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的庭院裏有幾棵梅樹,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種植的。樹影稀疏,覆蓋一方;暗香飄浮,傳播數裏。經曆著雨雪的侵淩而更加繁盛,承受著明月的照耀而越發奇麗。然而生不得其地,庸俗的事物混雜在它幽嫻的姿影周圍:前邊是衙吏辦事的地方,嘈雜而忙亂;後邊是關押囚犯的牢獄,傳來囚徒悲泣呻吟的聲音。雖然梅花本身對這種環境還是能適應的,但按人的意思來考察卻並非相宜。既不能夠作為美好的果實貢獻於商朝的炊器,也不能夠作為微薄的犒勞貢獻於曹魏的軍隊。既不能夠將孤傲的樹根寄托於綠竹之間,又不能順應疏懶的野性生長在水邊。為未遇到喜愛梅花的驛使而惆悵,聽見頻頻吹奏《落梅花》的羌笛而驚醒。隻恐怕容易到飄零的時候,雖然姿態清絕又有什麼辦法呢!別人還以為這些梅樹生長得不是地方,勸說我將它們砍伐。唉呀!我聽說過美好而祥瑞的幽蘭,因為對著門戶生長,就遭到夷除。這是古人的缺點,我想仁者不會這麼做的。我曲折地繞行幾步,借梅樹下的一席之地,對著它寒豔的姿影而飲酒,嗅著它清遠的香氣而賦詩,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寥寥數百字,卻敏感地記錄了一個存在於心靈之中的佳境。無疑,所生非地的寒梅就是身處劣境的作者的生動寫照。“既不得薦嘉實於商鼎,效微勞於魏師”,上句出於《書經·說命》:“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這是商高宗命傅說做相的比喻之辭。梅酸,鹽鹹,作調味品,比喻傅說為國所需。下句用曹操行軍時“望梅止渴”的故事。兩句抒發了作者報國無門的怨憤之情。
書生要報國,首先要取得科舉勝利。為了在困頓中燃起希望之火,弘治十一年秋天,唐伯虎終於踏上了應試南京的征途。動身的時候,伯虎想得很多,他想起了當酒店業主的父親的期望,想起了早死的可憐的妻子和妹妹,他還想起了早兩年自己曾寫了封信給文林,文林讀後覺得文字奇偉,將信給刺史曹鳳看,曹鳳大為驚奇,歎道:“此龍門燃尾之魚,不久將化去。”(閻秀卿《吳郡二科誌》)自己果真是一條化龍之魚嗎?在南京,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麼呢?
三
領解皇都第一名,猖披歸臥舊茅衡。
——《風雨浹旬……奉寄孫思和》
弘治十一年(1498)秋,唐伯虎到南京參加鄉試。據《明史·選舉誌二》,順天(北京)鄉試稱北闈,應天(南京)鄉試稱南闈。南京正是南闈,即明朝江南科考舉人之地。伯虎生性豪宕,除了參加科舉考試外,還暢遊了南京的名勝古跡。
南京,戰國楚置金陵邑,秦稱秣陵,三國吳稱建業,晉稱建康,明改為南京。據說蜀漢諸葛亮觀察南京形勝,長歎道:“鍾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太平禦覽》卷156引晉張勃《吳錄》)三國吳,東晉、宋、齊、梁、陳,五代南唐、明初均建都於此。這些曆史陳跡,當然加深了唐伯虎的興亡之感。而當時南京的繁華,商店林立、酒樓櫛比,又給性好冶遊的唐伯虎帶來了新鮮的刺激。南京佳麗雲集,以有明一代號稱極盛,故仕宦者誇為仙都,遊談者據為樂土。據餘懷《板橋雜記》記敘,明代南京妓女分為三等,分布於南市、珠市和舊院三個區域:“南市者,卑屑妓所居;珠市間有殊色;若舊院則南曲名姬、上廳行首在焉。”而秦淮河兩岸河房則更為風流藪澤,真是山溫水軟,風月撩人,一河脂粉,兩岸笙歌。南京冶遊,最時興攜名妓乘畫舫以遊秦淮。每年自夏初至仲秋,秦淮河水漲波蕩,常有遊船數百,震蕩波心,清曲南詞,十番鑼鼓,騰騰如沸,各擅所能。一到夜晚,則燭籠炫耀,倩妝倚欄,槳聲燈影,聲光繚亂。這些畫舫名妓多以吹彈歌唱為能事,或歌南曲,或唱小調,合以絲竹鼓板,五音和協,豪邁者令人吐氣揚眉,淒婉者亦足以銷魂落魄。知音者或於酒闌時傾慕再三,必請妓女重唱一二,而客也歌而和之。唱者以知音互賞而忘倦,聽者也以雅會難逢而忘返(見武舟《中國妓女生活史》)。鄉試分三場,八月初九日第一場,十二日第二場,十五日第三場。考試之前,那些應試的生員忙於複習,當然無暇亦無心冶遊,而一旦考完出場,考生們大多呼朋聚侶,勾欄買醉,追歌征舞,借以放鬆積年來緊張的神經,滿足自己的聲色之欲。唐伯虎旅食南京時,也於試後參加了很多文酒之會和聲色之遊。
有一次,在一位士紳家,文士雲集,大家有感於南京繁華,命題作《六朝金粉賦》。唐伯虎筆不停揮,用流麗嫵媚的行書首先寫成。大家圍觀誦讀,當讀到“一顧傾城兮,再傾國;胡然而帝也,胡然天”這幾句時,嘖嘖稱讚,叫好不迭。秋榜未放,而蘇州才子唐伯虎的大名早已傳遍了南京城。
當時,南京有一個妓女能夠作詩,常與文士結交,也常參與文酒之會,有“詩妓”之稱。她聽說蘇州生員唐伯虎風流俊俏,詩畫全才,十分傾慕,卻又無緣與伯虎結識。伯虎知道後,故意穿上破敝的衣服,裝出一副落魄寒酸的樣子,從那個“詩妓”的畫舫前穿過。這時“詩妓”正憑欄顧盼,一見伯虎那瑟瑟縮縮的樣子,禁不住嘲諷地一笑。伯虎是何等聰明之人,早已窺見“詩妓”庸俗的內心世界,於是揚手對她說:
“倚樓何事笑嘻嘻?”
“詩妓”果然出口成章:“笑你寒儒穿布衣。”
伯虎續雲:“錦繡空包驢馬骨,那人騎過這人騎。”吟罷仰天大笑而去,“詩妓”滿麵羞慚,半晌都動彈不得。(見《風流逸響》)
當然,這是嬉笑怒罵之類,算不上豔遇。伯虎應試南都確有真正的豔遇,並且後世也傳為奇談。考前的一日,伯虎偶然出外走走,經過一座小樓,樓上珠簾卷處,有一位美麗的少女正向他注目。也許是在哪一次文酒之會中聽過伯虎吟詩唱曲,也許是在鄰舫隔艙見過文士們向伯虎圍擁索畫,這少女認出了樓下駐步的書生就是思慕已久的唐伯虎。伯虎也驚羨少女的美豔,四目相見,情愫已通。原來這少女是某指揮使的千金,她久慕伯虎才名,豈肯將機會放過?但她也知道伯虎是應試生員,試前功課甚緊張,於是暗寫手書,囑使女送交伯虎,約他八月十五日試畢後,半夜前來赴會。伯虎得信大喜,藏在篋中。過了幾天,伯虎偶然外出,他有個朋友不經意翻動他的箱篋,猛地看到了這封信,即將信藏了起來。等到八月十五日考試完畢,這個人設下計謀,請來很多賓客,強拉著伯虎喝酒。伯虎堅辭不脫,你一杯我一杯地被灌醉了。於是他的這個朋友就假冒伯虎,前往女家赴約。半夜,他與少女相會,正在歡樂時刻,被少女做指揮使的父親覺察,一怒之下,將男女兩人都殺了。等到唐伯虎急急趕往女家赴約,在半路上聽見人家紛紛傳說,某指揮使家發生奸情,作奸男女均被殺。伯虎聽後大驚,慌忙躲避了。(見《唐伯虎軼事》卷二)
唐伯虎應試南京偶逢豔遇是一奇事;因偶然的陰差陽錯免了幽會之禍,又是一奇事;南京之行不僅幸免於難,而且高中榜首,更是一大奇事。弘治十一年應天鄉試放榜,唐伯虎得中第一名解元。放榜後,由巡撫主持鹿鳴宴,招待考官及新科舉人,席間唱《鹿鳴》詩,跳魁星舞,著實熱鬧了好幾天。江南鄉試解元,在科舉場中是“含金量”很高的,因而具有很高的榮譽,得到這個榮譽就表示他立刻變成全國第一流的文士和名人了。
當時閱卷者有洗馬梁儲,他看了唐伯虎的試卷後,歎道:“難道士子中還有這樣的奇士嗎?今科的解元就在這裏!”放榜後,梁儲回到京城,在一次宴會上,對將於明年總裁會試的詹事程敏政說:“我在南都取錄了一批明年可來京師的人,其中唐寅為最,他才華橫溢,其實應天鄉試解元還不足以表現他的大才呢!請您將來獎掖他。”
程敏政說:“我早就聽說了,唐寅是江南奇士啊!”
於是,梁儲就將伯虎的文章呈獻給程敏政,程敏政也非常讚賞他。這樣一來,在參加會試以前,唐伯虎的才名早已傳遍京城,聲譽鵲起,成了達官貴人競相拉攏的對象。
雖說伯虎受好友祝枝山、文徵明的影響,看不起舉業,但虛榮和苦學求仕的成功感卻使他對這種世俗的榮譽欣喜不已。在他的印章當中,有一方陽文印“南京解元”,還有一方陽文印“龍虎榜中名第一,煙花隊裏醉千場”,揚揚得意,眼空一世,即使在他後來遭受科場冤獄、絕意仕途時,也念念不忘打在畫上;又有一方陰文印“江南第一風流才子”,所謂“第一”,當然也暗指這次江南鄉試第一。凡此種種,與其說是伯虎迎合世人的俗見,還不如說體現了這次獲得解元在伯虎自己心目中的分量。他此時的沾沾自喜、揚揚自得與非非幻想,集中表現在《領解後謝主司》一詩中:
壯心未肯逐樵漁,泰運鹹思備掃除。
劍責百金方折閱,玉遭三黜忽沽諸。
紅綾敢望明年餅,黃絹深慚此日書。
三策舉場非古賦,上天何以得吹噓!
詩中直率地表白了自己求仕的“壯心”,一方麵對這次鄉試的成功表示欣悅,一方麵又對明年的會試寄予殷切的希望。他躊躇滿誌,仿佛今年的勝利就是明年的預演,蟾宮折桂,唾手可得。然而,癡情轉化為幻夢,幻夢融注著癡情,弘治十二年(1499)的京師之春,等待著伯虎的卻是一場巨創至痛的災難。
附惜梅賦原文
縣庭有梅株焉,吾不知植於何時。蔭一畝其疏疏,香數裏其披披。侵小雪而更繁,得隴月而益奇。然生不得其地,俗物混其幽姿:前胥吏之紛拏,後囚係之嚶咿。雖物性之自適,揆人意而非宜。既不得薦嘉實於商鼎,效微勞於魏師;又不得托孤根於竹間,遂野性於水涯。悵驛使之未逢,驚羌笛之頻吹;恐飄零之易及,雖清絕而安施。客猶以為妨賢也,而諷餘以伐之。嗟夫!吾聞幽蘭之美瑞,乃以當戶而見夷。茲昔人之所短顧,仁者之不為。吾迂數步之行,而假以一席之地,對寒豔而把酒,嗅清香而賦詩,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