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封建文人的漫遊有一種共通的審美興趣,他們總是對往古這個時間的維度敞開懷抱;而已經消逝的往古猶如幽靈似的穿透眼前的自然景物,展現在煙靄茫茫之中。在曆史的回首中,滿眼風光,有多少春日鳥啼的日子,多少秋天空闊的景象。而這風景的世界裏,又有多少悲歡的故事,多少生滅與存亡。就是在這種懷古情緒的支配下,唐伯虎騎著毛驢,登上廬山香爐峰,仔細辨認著摩崖石刻中古人的題詠,“讀之漫滅為修容”(《廬山》);經過子陵灘時,聆聽著滿山樵斧聲,眺望著紛飛的鸕鶿,遙想起嚴子陵這位“漢皇故人”(《嚴灘》);遊覽輞川時,於白日蒼鬆、清風明月之間,細細體味王摩詰的“塵外想”(《題輞川》);麵對著浩渺的空間和悠長的時間,他感到個人、家庭、仕途等等真正是如同塵芥!在《遊鎮江登金山、焦山》中,他寫道:
孤嶼崚嶒插水心,亂流攜酒試登臨。
人間道路江南北,地上風波世古今。
春日客途悲白發,給園兵燹廢黃金。
闍黎肯借翻經榻,煙雨來聽龍夜吟。
金山位於鎮江西北的大江邊,以綺麗稱世。自古以來,流傳著“金山寺裏山,焦山山裏寺”的民諺,就是講金山小巧,整座山為佛寺包圍。焦山渾厚,寺院深藏在山中。金山寺為東晉時創建,初名澤心寺,唐以後改為金山寺,枕江而築,氣象萬千。伯虎攜酒登臨,遠望腳下亂流激起的層層雪浪,環顧身邊被兵火破壞的佛寺,想到了南北道路和古今風波,產生了一份浸肌浹骨的個人心靈深處的感動。於是,在誦經和江濤的交響聲中,在神秘的香煙和幽微的琉璃燈火的交融中,伯虎追憶自己逝去的父母、徐氏妻子及妹妹的音容,想到如鏡花水月般的功名,想到係囚罹獄的屈辱,覺得一切都是空的。他甚至想向和尚(闍黎)提出就此出家,夜夜傾聽那孤寂而壯闊的江濤。
其二是出於研習丹青、師法造化的需要。伯虎失意之初立下的發憤著書的願望早已灰滅,他選擇了靠詩文書畫謀生的市民藝術家生活,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予棄經生業,乃托之丹青自娛。”(《六如居士畫譜自序》)這樣,觀察自然、寫生山水、師法造化就成為他必修的功課。
唐伯虎的繪畫創作,山水畫占主要地位。他從周臣那裏繼承了李成、範寬和南宋四家的傳統,對元代趙孟、黃公望、王蒙等的畫法,也經過苦心研究。前人評價他“青出於藍”,認為他雖然取法宋元諸家而能有所發展,在技法上能融會貫通,自成秀潤、縝密、流麗的風格和麵目。無疑,伯虎這次漫遊名山大川,廣泛地體驗了豐富的社會生活,深刻地觀察了雄麗的自然景色,對其繪畫藝術是影響至巨的。
漫遊中,伯虎以一種極富於色彩的眼睛看世界,對於大自然中春光明媚、絢麗滋潤之境,有一種深刻的自覺的感應。如以下兩首小詩:
燕子歸來杏子花,紅橋低影綠池斜。
清明時節斜陽裏,個個行人問酒家。紅杏梢頭掛酒旗,綠楊枝上囀黃鸝。
鳥聲花影留人住,不賞東風也是癡。
色彩絢麗,輕靈流轉,我們參看他傳世的畫作《山路鬆聲圖》《青山伴侶圖》《騎驢歸思圖》等,即可體會到伯虎那種來源於現實生活的敏銳的色彩效應。
在流連山水之中,伯虎也漸漸學會用真正內行的眼光,亦即用讀畫的眼光和讀詩的眼光來觀察山水,如他在遊覽齊雲岩時,感覺到“霜林著色皆成畫,雁字排空半草書”(《齊雲岩縱目》);在旅濱長江時,觀察出“寒梅向暖商量白,舊草吟春接續青”(《聞江聲》)。像以上這些詩句,是地道的藝術家的詩句。用讀畫和讀詩的眼光來欣賞山水,實際上已經相當於用一種哲學的眼光看山水,亦即將中國藝術精神,融入山水審美的境界了。
總之,這次漫遊對於伯虎日後在繪畫上打破前人陳套,尤其是變化南宋院體風致,是很有作用的。我們欣賞伯虎的山水畫,不論峰巒水口、樹石林泉和點綴的人物、屋宇等等,都畫得現實具體,使人看了,感到可遊可居。尤其如代表作《江南農事圖》,以異乎尋常的工細筆法,描繪了初夏時節南國農村的自然景色和種種農事活動,上邊題詩:“四月江南農事興,漚麻浸穀有常程。莫言嬌細全無事,一夜繰車響到明。”說明伯虎對農民的生活有一定的了解,並懷有一定的感情。這正是師法造化的結果,和前人一些“足不出裏閈”一味摹古的山水畫是不同的。
二
閑居嗒嗒醉嗚嗚,轉覺微情與世疏。
——徐禎卿《贈唐居士》
也許是大半年的監獄生活的摧殘,也許是長期營養不良,也許是這次浪遊旅行的勞累,唐伯虎回到家中就病倒了,纏綿病榻,數月之後才漸漸痊愈。
病愈後,伯虎就鬻畫賣文,維持生計。他這樣做的直接目的有兩個:一是他天性醉心藝術,筆墨丹青是“自適”“適誌”的最好手段。二是蘇州不僅風物宜人,而且工商業、特別絲織業發達,商賈聚集,有些商人富可敵國。這些商人們為了美化精巧的園林,附庸風雅,也就肯花高價購買字畫。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帶動了一般市民對藝術品的愛好和收購。於是蘇州產生和彙集了很多藝術家(特別是市民藝術家),成為當時全國屈指可數的最大的字畫市場。他出賣字畫,能夠自食其力,“不使人間造孽錢”,維持一家生計。
這時候,輿論已經逐漸往同情他的一邊傾斜。誠如他在《題潯陽送別圖》中所感慨的:“是非公論日紛紛,不在朝廷在野人。”一般老百姓本來就喜愛唐解元萬丈才華,欽佩唐解元的滿腹學問,現在慢慢知道他所受的冤枉後,都同情他,為他說話,買他的字畫。相反,對誣陷他的都穆,雖然得做高官,大家還是鄙薄和厭惡。加之這時伯虎的字畫已漸臻佳境,他書學趙孟,而能自出機杼,特別是行書嫵媚俊逸,為世所稱;繪畫路子也很寬,山水、人物、仕女、花鳥,均不同流俗,高視闊步於一時。因此,向他求購書畫的人不少,有時還感到應接不暇,不得不請老師周臣代筆。這種自食其力的硯田生涯,伯虎一直堅持到離開人世。
在這段時期,唐伯虎的家庭成員發生了一些變化。
伯虎原配徐氏,徐氏亡故後曾續弦,出獄後“夫妻反目”,續弦離去。這次浪遊歸來後他又娶妻沈氏。這就是祝枝山《唐伯虎墓誌銘》中所謂“配徐繼沈”中之“沈”。因文字資料缺乏,我們已不可得知沈氏的基本情況,隻知道她排行第九,人稱沈九娘。然而伯虎詩詞流露出,和沈氏是感情融洽的。《感懷》詩雲“鏡裏形骸春共老,燈前夫婦月同圓”,“月圓”自然是美滿的象征。《偶成》則直接描述了這對貧賤夫妻的生活:
科頭赤足芰荷衣,徙倚藤床對夕暉。
分咐山妻且隨喜,莫教柴米亂禪機。
“隨喜”是佛教用語,謂見人做善事而心中歡喜。《勝鬘經》:“爾時世尊於勝所說攝受正法大精進力,起隨喜心。”伯虎用在這裏,有些隨遇的意思,是說要妻子隨遇而安,不要為柴米生計發愁而擾亂了平靜的心緒。看樣子,沈氏是一位賢惠溫順、多少有點安命的女人。
伯虎與沈氏生有一女,後來嫁給橫塘王家村雅宜山人王寵的兒子王國士。伯虎與王寵是詩文朋友,又成了兒女親家,真可以說是翰墨姻緣了。
就在伯虎與沈氏婚後不久,唐家唯一的命脈、他與弟子重“駢肩倚之”的侄兒長民夭折了。這對於人丁不繁的唐家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伯虎曾揮淚寫下了一篇詞短情深的《唐長民壙誌》,其中說:
長民隻有十二歲,穎慧而淳篤。在父母麵前注意禮貌,從來不做出仰著臉跛著腳的樣子。讀書一定至深夜,而興致還很高,好像想讀到天明似的。有疑問時就走來問我,此外不到別的地方去。我常常心裏想:“唐氏累世積德,所做善事曆曆可數的已有五代了。前後街坊,都稱我家為善士。蒼天一定會保佑,使唐氏振興。”及至我領解南京,不久因口舌過失而遭廢棄與打擊,然而還是寄希望於這個孩子。現在不幸長民死去了,又將依靠誰呢?難道是我凶窮惡極,敗壞世德,而天要翦滅我的後人嗎?但是,我束發行義,過著清貧的生活,兄弟和睦,沒有不良的言行,仰對白日,下見先人,都無愧於心。蒼天啊,您察聽不聰,奪去了我的孩子,這真是為善不得好報啊!
最後,伯虎吮筆泣血命詞:“冤哉死也斯童!兄弟二人將何從?維命之窮!”這一年是正德三年(1508),伯虎三十九歲。
伯虎出獄後的五六年間,在他整個生命曆程中是一個調整期,對他旺盛的生命力而言是一個恢複期。這種生活是平淡無奇的,誠如他在《睡起》詩中所描述的:
紙帳空明暖氣生,布衾柔軟曉寒輕。
半窗紅日搖鬆影,一甑黃粱煮浪馨。
殘睡無多有滋味,中年到底沒心情。
世人多被雞催起,自不由身為利名。
心情不好,當然昏睡終日。這就正如同江河流到平曠處,流速也變慢了,姿態也平庸了,而前麵紆曲處,將有岩矗立,暗礁錯落,江流將會變得急湍飛花,劇響驚雷,狂怪奇險,氣象萬千哩!
三
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
——《把酒對月歌》
弘治十八年(1505),唐伯虎三十六歲。這年,他打算在桃花塢築建桃花庵別業。
蘇州自古以來文風極盛,據說是因為蘇州城像隻文具盤,文房四寶兼具:硯台是宋公祠的方基,墨為葑門內鍾樓(又稱方塔),玄妙觀彌羅寶閣前的半月形石水槽是水盂,定慧寺巷內的雙塔是兩支筆,雙塔寺三間平房為筆架,於是造就了不少文才。桃花塢就在這文具盤的北邊,地處閶門內北城下,宋朝時候曾是樞密章的別業。由於地土的原因,這個地方的桃花生長得十分繁盛,唐伯虎將賣畫的錢建造了些亭閣,特別造了一座“夢墨亭”,紀念鯉仙贈墨之夢,請好友祝枝山題寫了亭額。又添種了桃樹,三四年後蔚然成林,每逢江南三月,群鶯亂飛,這裏“千林映日鶯亂啼,萬樹圍春燕雙舞”(《姑蘇八詠》之四)。桃花千樹萬樹,如雲如霞,欲燒欲燃,使人怦然心動,流連忘返,充滿了浪漫氣息和唯美色彩。
築建桃花庵需要相當大一筆錢款,款自何來呢?當然是賣字鬻畫所得。明代中期是中國曆史上資本主義萌芽的時期,這個時期的社會形態有其顯著特點。其中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在東南沿海一帶的城市中,商業和手工業高度發展,金錢的力量逐漸地衝擊侵蝕著國家的政治力量和傳統道德觀念,要求平等,要求尊重個性、尊重人的正常欲望,成為相當普遍的社會思潮。同時,字畫的商品化經營機製也已在東南都市特別是寧、蘇、杭、揚等城市確立,於是就產生了一些為以前“高雅”的文士所不齒的市民藝術家。唐伯虎的家庭本屬於市民階層,與商業經濟有著密切關係,他本人又從小受到封建禮法的歧視,長大後又罹受科舉冤獄,因而很容易對傳統的價值標準、社會規範產生懷疑,從而站到與傳統觀念相背離的立場,加入市民藝術家的行列。字畫在迂夫子眼中,是“無價之寶”,隻贈與知音,不賣與商客。而在市民藝術家們眼中,則是商品。他的朋友徐應雷在《唐家園懷子畏》之五中寫道:
不買青山隱,卻寫青山賣。
物外有知心,人間徒問畫。
就寫出了字畫的買賣關係。人間俗子隻知道用錢來買畫,盡管藝術家寄會心於物外,仍然對藝術女神是那樣癡迷,那樣一往情深。
為什麼唐伯虎要建造桃花庵別業呢?這動機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態度呢?他有一首膾炙人口的《桃花庵歌》可視為對這些問題的回答: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別人笑我忒風顛,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這首長詩寫得痛快淋漓而又明白如話,它告訴我們:一、建庵動機是為了及時行樂,老死花酒,死而無怨,這是一種非功利的人生態度;二、“摘桃花”與“寫青山”一樣,都是指寫生作畫,作者醉臥桃花叢中,做一個純粹的藝術家,充滿了藝術氣息和唯美色彩;三、“酒盞花枝”傲視“車塵馬足”,反映了作者背時傲俗的生活態度。這首長詩無異於一篇宣言,伯虎宣告自己已獲得徹底解脫,他將要不惜以標新立異、驚世駭俗之行,追求個性自由了!
由於桃花庵景色幽美,唐伯虎又豪爽好客,這裏自然成了他與朋友們聚會之所。袁袠《唐伯虎全集序》說:“(伯虎)築室桃花塢中,讀書灌園,家無儋石而客嚐滿座,風流文采,照映江左。”祝枝山《唐伯虎墓誌銘》說:“沼圃舍北桃花塢,日般飲其中,客來便共飲,去不問,醉便頹寢。”從這些記載,可以想見當時桃花庵中高朋滿座、文采風流的情況。經常參加聚飲的有徐禎卿、文徵明、王寵、錢仁夫、周臣、王鏊等,都是當時江南的一流名士。其中來往最多、最不拘形跡的是祝枝山。
祝枝山三十三歲中舉後,會試多次,皆不得一第。後來補官廣東興寧知縣,又做過通判之類的小官。這時他已回蘇州,賣詩賣字,也加入市民藝術家的行列。祝枝山比伯虎年長十歲,絕頂聰明,《明史》說“枝山生五歲,便能作徑尺字。九歲能詩,少長博覽群籍,文章有奇氣。當筵疾書,思若湧泉”。當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才子了!然而枝山的尊容卻令人不敢恭維,六指頭、絡腮胡子,斜眼再帶近視,整日腰間係著一個單照。所謂單照,類似現今的眼鏡,就是用一片圓形水晶,四周鑲上銅框,下麵裝上小柄,遇到“視而勿見”的時候,一眼開一眼閉地隔著單照瞧上一瞧,便能“一目了然”。祝枝山與伯虎一樣迷花好酒,同是江南才子,親密朋友,卻一醜一俊,相映成趣,故而民間傳說中唐祝逸事最多。徐應雷有《唐家園懷子畏》五首,其中之二、之三就是記的桃花塢聚飲:
盛暑斷不出,門外有車馬。
公卿排闥入,裸體鬆竹下。
名士故逃名,誰與共明月。
夜半聞叩門,知是祝希哲。
在大熱天,他們在桃花庵鬆竹蔭下歇暑,官吏來慕名求畫,就裸體相見。多麼高傲!到夜深了,誰來與伯虎一塊賞月呢?桃花庵響起了叩門聲,伯虎一聽就知道是老祝。多麼默契!這是一種“真名士、自風流”的生活,江南才子們如魚得水,樂此不疲。他們聚會在一起做些什麼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