之時起,也就押上這個了。”
王榜之事早已鬧得沸沸揚揚,眾將自然知曉。揭下王榜而不能破敵,即使戰不死疆場,未來結局也隻能是一個,這個眾將也是心知肚明。
見眾將再無他話,龐涓輕輕咳嗽一聲,接著說道:“諸位將軍定想知道,在下本是一介草民,何德何才,竟敢冒死去揭王榜?”
這也正是眾將極想知道的,因而無不瞪大眼睛望著龐涓。
“不瞞諸位,”龐涓掃視他們一眼,侃侃言道,“一個月前,在下路過宿胥口,感覺困乏,就在樹下小酣。剛剛躺下,似睡非睡之際,在下突然看到一人從天而降,正自驚異,那人徑直飄落於在下跟前,端坐於地,緩緩說道,‘龐涓,聽說你一向敬服本將,今日見到本將,還不叩拜?’在下定睛一看,來人竟是在下平生最最崇拜的吳起將軍,當即叩拜於地。吳起將軍又道,‘龐涓,魏國有難,魏王不日將在大梁張榜求募破敵賢才。本將受上天之命,曉諭你去大梁揭榜,輔佐魏王陛下,重振大魏雄風。’在下叩道,‘吳起將軍,晚輩無德無才,如何敢去揭榜?’吳起將軍道,‘龐涓勿憂,本將授你一書,保你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吳起將軍說完,從袖中摸出一書,拋予在下。在下接過一看,竟是一本寶書,當下大喜,叩頭再拜。在下叩畢,抬頭再看,吳起將軍已飄然遠去。在下還有許多話欲問將軍,見他飛升,心中一急,脫口大喊,誰料這一喊,竟自醒了。在下原以為是夢,回頭一看,懷中真還多了一冊竹簡。諸位將軍請看。”從袖中摸出一卷竹簡,啪地擺在幾案上。
眾將聽得出神,又見龐涓拿出一書,無不瞪大眼睛望那竹簡。龐涓將竹簡細細攤開,卷首赫然寫著《吳子兵法》四字。
龐涓將竹簡全部展開,再緩緩合上:“諸位將軍,吳起將軍晚年確曾著有兵書一部,秘不示人。臨難之際,將軍擔心此書為奸人所得,含淚將其焚毀,因而世人不知。今魏國有難,吳起將軍特將此書傳授於涓,要在下輔佐陛下,重建霸業。”
宿胥口有一棵吳起樹,魏人無不知曉。龐涓又將這個故事講得有鼻子有眼,且又甩出一本寶書,眾將無不信以為真。
最先發言的青年將軍由衷歎道:“唉,龐將軍,這些年來我們每戰必敗,打得窩囊啊!隻要將軍能領末將打上一次勝仗,末將縱使身碎萬段,死亦無憾!”
眾將齊聲附和。
“諸位將軍,”龐涓抱拳說道,“回營之後,你們可以轉告每一位勇士,就說從今日開始,大魏鐵軍必將戰無不勝,因為吳起將軍的在天之靈正在護佑我們!”
眾將齊道:“末將誓死跟隨將軍,振我大魏雄威!”
龐涓舉手誓道:“龐涓願與眾將生死與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眾將齊聲起誓:“我等願意跟從將軍,生死與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龐涓掃視眾將一圈,不無威嚴地朗聲說道:“諸位將軍,在下已修戰書一封,三日之後,與田忌河灘鬥陣!”
聽到龐涓又要鬥陣,眾將麵麵相覷。
左軍主將遲疑一下,跨前稟道:“啟稟先鋒將軍,田忌精通陣法,前大將軍與他幾番鬥陣,不曾贏過一場。龍大將軍所擺之陣,也被田忌找到破綻。龐將軍又要與他鬥陣,豈不正中下懷?”
“諸位放心!”龐涓猛一揮拳,“吳起將軍親授在下奇陣,專擒田忌!諸將聽令!”
聽到吳起將軍親授奇陣,眾將多少有些振奮,跨前一步:“末將聽令!”
龐涓不無威嚴地掃視諸將一眼,朗聲說道:“帳外祭旗!”
“什麼,你說龐將軍向田忌約下戰書,主動挑戰?”龍賈一急,掙紮著就要坐起,張猛忙伸兩手將他扶住。
“龍將軍,”張猛按著龍賈重新躺下,“您——您不能動啊!”
龍賈喘息幾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張猛。
張猛遲疑一下,接著說道:“龐將軍不僅向田忌下達戰書,且還約他三日之後在河灘鬥陣。”
聽到鬥陣二字,龍賈不禁長歎一聲,閉上眼睛,喃喃道:“唉,又是一個公子卬啊!”
張猛亦歎一聲,不再做聲。
又過一時,龍賈睜開眼睛,望向張猛:“知道他欲布何陣嗎?”
張猛搖頭:“點卯之後,龐將軍拿出一本《吳子兵法》,說是吳起將軍托夢於他,要他揭榜退敵。然後就——就帶眾將到帳外以黑山羊祭旗。祭完旗,他什麼也沒有說,隻讓眾將回營聽令。”
龍賈驚道:“三日後就要鬥陣,他——他難道什麼也不準備?”
張猛點頭道:“眼下尚看不出。”
龍賈沉思有頃,吩咐道:“龐將軍若有舉動,速來報我。”
“末將交代過了。”
話音剛落,中軍參將急走進來,稟道:“報,龐將軍傳令了!”
張猛急問:“所傳何令?”
“傳令司糧草的李將軍,將軍糧倒在庫中,騰空一萬個麻袋,等候調用。”
“什麼?”張猛驚道,“他要把糧食倒在地上?”
“正是。”中軍參將接道,“不僅如此,龐將軍還要征用二十車幹石灰、一千柄木鍁、一萬條絲紗——”
張猛不解地望著龍賈,自語道:“二十車幹石灰粉、一千柄木鍁、一萬條絲紗——”轉頭望向參將,“還有何令?”
“龐將軍還……”參將遲疑一下,“還要一千桶屎溺。”
“什麼,一千桶屎溺?”張猛徹底蒙了,愣有多時,抬頭再問,“他還要什麼?”
參將搖頭。
“大將軍,”張猛轉頭望向龍賈,“他——他要這些玩意兒,有何用意?”
龍賈閉上眼睛,陷入沉思,有頃,抬眼望向參軍:“諸位將軍呢?”
“回稟大將軍,眾將得令後甚是惶惑,是否遵從,皆要末將請示大將軍。”
“告訴諸將,”龍賈緩緩說道,“三軍既已交予龐將軍,就應聽從龐將軍調遣!”
張猛急道:“龍將軍——”
龍賈再次閉上眼睛:“去吧。”
張猛轉對參將:“傳令諸將,一切聽從龐將軍調遣!”
“末將得令!”參將應畢,轉身退出。
看到參將走遠,張猛一臉惑然地望著龍賈:“龍將軍,龐將軍他——”
“嗯,”龍賈若有所思,“如此部署倒是怪異,難道龐將軍另有奇謀?”略頓一下,輕輕搖頭,“以三萬疲敗之卒挑戰田忌七萬大軍,縱有奇謀,也是凶險。張將軍——”
“末將在。”
“速將龐將軍用兵之法密奏陛下,讓陛下加固大梁城防,以防不測。另外,你可預留三千弓弩手,設伏於黃池北門外麵的槐樹林中,萬一龐將軍兵敗,掩護其入城。”
張猛應允一聲,急步走出帳外。
前方密奏傳至宮中,魏惠王匆匆閱過,啪一聲擲於幾上,大叫一聲:“豎子誤我!”
惠施一怔,趕忙揀起戰報,逐行看去。
呆坐一時,魏惠王不無沉重地搖搖頭,頹然歎道:“唉,什麼黑山羊?什麼鬼穀子高徒?天亡寡人啊,惠愛卿!”
惠施已將戰報仔細看畢,急叩於地,輕聲奏道:“陛下——”
惠王不由分說,擺手打斷他:“惠愛卿,不必說了。”朝外大叫,“來人!”
毗人急至:“老奴在。”
惠王一字一頓,字字鏗鏘:“到庫房取寡人的戰袍來!”
毗人不無驚疑地望著惠王,兩眼發直。
“愣個什麼!”惠王瞪他一眼,吼道,“還不快去?”
毗人打個哆嗦,正欲退出,惠王又道:“還有——”
毗人止住步子。
“擂鼓鳴鍾,詔告大魏臣民,不分男女老幼,悉數上城!寡人縱使血染甲衣,也要與田因齊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