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她已經不見了,屬於她的那隻淡藍色氣墊上果然遺落著一枚黑發卡,正符合了小說裏的情節。

這種故意的遺落使我覺得我真的又一次進入了圈套,雖然她的圈套遠比肖禾的圈套要高雅。使她感興趣的不是我本人,而是在一種特定氛圍中的我。當我配合著她完成了她夢幻般的經曆,確有其事地把她變成了她盼望成為的小說中的人,我的存在便已不具意義。如果在我製造麻煩的一刹那內心曾對自己生發過譴責,那麼這事後的分析使我變得坦然了,我甚至原諒了自己從一開始就對她抱有的不負責任的企圖。

我捏起那枚發卡,發卡上還掛著她的一根頭發。我再次意識到我永遠不會看見她了,假如由於我,她身上真的有了麻煩,也永遠沒人來逼我負責。一切正因了她的浪漫,正因了我們彼此終不相知。這念頭令我竊喜,又使我微微地不安。當歲月流逝我粗糙的心靈變得有了一點兒細膩的模樣,我才敢正視我曾經多麼地虛偽和下流。

那枚發卡被我揣在口袋裏,沒出半個月我就掏出來扔了。我可不想跟那篇小說裏的男人一樣,捏著個卡子捉迷藏似的把那女人找上一輩子。我慶幸自己連她的姓名也沒問,隻記住了那意味深長的桃符。

我的對麵通常在早晨六點半鍾推開陽台的窗子,這使得本來愛睡懶覺的我也隨之調整了作息時間,我願意趕在六點半之前起床。

我看見她穿著隻有兩根細帶子的白色睡裙來到陽台上,****在睡裙裏若隱若現。她的眼裏分明還帶著朦朧的睡意,這使她在掛窗鉤時,手顯得很不準確。打開窗戶她便閃回房間,我的視線也跟著穿越陽台,穿越廚房大開著的門向裏跟蹤。她已彎進衛生間去洗漱自己,我隻能看見一小段走廊和廚房對麵那個房間的一角。那個房間也經常開著門,有一塊棕紅色發亮的東西貼牆而立,好像是鋼琴的一個側麵。

這時對麵又出來了,頭發整整齊齊,滿臉濕潤的新鮮,我覺得我甚至能聞見她嘴裏的牙膏味兒。她帶著一身新鮮開始點著煤氣灶熱奶,熱完奶就用平底鍋煎雞蛋。從時間上判斷,她把雞蛋煎得很嫩,煎完小心翼翼地用木鏟盛進盤子,像是怕破壞雞蛋的完整。她這種對待食物的認真態度,叫人立刻想到家裏正坐著一位等待她伺候的丈夫,可是一連數日她家就她自己。

對麵把陽台改作廚房,和陽台毗連的廚房卻被布置成一間小型餐室。我看見她坐在高腳圓木凳上吃早飯,就著光明可鑒的白色操作台。晚飯時她才坐在餐桌旁邊。盡管獨自一人,對於進餐的形式她也一絲不苟,台布、餐巾、筷子、刀、叉,秩序從不紊亂。當牛奶正冒著熱氣時,便有麵包片從一隻小匣子裏跳出來。我知道匣子叫做吐司爐,能把麵包烤得微黃,我在北京時認識了它。她吃得挺多,挺仔細,然後常以一個西紅柿作為早餐的結束。她仿佛從來沒有厭煩過這種在常人看來十分講究的早餐形式——我欣賞她的講究;這也是文化之一種吧,我常常研究是什麼經曆培養了她這種半中半洋的吃飯習慣。我聽說過“大家閨秀”這個詞,可我接觸過的女人實在連“小家碧玉”也算不上,有時我突然覺得,她們隻配用蠍子草當手紙。後來天氣漸漸變熱,她的穿著也越來越簡單,身上被遮擋的常常隻有那三點。對於那三點,與其說是為了遮擋,不如說是為了特意暴露。設計這些隻用來作遮擋的玩藝兒的人實在是聰明,它們給人類增加的色彩,實在不僅僅是這些玩藝兒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