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回大埠子,也是兩年前的冬天了。回那裏的唯一一個原因是,我們整個家族在20世紀80年代末遷徙出去,留下了我的父親獨自一人在那裏,因為,他已經不可能隨我們一起到物質生活更好一些的縣城裏去了,一抔黃土,將他深深地掩埋。
少年時,我恐懼回到那個村莊。當我在縣城的平房裏回想三十多公裏外的大埠子時,那個小小的村莊,便像一個懸掛於枝頭的小小的灰色鳥巢,令人擔憂地在風雨裏飄來蕩去。童年記憶裏的大埠子,道路狹窄而泥濘,草垛裏住滿了麻雀,天總是黑得特別早,夜晚總有犬吠聲……
可我不得不去看望我的父親,作為他遺落在這個世間的長子,我有這個責任和義務。這個道理,我從小的時候便懂,雖然盡管心中並不樂意,可我從來沒有過一句怨言。這個村莊,令我恐懼的不是到處奔走的野犬,也不是漂滿了浮物的河麵,而是村裏人的眼光,他們對我的到來抱有驚奇的目光,是的,他們了解我的一切,知道每一年我到這裏來時發生的每一點變化,而我逐漸變得對他們一無所知。
我小的時候每次陪我去上墳的是三叔。他個子高大,壯實,有時也開開玩笑。隻是在去墳地的路上,他和我一樣沉默寡言。每次他都帶著一把鐵鍁,給墳添添土,咒罵種地的鄰居把蒜苗栽到了墳邊。紙錢的火光把一小片黑暗映照得一片光亮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他眼睛紅紅的,他歎息著,喊著我的父親。回去的時候,他的大手一直停留在我的後腦勺上。
在我還沒有能力獨自在天黑趕回城裏的老家時,通常我都要住在三叔家裏。後來,三叔在村口開了一家小店,我便住在這個店裏。店裏有一張破舊的床,上麵有略帶潮濕的被子和褥子,點亮一支蠟燭,我找尋小店裏一切可以讀的東西,翻爛了的書,卷邊的雜誌,充滿油汙的報紙,蠟燭快要燃盡的時候,我終於舒一口氣,盡量地展開身子,躺在大埠子的夜色裏,這裏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一直想要逃離卻始終逃不掉的一個地方。
大埠子的夜晚是漫長的,每次我真正睡著的時候,都是門縫擠進一絲太陽的光線之後,那時我才一任自己轟然倒塌在睡眠中。在這之前,我如同這個村子任何一個角落裏的蟲子一樣,躲避在黑暗的縫隙中,一動也不敢動,隻是敏感地感受著周邊的環境:風聲是從河岸那邊吹過來的,它帶著河水的腥氣和草灰的嗆味,樹林中的每一棵樹都在低聲地交談,每隔一段時間便集體嘩然一次,這嘩然傳到我耳朵裏便帶來內心一陣顫抖的驚懼。野犬在村子中央的大道上追逐,一頭老去的牛在今晚死去,孩童的夜哭無休無止……
在這樣的夜晚,我常想到自己的一生,雖然現在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未來是什麼樣的,但在那時,我卻像看到了筆直大路盡頭的另一個人那樣,看到自己的一生。我悲傷得想要大哭,可已經有無數個人柔聲地告訴過我,要做一個堅強的人,在我悲傷的時候,這些人的麵孔走馬燈一樣在我麵前旋轉,所以我不能,在夜晚沒人看到我把頭緊緊地蒙在被子裏,但我還是為自己的軟弱而感到羞恥。那麼多年,我不想回到大埠子,就是為了不麵對這種由膽怯、茫然、恐懼、無助、失落所組成的羞恥感。
直到我成年後,這種羞恥感才逐漸消失。我已經可以比較坦然地走在大埠子,雖然村裏人的目光仍會讓我的腳步有些發飄,但我已經能夠做到不與他們的眼光對視。三叔老了,陪我去上墳的是他的兒子我的三弟。三弟是個樂觀的小孩,每次和我去上墳的路上總是“大哥大哥”地叫著我問這問那,就這樣,一年年,又一年年,他也長大成人,結了婚,有了孩子,我們去上墳的隊伍變得浩蕩起來。在父親墳前,我仍舊是默默地燒著紙,孩子們興奮地用木棍挑動著火光,他們大概不知道父親和這堆黃土的聯係。
我生命中每發生一件大事,都是要來一次大埠子的。結婚,我帶著穿著一身紅衣的新娘來這裏。有了兒子,在他剛剛能走路的時候,就抱著他來這裏。遠走高飛,也來這裏作別。每年一度的春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這裏。去年春節因為雪災沒有回老家,這一個春節我過得心神不寧,我以為一年去這麼一次和不去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可事實不是這樣,遠遠不是這樣,大埠子仿佛是我擺脫不了的一個夢魘,我的恐懼在那裏,幸福也在那裏,痛苦在那裏,安慰也在那裏,失望的時候我去那裏尋找希望,高興的時候我去那裏待一會兒。這個村莊和我的聯係,不僅僅是我父親留在那裏的緣故,它早已成了我血液的一部分,我人生和命運的一部分。
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常會感到那個村莊我永遠回不去了,因為我一直沒有離開過。它在我內心最隱秘的一個角落裏,它像一個飄搖在風雨裏的鳥巢,它懸掛在我心上,而我,一直那麼小心翼翼那麼敏感地守護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