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起初宿舍獨屬於我個人,也許正因為它曾經獨屬於我,才使我產生摟著幼兒園阿姨喂她零食吃的念頭。但好景不長,正當我和林林有了交往可能的時候,這宿舍不再獨屬於我,行政處給我塞進來一個名叫羅欣的人,從此這個戴眼鏡的孱弱的瘦子成了我的同屋。我得承認羅欣基本是個善解人意、不惹是生非的“舍友”,而且他對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敬意。每當我坐在自己桌前翻著閑書喝幾口白酒時,他總是拿出他的啤酒很誠懇地說:“喂,喝點兒啤的吧。”我討厭有人把啤酒說成“啤的”,但我竭力壓抑著心中的厭惡,竭力譴責我這種挑剔他人用詞的毛病。況且羅欣與我相比真是不堪一擊的樣子,若是將他剝光了去給畫家當模特兒,畫家們肯定無法找出他身上的哪塊肌肉在哪兒。於是我可憐起羅欣,捎帶著也可憐起他那句“喝點兒啤的吧”。

但羅欣的另一個習慣卻使我越發不能容忍,便是他每晚必須一次的洗涮他的那個玩藝兒。為此他的床下總備著一個稍大於飯盆的搪瓷小盆,盆內總扔著一塊烏七麻黑的小毛巾。我相信這決不是出於衛生的需要,因為離我們不遠就有浴室,每晚我們都可以去洗熱水澡或冷水澡。羅欣的洗涮在熄燈之後。當月光透過輕薄的窗簾使房間從漆黑一片轉向朦朦朧朧,羅欣便躡手躡腳到床下取他那個小盆,然後是一陣撩水聲。那聲音謹慎而忸怩,那聲音使我輾轉反側,使我常像遭到猥褻。我想發無名火,想探出誰是羅欣的未婚妻然後趕快把羅欣的事告訴她。我還想出其不意地把羅欣痛打一頓,最好就在他正洗得起勁的時刻。後來打人的念頭終於把我弄得十分快樂,渾身的肌肉一陣陣發脹。一日,當羅欣又在使用他的小盆時,我一躍而起“啪”地拉開了燈。正蹲在屋角的羅欣嚇得跳了起來,雙手捂住腿襠。當他想拽過一條毛巾圍住自己時,我幾拳就把他打出了門。羅欣的眼鏡跌在地上,使他連還擊都找不到目標。我一邊痛打羅欣,一邊不忘將他那小盆踢到走廊。我的舉動驚醒了熟睡的人們,當我被保衛處的人強行拽走時,羅欣已是鼻青臉腫。我一路後悔著沒有踢到他的襠裏。

我打羅欣,實屬蠻不講理,便想閃出一朵道德的火花——自己把責任完全擔起來。當保衛處審問我這次事件的原因時,我對羅欣那個毛病隻字未提,隻說是因為我晚上喝醉了酒。後來保衛處、行政處(可能還有院領導)研究對我的處理,我便寫了該寫的檢查,接受了該接受的處分。我毫無怨言,最後隻聲明一點:決不搬回宿舍去住。行政處問我不回宿舍回哪兒,我說去看倉庫。

設計院的這個倉庫,是一座遠離辦公樓區、緊挨院牆的獨立建築,灰磚三層樓。我早就注意到平時很少有人光顧這裏,這使它顯得孤立而冷清。原以為這庫裏存放著單位的一些秘密,其實不然,這裏塞滿了早被替換下來的桌椅、櫃櫥、舊慶和鋪板,像個家具庫。倘佯其中,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一座住房緊迫的城市,為什麼能夠容忍一座好端端的樓房專供存放破舊的桌椅?這些蒙著厚厚灰塵的桌椅亂七八糟地相互交疊著腿腳,像是一場惡戰剛剛開始,又仿佛它們從前的主人無休止地爭論之後留下的遺跡。主人中有的雖已故去,但靈魂還會在夜深人靜時飄遊而來,尋找他或她坐過的椅子,尋找他或她存放過秘密的帶鎖的抽屜。或者還要尋找他或她用過的某一張床,回味發生在床上的他們那不可言說的事,好比我同肖禾發生在她床上的那樣。你可以永遠不理睬這些靈魂的飄遊,但你卻不要妄圖毀滅這飄遊本身。越是貌似沒用的家什,對人越是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威力。因此看守還是必要的,派專人看守這滿樓的爛木頭雖說有點煞有介事,卻也顯出了一種莊重和正規,誰能保證那些家什有一天不會拔腿出來給社會添亂呢。

當我進駐了倉庫,才知道或許我是第一個正規看守它的人,也才知道行政處為什麼挺痛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這倉庫其實就沒人看守過。這意味著我忽然獲得了一種無邊無際的自由,有的是桌椅供我用,床也任我挑,可以打著滾兒地睡了這張睡那張。我攜著行李來到行政處指定給我的房間,房間在三樓。這裏的桌椅相對少一些,使我從門到窗戶可以順暢行走。共有三張單人床可供我選擇,我毫不猶豫地把行李扔在靠窗的床上。這時我才聞見滿屋子那種辛辣、潮濕的塵土味兒。我用力推開幾乎鏽住的窗戶,正對著這窗戶的,是一個用鋼窗封起來的明淨的後陽台。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南門市醫學院的一座宿舍樓,我的倉庫與這幢宿舍樓僅一牆之隔。距離是如此地迫近,以至於我都能聞見對麵陽台上做飯時飄來的陣陣米香。米香飄過來,迫使我朝著有米香的地方觀測。我看見對麵陽台的煤氣灶上有一隻中型不鏽鋼鍋,有氣從鍋裏冒出來。那麼,鍋裏煮的肯定是大米粥。後來,鍋潽了,乳白色湯汁頂起鍋蓋往外溢,引出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她從房裏(廚房)衝出來掀開鍋蓋,熱氣還噓了她的手,她奓起手來放在嘴邊直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