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法眼文心百世通(2 / 3)

桃花塢生涯的第二件事就是和女人的過從交往。舊時代的文人士子常常在酒筵歌席與歌兒舞女檀板絲弦,酬酢過從,在放浪形骸中,滿足醉生夢死的淫欲,排遣頹唐消沉的情緒。這曾被認為是色調偏灰的“時尚”。但作者認為它正當。作者力撥沉冗地指出:“明中葉以後,由於資本主義的萌芽和發展,出現了一股注重人的自然要求,並在某種程度上輕視有關封建道德的思潮,肯定情欲、追求個性的呼聲猶如石破天驚,風靡全國,響應四方……在這種摧枯拉朽的性放縱的快感和滿足中,人們驚訝地發現了人類的天性,一種無法抑止的天性;發現了人自身的價值,一種無可替代的價值。”於是,作者就敢於不為賢者諱,直寫唐伯虎諸人的聲色之樂,寫得那麼詩情畫意,寫得那麼直白入魂。

如狎妓的“山塘競渡”:畫船簫鼓,雲集紛來,觀者傾城,鬢影衣香,霧迷十裏,妓女購樓台於近水,整幾案於窗邊。春秋佳日,妝罷登舟,極富煙波容與之趣。一到天暮,則係纜登樓,燈燭飲宴,宛如閨閣,臥榻纏綿,回味悠長。“明日河橋重回首,月明千裏故人遙。”作者還援引唐伯虎《排歌》中毫無顧忌直寫三寸金蓮在男女交歡時扮演的“舉足輕重”的角色:“第一嬌娃,金蓮最佳,看鳳頭一對堪誇。新荷脫瓣月生芽,尖瘦纖柔滿麵花……”枕畔風情,描繪得淋漓盡致。

一笑二笑連三笑,唐伯虎的靈魂上九霄。無獨有偶,與唐伯虎同時代的意大利畫家波堤切利,差不多同時繪出的油畫《春》和《維納斯的誕生》,以分外直白挑逗的肉感描繪,卻預告了一個挑戰中世紀禁欲主義神學的文藝複興時代的到來,開創了人類理性新世紀。兩個對照,款曲暗通,可惜我們對唐伯虎的讚揚吝嗇了一點。陳著在這裏真有撥亂反正之效。

唐伯虎才高八鬥,氣衝鬥牛,和妓女為伍,與和尚說禪,尋芳獵豔,叛道離經,自由自在,放浪不馴,封建衛道士自然要皺眉頭吐舌頭。探討唐伯虎這一叛逆心性何所由來,是陳著另一特色。

唐伯虎為得風氣之先者。明中葉資本主義經濟在蘇州地區迅速發展,儒教禮製逐漸被冷落,這種思想解放的局麵帶來了人的覺醒。唐伯虎出身於小商人家庭,最早感受了這種流風的浸潤。此外,傳統士大夫階層的狂士性格,從他之前“縱酒昏酣,遺落世事”的阮籍、嵇康,他之後狂悍自殘的徐青藤,“歸奇顧狂”的歸莊、顧炎武,以至狂歌當哭的金聖歎,真可謂叛逆心性,一脈相承。

養成伯虎心性的還有他的個人遭際。唐伯虎才高氣傲,本就“愚頑不讀文章”,好古文而遠經義,雖經不住“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的名利誘惑,讀經趕考,且高中解元,名震天下,但迅即卷入科場舞弊案而身陷牢獄,徹底斷絕了功名仕進之想。

淡泊無心,天性使然是唐伯虎心性自在的源頭。他有首詩:“十朝風雨苦昏迷,八口妻孥並告饑。信是老天真戲我,無人來買扇頭詩。”記錄了他晚年真實的人生。唐伯虎並不如我們想象的富足,晚境寂寞清貧。長期以來,人品、藝品的平衡木,讓藝術家走得太累。唐伯虎的可貴在於遭受許多困苦坎坷而瀟灑依舊。他留給後世的不是辛酸的眼淚,而是俊逸的微笑——一個索性從人品、藝品的平衡木上跳下來,醉臥在桃花塢中的真正的藝術家的微笑。唐伯虎的人生及其態度,滲透了佛門“四聖諦”之一的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盛陰苦。離苦而得樂,折射出灑脫睿智之光。這種唐伯虎風情充滿了禪學的魅力,它與“樂聖”貝多芬情感的動人本質有相通之處。貝多芬一生磨難,雙耳失聰,卻創作出驚世經典,盡管他聽不到那令人陶醉的音符和雷鳴般的知音掌聲。他說:“在天堂,我能聽到一切聲音。”心靈分外平靜。唐解元的微笑風流,就有這樣一種醇實內涵。在他身上,禪學、美女、文章、丹青交織融合。文徵明有詩評他道:“居士高情點筆中,依然水墨見春風。前身應是無塵染,一笑能令色相空。”這是由土木形骸包裹的冰雪精神,是唐伯虎心性的厚度所在。舍此,驚世駭俗的風流就真是“輕薄桃花逐水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