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正揖道:“下官遵命!”
蘇家院子的織布機房裏,小喜兒正在織布機上埋頭織布,院中傳來說笑聲。
小喜兒聽出是兩個妯娌,大嫂和蘇代妻。時值午後,天氣晴好,她們正在院中挑選蠶繭。小喜兒抬頭望去,見大嫂正在撫摸蘇代妻隆起的肚皮,不無驚乍地笑道:“三妹子,瞧這樣子,這一回準是官人。”
蘇代妻心裏美滋滋的,口中笑問:“請問大嫂,咋能看出是官人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官人,見前不見後。瞧妹子這肚皮,見前不見後,必是官人哩。”
“啥叫見前不見後?”蘇代妻大瞪兩眼。
“就是隻能從前麵看,若是從後麵看,就跟尋常人一樣,看不出懷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還能不是官人?”
“謝大嫂金言了。”
小喜兒聽著這話,心裏就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時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個郎君,為人婦已過六載,迄今仍是處子之身,由不得傷悲起來,停下梭子,將頭埋在織布機上,卻又不敢哭出聲來,隻在機上一下接一下地抽泣。
大嫂聽不到織布機響,朝機房裏瞧一眼,見小喜兒正在傷心,忙站起來,走進屋裏。蘇代家的見了,也挺起肚子跟過來。小喜兒見二人過來,急急忙忙地拿起梭子。
大嫂看小喜兒一眼:“二妹子,歇會兒吧。”
小喜兒抬起頭來,和淚擠出一笑。
大嫂輕歎一聲:“瞧二妹子臉上的兩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官人哩。”
小喜兒的淚水立時又流下來,低頭不語。
蘇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時妹子聽到椿樹上有喜雀在叫,想是二哥快回來了。”
“我說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這兒織啥布哩?二弟連地都賣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沒準兒真能成事!前幾日嫂子去伊裏趕集,路上偏巧遇上司農大人巡視。司農大人在前麵走,幾十個人跟在身後,連附近有鼻子有臉的人也靠不上邊兒。裏正平日裏有多神氣,可那日跟在後頭,單是那腰彎的,就跟一張弓似的。”頓了下,“嘖嘖嘖,人家司農大人那個氣勢,嫂子這陣兒想起來,心裏頭也是——”
蘇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當個大夫什麼的,二嫂可就苦盡甘來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當官,說不準比司農大人還要威風些呢。那時候,嗬,二弟歸鄉,高頭大馬,青銅軺車,前呼後擁,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時候你不能隻顧高興,忘記咱們是親妯娌呢!”
兩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兒破涕為笑,拿袖子拭去淚水,正欲再織,大嫂伸過手來,一把奪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機,到院中休息一時。
二人正在扯拉,一直臥在院中椿樹下的阿黑忽地昂起頭來,兩耳豎起,繼而口中發出“嗚”的一聲,歡快地晃動尾巴,連叫數聲,“噌”一下竄出院門。
三人正自驚異,門外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個滿臉胡須、疲憊不堪的老秦人站在門口。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口中連連發出歡快的叫聲。
三個女人立時呆了。
好一會兒,她們終於認出,門口站著的,竟然就是蘇秦!
看到蘇秦的這身行頭,大嫂最先反應過來,走到院裏,不無譏諷地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喲,話還沒有落地呢,人可就回來了!”
蘇秦避過大嫂鄙視的目光,埋著腦袋一聲不響地走進院子,取下包裹,略怔一下,在大椿樹下坐下。阿黑蹭到他的麵前,甩著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噌噌幾步走到跟前,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蘇秦,聲音越發尖刻:“二弟喲,嫂子聽說你做下大官,可這身穿戴乍看起來像是一個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這是微服私訪呢!”扭頭轉向蘇代妻,“三妹子,二弟的高車大馬定在後麵,你跟嫂子到村頭迎著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說著話,拔腿就要出門,蘇代妻看一眼蘇秦,遲疑一下,叫道:“大嫂!”
“哦?”大嫂扭過頭來,“三妹子要說啥子哩?”
蘇代妻小聲說道:“二哥這陣兒回來,想是還沒吃飯呢。要不,咱先燒碗湯去?”
雖然分家了,但蘇家大院裏吃飯仍是一鍋,蘇姚氏總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飯燒湯皆由大嫂來定。大嫂斜蘇秦一眼,見他一身老秦人的褐衣打扮,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門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貴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膩了,家裏這黑窩窩兒,哪能入口?再說,灶膛裏柴早沒了,拿啥燒呢?”
蘇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顧自埋頭不語。
小喜兒心中正自七上八下,聽見此話,淚水奪眶而出,本欲下機,既懼蘇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兒。
恰在此時,天順兒領著地順兒、妞妞蹦蹦跳跳地回來,見樹下坐著一個生人,猛地收住腳步,試探著走到跟前,觀察半日,方才認出是仲叔,歡叫道:“仲叔!”
兩個小的聽到喊聲,也認出來,撲上去就要親熱,大嫂厲聲喝道:“天順兒、地順兒,快點過來!”
三個孩子一聽,急退過來,不知所措地望著她。
大嫂放緩聲音:“天順兒,仲叔的高車大馬就在村外,你領地順兒、妞妞到村頭望望,看這陣兒到了沒有?”
天順兒一聽,歡叫一聲:“好咧!”領上弟妹如飛般跑出院門,邊跑邊叫,“接大車嘍!接仲叔的大車嘍!”
看到幾個孩子走遠,大嫂斜一眼蘇秦,鼻孔裏又哼一聲,衝蘇代妻道:“三妹子,咱這也到村頭迎車馬去!”不由分說,拉上蘇代妻就朝院門走去。
小喜兒鼻子一酸,伏在機杼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剛剛哭出兩聲,又怕蘇秦聽到,強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邊哽咽,一邊拉開機杼。不一會兒,院中再次響起“哐——哐——”的機杼聲,一聲接一聲,一會兒緊,一會兒緩,小喜兒的兩行淚水也如斷線的珠子一般,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剛剛織出來的新布上。
蘇秦如石塑般端坐於樹下,淚水從緊閉的眼眶裏擠出,滴落於地。阿黑識趣地蹲在他的腳邊,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知該如何去討好眼前這個曾經救下它一命的大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