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徐氏的病故,伯虎是很悲痛的,《傷內》詩雲:
淒淒白露零,百卉謝芬芳。
槿花易衰歇,桂枝就銷亡。
迷途無往駕,款款何從將?
曉月麗塵梁,白日照春陽。
撫景念疇昔,肝裂魂飄揚!
詩中說,我悲傷得外出也迷失了道路,懇切思念之情又何從送達呢?晚上月亮照在空蕩蕩的屋裏,白天陽光又照耀著周圍環境,我注視眼前景物,回憶起往日情景,心動魂悖,不能自已。
父親、母親、妹妹、妻子,相繼病歿,人生的打擊一個接著一個。用伯虎的話說:“夙遭哀閔,室無強親,計鹽米,圖姻嫁,察雞豚,持門戶。明星告旦,而百指伺哺,飛鼠啟夕,而奔馳未遑。”(《上吳天官書》)
文中的“百指”,指的是十口之家,伯虎說自己整天家累操持奔走。這些都發生在弘治七年(1494)唐伯虎二十五歲以前。
二
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
——《夜讀》
親人接二連三地亡故,使年輕的唐伯虎深切地感受到死亡的無情和迫近。生活促使他進一步思考生命問題,對他的思想發展產生了兩方麵的影響。一方麵,是他原本存在的“生命短暫,及時行樂”的思想。經過身邊這些親人的一一離去,他對“生命短暫,及時行樂”這一殘酷真理有了更深的認識。另一方麵,他想到人的肉體既然如此容易消亡,何不托化為不朽之功業呢?遂產生了求取功名、一展抱負的進取願望。他二十五歲時,回顧近年生活的慘痛,曾寫有《白發》詩:
清朝攬明鏡,玄首有華絲。
愴然百感興,雨泣忽成悲。
憂思固愈度,榮衛豈及衰。
夭壽不疑天,功名須壯時。
涼風中夜發,皓月經天馳。
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
看到頭上早生的白發,聯想到親人的去世,伯虎感到了死亡的迫近,這是人類永遠不能超越的大限啊!然而,年輕的生命力和洋溢的才華又激發他奮起抗爭,乘壯時求取功名,不屈服於命運。及時行樂與追求功名,這是對待死亡威脅兩種不同的態度,反映了青年唐伯虎的人生觀的內在矛盾。以後,他經過科場冤獄,仕途無望,繼室又離去,建功立業之念灰飛煙滅,及時行樂的思想於是發展為他的人生觀的主要方麵。
要追求功名,就必須參加科舉考試。依明代的製度,已經是府學生員的唐伯虎,以後要參加的科舉考試為鄉試、會試、殿試三級。鄉試每三年一次在各省省城(包括京城)舉行,逢子、午、卯、酉年為正科,遇慶典加科為恩科。明代稱鄉試為“大比”,鄉試之年為大比之年。因考期在秋季八月,所以鄉試又稱“秋闈”。鄉試考中的稱舉人,俗稱孝廉,第一名稱解元。經過鄉試考中舉人後才能參加第二年春天在禮部舉行的會試。經過會試考中的貢士才能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眼下,唐伯虎要參加的是弘治十一年(1498)戊午應天(今南京)的鄉試。他必須在三四年內很好地準備功課。
說到功課,明代的鄉試、會試,專取四書及五經命題。其文略仿宋代經義,但措辭要用古人語氣,即所謂代聖賢立言。結構有一定的程式,字數有一定的限製,句法要求排偶,這種文體稱為八股文,亦稱製義、製藝、時文、時藝。八股文格式嚴謹拘板,內容限製狹窄,無論對個性、對感情的抒發以及形象思維,都是很大的束縛,因此,往往為一些古文學家所不齒。伯虎生性豪放狂宕,對古文及唐詩宋詞又極熱愛,且鑽研極深,當然不會全身心地投入功課,加之在情緒上還沒有從喪親之痛中解脫,所以伯虎在複習功課上顯得心不在焉。弘治十年(1497)的一天,祝枝山規勸他說:“你想要完成先人的願望,應當權且從事時文課業,如果一定要依著自己的興趣,那麼就可以脫下秀才衣巾,燒掉科舉書籍。現在你徒然掛名府學,但不去看功課書,這是為什麼呢?”
伯虎答道:“好。明年正是大比之年,我且試用一年的精力攻讀,如果達不到誌願,就丟棄功名算了!”
於是,唐伯虎說到做到,閉門讀書,也不與朋友來往,開始了緊張的複習。攻讀生活是緊張而艱苦的,由於文字資料不多,我們隻能從他的一兩首詩詞和祝枝山的《唐伯虎墓誌銘》中揣想其大概。
唐伯虎主要攻讀四書五經,練習作八股文。他的學習方法很特別,不去找時輩同學討論研究,隻是自己將以前用心讀過的《毛詩》與四書,再從頭攻讀,從中化用成典,練習作時文。《唐伯虎全集》現存製義共十七篇,內容當然無可取,但用八股文的眼光來看,還是頗見功力的。他作有《夜讀》七律一首,真實地記錄了這一段的攻讀生活:
夜來欹枕細思量,獨臥殘燈漏轉長。
深慮鬢毛隨世白,不知腰帶幾時黃。
人言死後還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場。
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
全詩明白如話,對衰老迫近的恐懼,對博取官職的向往,溢於言表。詩意當然稍嫌庸俗,隻是五、六兩句放誕不羈,活脫脫露出了一派才子本色!
無疑,在閉門準備科舉考試的這兩年裏,唐伯虎的頭腦中追求功名的欲念是急劇膨脹的,而及時行樂的思想卻被壓抑著。《唐伯虎全集》卷五有一篇《上吳天官書》就是一篇幹謁文字。按古代的習慣稱呼,天官是吏部官吏。吳天官大約也是蘇州人,所謂“瞻桑仰梓,得俱井邑”。伯虎在這篇書信中訴說了自己的困苦無援,將天官大大地吹捧了一番,最後,“謹錄所著執贄”,將自己的作品呈上,希望得到天官的賞識和遊譽。當然,這是求取仕進者的“傳統手法”,古之賢豪如李白、韓愈等都未能免俗,但也說明了唐伯虎在這一時期的思想傾向。試讀下麵所引《貧士吟》十首,卻看不見為人們所熟悉的風流倜儻的唐解元,出現的隻是被《紅樓夢》中賈寶玉所嘲諷的“祿蠹”:
貧士囊無使鬼錢,筆鋒落處繞雲煙。
承明獨對天人策,鬥大黃金信手懸。
貧士家無負郭田,枕戈時著祖生鞭。
中原一日澄清後,裂土分封戶八千。
貧士居無半畝廛,圮橋拾得老人編。
英雄出處原無定,麟閣勳名勒鼎鐫。
貧士輿無一束薪,腰間神劍躍平津。
轅門一出將軍令,萬灶貔貅擁後塵。
貧士庾無陳蔡糧,撰成新疏鳳鳴陽。
明朝矯發常平粟,四海黔黎共太倉。
貧士衣無柳絮綿,胸中天適盡魚鳶。
宮袍著處君恩渥,遙上青雲到木天。
貧士園無一食蔬,帶經猶自力耘鋤。
講筵切奏民間苦,豳俗烹葵七月初。
貧士瓶無一鬥醪,愁來擬和屈平騷。
瓊林醉倒英雄隊,一展生平學釣鼇。
貧士燈無繼晷油,常明欲把月輪收。
九重忽詔談經濟,禦撤金蓮擁夜遊。
貧士門無車馬交,仰天拍手自吟嘲。
聲名舉借時人口,會見清時拔泰茅。
貧士一無所有,而一旦身躍龍門,就什麼都有了,不僅自己豐足,而且澤及於人,出將入相,作威作福。漫畫式的幻想,幻想式的漫畫,真正是一枕黃粱再現!
當然,《貧士》十首是勤讀經書、苦練八股的唐伯虎於頭昏腦漲之際萌發的非非之想。但難能可貴的是在追求功名、熱望仕進的同時,他也本著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入世哲學,比任何時候都更留心國事,關心民瘼。當時吳縣縣令赴京陳事,吳縣士紳在野外旗亭設帷帳備筵餞別。伯虎是府學生員,又是當地有名的少年才子,因此他也參加了這次飲宴,席上他寫了兩首詞,表現了自己關心民瘼、係念蒼生的情懷,是《唐伯虎全集》中不可多得之作。
天子睿聖,保障必須賢令。賦稅今推吳下盛,誰知民已病!
一自公臨邑政,明照奸豪如鏡。敕旨休將親侍聘,少留安百姓。
(《謁金門》)
君王意在恤黎民,妙選英賢令要津。金字榜中題姓氏,玉琴堂上布陽春。歌梓道,上楓宸,青驄一騎漲黃塵。九重夜半虛前席,定把疲癃仔細陳。
(《鷓鴣天》)
大概這位吳縣縣令是位好官,故而伯虎頌揚他政簡刑輕,無為而治,地方安定,請求皇上不要將這位縣令調京,讓他再留任一段時間以安撫百姓。如果說,這還算是餞別詞的套話的話,那麼下麵兩點就頗有骨骾了。一是指出“賦稅今推吳下盛”。蘇州是當時絲織業中心,工商業發達,自然也成為封建統治階級進行苛重的征稅和勒索的重點。朝廷派出提監織造,到處設立稅所,強行加征。他們強要織戶每張織機交稅銀三錢,新織的繒帛每匹納銀三分,才允許出售。又分別在水陸要衝設置關卡,濫征過往商稅。加之蘇州常發水災,人民忍饑挨餓,生活尤其困苦。當時流傳著一首民謠唱道:“四月水殺麥,五月水殺禾。茫茫阡陌殫為河。殺禾殺麥猶自可,更有稅官來殺我。”伯虎在詞中直指賦稅之重使得“民已病”,揭露了封建弊端。二是希望吳令能為民請命。《鷓鴣天》結尾“九重”,指代皇帝。“夜半虛前席”,為垂詢意見之意。前席,向前移動坐席。《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漢文帝接見賈誼時,“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疲癃”,老病之狀。這兩句意思是:要是皇帝向你詢問,請一定將民間的疾苦詳細陳述。唐伯虎生性率真正直,卑微的出身和坎坷的生活道路使他可能接近下層群眾,體察民間疾苦。他目睹民不聊生的社會現狀,產生了強烈的同情心,發而為詩詞,是極為難能可貴的。
對於一個封建文人來說,追求仕進與關心國事民情之間確實存在著微妙的聯係,而關心國事民情與人微言輕之間又存在著巨大的反差。因而在這一時期,唐伯虎頭腦中報國無門之情油然而生,他寫了一篇《惜梅賦》,用優美的語言,創造出一種特殊的音調和氣氛,使讀者沉浸在一片怨憤淒絕的淡淡的香霧之中。因文屬賦體,為便於閱讀,謹語譯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