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桃花塢(1 / 3)

《鬆窗夢語》reference_book_ids\":[7298959706901449739,7358654744681794622]}],\"1\":[{\"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9,\"start_container_index\":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4},\"quote_content\":\"《桃花塢》reference_book_ids\":[6497813639565675534]}],\"153\":[{\"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5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18,\"start_container_index\":15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11},\"quote_content\":\"《金瓶梅詞話》reference_book_ids\":[7315368132581788708]}],\"13\":[{\"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18,\"start_container_index\":1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14},\"quote_content\":\"《左傳》reference_book_ids\":[7341339326120201278,7315417089332743194,7337534354958060606]}],\"119\":[{\"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19,\"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89,\"start_container_index\":119,\"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85},\"quote_content\":\"《明史》reference_book_ids\":[7263389533612280872,6867020882879974407,7317858356541000723,7316100908301945894,7313861976570989630,7327846960382086206]}],\"4\":[{\"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4,\"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8,\"start_container_index\":4,\"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quote_content\":\"《朱子語類》reference_book_ids\":[7011072848466807816,733231497089963116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桃花塢,中有狂生唐伯虎。狂生自謂我非狂,直是牢騷不堪吐。

——尤侗《桃花塢》

一身之中,凡所思慮運動,無非是天,一身在天裏行,如魚在水裏,滿肚子裏都是水。

——《朱子語類》第九十條

的確,在中國曆史上,受到命運的嚴重打擊後,“發憤著書”而終於“立言垂世”者亦代不乏人,前於伯虎的如墨翟、孔子、司馬遷、賈生、柳宗元,後於伯虎的如李贄、顧炎武、王夫之等等,但這條道路對於唐伯虎來說,卻如鏡花水月,一場春夢。其中原因,邵毅平先生在《十大文學畸人·唐寅》一文中指出:

首先,就其天性而言,唐寅終究隻是一個才子,而不是一個學者,他可以在治學立言上表現自己的聰明才智,卻無法借此安身立命。其次,唐寅少年時代的努力讀書,雖不知所用,卻懷著希望,因而是一種積極進取、充滿樂趣的行為;失意後的發憤讀書,雖已知所用,卻懷著絕望,因而乃是一種消極退縮、充滿悲涼的行為。在這樣的心情下治學,其結果也是很難樂觀的。再次,在一個功利社會中,當“三立”中“立言”不是作為前二立的補充而是作為前二立的替代時,往往成為失意者謀求心理平衡的借口,唐寅此時“立言垂世”的願望,正有著若幹酸葡萄的成分,所以隻能衝動一時而不能堅持長久。

這當然是很中肯的議論,但我以為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邵先生沒有論及,這就是環境的影響。本書在第二章就敘及,15世紀中葉在蘇州活躍著一個江南才子群,如沈周、周臣、唐寅、祝允明、文徵明、仇英、徐禎卿等人,他們都不是學術長才,而是一批藝術怪傑。更耐人尋思的是,他們每個人都是詩畫全才,才華橫溢。他們之間又或是情同手足的親密朋友,或是意氣相投的師弟關係。一個人選擇一定的事業目標,走上一定的生活道路,除開時代和個人等因素外,總與師友分不開。誠如郭沫若在《曆史人物》中說的,師友“是一種重要的社會關係,在一個人的成就上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因數”。無疑,這些江南才子所處的經濟、政治地位相似,又都精於書畫,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在對時政和生活的態度方麵,在理想的追求方麵,必然互相影響。總之,有了上述這些複雜的原因,“發憤著書”和“立言垂世”對於唐伯虎來說隻可能變成曇花一現的空想了。

生活的劇變使得唐伯虎頭腦中兩年來急劇熱化、膨脹的科舉仕進的欲望徹底破滅,從痛苦和絕望中複蘇而選擇的“立言”之路又滿是荊棘,難以走下去,於是,經過久久的思索,他進一步拋棄了“立言垂世”的想法,選擇了“自適”“適誌”的生活方式。伯虎的這種選擇當然不是突如其來的越世高談,其思想基礎便是我們在本書第二章所敘述的以“及時行樂”為核心的人生觀。唐伯虎考察禍福無常的人生,想到生命是如此的短暫而偶然,如此的珍貴而又美好,他愈益熱戀寶貴的生命,就愈益感受死亡的悲哀,就愈益放縱血肉之軀的欲望,於是便放棄對生命長度的追求,轉而追求生命的密度。他認為隻有及時行樂,才算不虛度此生。

一生細算良辰少,況又難逢美景何!

美景良辰倘遭遇,又有賞心並樂事。

不曉高燭對芳尊,也是虛生在人世!

(《一年歌》)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細細算來,宜人的天氣、美麗的景色、佳妙的心情和快樂的事情聚合在一塊兒的日子有幾天呢?隻有夜以繼日飲酒弦歌,才不算辜負啊!這種“及時行樂”的思想,伯虎少年時即已有之,現在經曆人生的慘痛教訓,就更加堅定了。他想到:《左傳》雖然說“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自己卻身遇誣陷,如潔白的玉璧蒙受了玷汙,為社會所拋棄了。雖然有顏回一樣的操行,終究不能取信於人。而做一番際會風雲的事業,又有什麼途徑可達到呢?想要立言垂世吧,恐怕如同揚雄寫《劇秦美新》、蔡邕依附於董卓、李白受累於永王之幕,柳宗元被攻擊為王叔文之黨,徒然增添垢辱而已。伯虎終於大徹大悟了:

人生貴適誌,何用劌心鏤骨,以空言自苦乎?

(見《唐伯虎全集·胥台山人序》)

“適誌”,也就是順應自己的天性。唐伯虎天性豪俠,又嗜聲色,現在既然已跳出“三不朽”的傳統模式,既然已經痛感生命的短促,那就幹脆明明白白地承認,徹底完全地履行。他有一首《焚香默坐歌》說得好:

焚香默坐自省己,口裏喃喃想心裏。

心中有甚害人謀?口中有甚欺心語?

為人能把口應心,孝弟忠信從此始。

其餘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

頭插花枝手把杯,聽罷歌童看舞女。

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為之恥。

及至心中與口中,多少欺人沒天理。

陰為不善陽掩之,則何益矣徒勞耳!

請坐且聽吾語汝,凡人有生必有死。

死見閻君麵不慚,才是堂堂好男子。

十足的才子氣魄!十足的天性文字!“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思想在伯虎眼中直如破屣,怪不得袁中郎評為:“說盡假道學!”

古時候有位修行的嚴尊者,問趙州和尚:“一物不將來時何如?”——怎樣才能做到拋棄一切,兩手空空?趙州和尚回答:“放下著。”現在,唐伯虎把立德、立功、立名等封建士子的思想重負全都放下了,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快,豪邁地說:“大丈夫雖不成名,要當慷慨!”

然而,從打算“立言垂世”到決定采取“自適”“適誌”的生活方式,在身心都需要一個調整階段,唐伯虎選擇了遠遊。

從古及今,每一個知識分子都相信;每一片風景,都是一種心境。花開花落,魚躍鳶飛,大自然無限豐富的形態,隨處都可能成為轉換人們心境的媒介。那些流動飄逸的雲水、小窗梅影的月色、綺麗華滋的春光、荒寒幽寂的秋景,都能使置身其中的人受到感動,都與人們的生命絕不是不相幹的存在。無論是煙雲空蒙,還是啼鳥處處;無論是登高山觀日出,還是涉大川送夕暉,都能沐浴靈魂,澡雪精神,陶冶性情,都是醫治心靈創傷的良醫聖藥。現在,唐伯虎就將這次遠遊視為一次精神之旅。

古時候有句俗話:“南人乘船,北人騎馬。”指的是北方多平原曠野,而南方則江河密布。唐伯虎遠遊的主要交通工具當然還是一葉扁舟。這次“翩翩之遠遊”的行蹤很廣,遊覽了湖南的南嶽,江西的匡廬,浙江的天台,福建的武夷,並觀大海於東南,泛舟於洞庭、鄱陽。他的朋友徐禎卿曾寫有《懷伯虎》七律一首:

聞子初從遠道回,南中訪古久徘徊。

閩州日月虛仙觀,越苑風煙幾廢台。

賴有藜筇供放跡,每於鸚鵡惜高才。

滄江梅柳春將變,憶爾飄零白發哀。

詩中也概括地寫出伯虎的遊蹤。伯虎此次遠遊,最使他自豪並且最為人樂道的是“九鯉乞夢”。九鯉湖在福建仙遊縣北,景色幽美。相傳漢元狩年間何氏兄弟九人煉丹於此,煉成,各乘一鯉仙去,因名。徐經的玄孫徐霞客有《遊九鯉湖日記》,生動地描寫了九鯉湖的景色:

平流至此,忽下墮湖中,如萬馬初發,誠有雷霆之勢,則第一際之奇也。九仙祠即峙其西,前臨鯉湖。湖不甚浩蕩,而澄碧泓於萬山之上,圍青漾翠,造物之靈亦異矣!

並且徐霞客也記載“是夜祈夢祠中”,可見九鯉祈夢是明代人的好尚。伯虎浪遊至仙遊,夜宿於九鯉湖畔,夢見仙人送給他一擔墨。這當然是文業終生的象征。所以當時朋友稱羨,後世文人亦傳誦,所謂“鯉仙贈墨妙江東”(韓菼《暮春唐解元墓下作》),指的就是這件事。又傳說伯虎祈夢九鯉時,夢中有人示以“中呂”二字。伯虎醒後對人說起,都無法詳解。幾十年後,伯虎訪問同邑的閣老王鏊,見到王的牆壁上有首蘇東坡的《中呂滿庭芳》的詞。伯虎吃了一驚,說:“這就是我夢中所見啊!”讀到其中有“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句,伯虎很恐惶,不久他真的去世了。終年五十四歲,也可說是“百年強半”。我總覺得這傳說玄而又玄,不大可信。

又傳說伯虎坐船遊黃州,觀賞了東坡赤壁後,深夜醉步踉蹌地歸船,路上碰到巡邏的士卒,被認為犯禁而被扭送見指揮使。指揮使不認識伯虎,盤根究底地審訊他。伯虎大笑,答以詩雲:

舟泊蘆花淺水堤,隔江邀我泛金巵。

因觀赤壁兩篇賦,不覺黃州半夜時。

城上將軍原有令,江南才子本無知。

賢侯若問真消息,也有聲名在鳳池。

詩中“招供”了犯禁原委和自己的身份,於急難狼狽中仍不失才子的瀟灑本色。

遠遊似乎是中國封建文人的一大傳統。不過,大多數文人(包括李白、杜甫、蘇軾等)的漫遊,是為了打開仕途的通道。在封建社會想要當官,首先要獲得一定的社會聲望,最好有大人物幫忙遊揚,這樣再通過科舉,才能較順利地得到官位。唐伯虎已經是趕出仕途外,跳出“三立”間,自然與此無涉。他這次曆時約一年、足跡遍東南的遠遊,主要目的有兩個。

其一是借青山綠水來淡化仕途上的失意感。因為對社會失望之後,便以自然為人生幸福的補償形式了。對於一個政治失意者來說,有時候隻需要在極平凡的一樹一石、一花一鳥中,就可以覓得一小塊精神止泊之地,作為他生命的最後依托。唐伯虎有首《煙波釣叟歌》就是這種思想的形象表達:

太湖三萬六千頃,渺渺茫茫浸天影。

東西洞庭分兩山,幻出芙蓉翠翹嶺。

鷓鴣啼雨煙竹昏,鯉魚吹風浪花滾。

阿翁何處釣魚來,雪白長須清凜凜。

自言生長江湖中,八十餘年泛萍梗。

不知朝市有公侯,隻識煙波好風景。

蘆花蕩裏醉眠時,就解蓑衣作衾枕。

撐開老眼恣猖狂,仰視青天大如餅。

問渠姓名何與誰,笑而不答心已知。

玄真之孫好高士,不尚功名惟尚誌。

綠蓑青笠勝朱衣,斜風細雨何思歸。

筆床茶灶兼食具,墨筒詩稿行相隨。

……

一個須發皆白的漁翁,無視朝市公侯,八十餘年來都生活在茫茫湖上,更妙的是筆墨詩稿隨身攜帶,時有長篇短句!這樣的漁翁在現實中其實是不存在的,顯然是作者理想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