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笑傳說(2 / 3)

卻說蘇州六門:葑、盤、胥、閶、婁、齊。那六門中隻有閶門最盛,乃舟車輻輳之所。真個是: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東西。

五更市販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齊。

唐解元一日坐在閶門遊船之上,就有許多斯文中人,慕名來拜,出扇求其字畫。解元畫了幾筆水墨,寫了幾首絕句。那聞風而至者,其來愈多。解元不耐煩,命童子且把大杯斟酒來。解元倚窗獨酌,忽見有畫舫從旁搖過,舫中珠翠奪目,內有一青衣小鬟,眉目秀豔,體態綽約,舒頭船外,注視解元,掩口而笑。須臾船過,解元神蕩魂搖,問舟子:“可認得去的那隻船麼?”舟人答言:“此船乃無錫華學士府眷也。”解元欲尾其後,急呼小艇不至,心中如有所失。正要教童子去覓船,隻見城中一隻船兒,搖將出來。他也不管那船有載沒載,把手相招,亂呼亂喊。那船漸漸至近,艙中一人,走出船頭,叫聲:“伯虎,你要到何處去?這般要緊!”解元打一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好友王雅宜。便道:“急要答拜一個遠來朋友,故此要緊,兄的船往哪裏去?”雅宜道:“弟同兩個舍親到茅山去進香,數日方回。”解元道:“我也要到茅山進香,正沒有人同去。如今隻得要趁便了。”雅宜道:“兄若要去,快些回家收拾,弟泊船在此相候。”解元道:“就去罷了,又回家做什麼!”雅宜道:“香燭之類,也要備的。”解元道:“到那裏去買罷!”遂打發童子回去。也不別這些求詩畫的朋友,徑跳過船來,與艙中朋友敘了禮,連呼:“快些開船。”舟子知是唐解元,不敢怠慢,即忙撐篙搖櫓。行不多時,望見這隻畫舫就在前麵。解元分付船上,隨著大船而行。眾人不知其故,隻得依他。

次日到了無錫,見畫舫搖進城裏。解元道:“到了這裏,若不取惠山泉也就俗了。”叫船家移舟去惠山取了水,原到此處停泊,明日早行。“我們到城裏略走一走,就來下船。”舟子答應自去。解元同雅宜三四人登岸,進了城,到那熱鬧的所在,撇了眾人,獨自一個人去尋那畫舫。卻又不認得路徑,東行西走,並不見蹤影。走了一回,穿出一條大街上來,忽聽得呼喝之聲。解元立住腳看時,隻見十來個仆人前引一乘暖轎,自東而來,女從如雲。自古道:“有緣千裏能相會。”那女從之中,閶門所見青衣小鬟,正在其內。解元心中歡喜,遠遠相隨,直到一座大門樓下,女使出迎,一擁而入,詢之傍人,說是華學士府,適才轎中乃是夫人也。解元得了實信,問路出城,恰好船上取了水才到。少頃,王雅宜等也來了。問:“解元那裏去了?教我們尋得不耐煩!”解元道:“不知怎的,一擠就擠散了,又不認得路徑,問了半日,方能到此。”並不題起此事。至夜半,忽於夢中狂呼,如魘魅之狀。眾人皆驚,喚醒問之。解元道:“適夢中見一金甲神人,持金杵擊我,責我進香不虔。我叩頭哀乞,願齋戒一月,隻身至山謝罪!天明,汝等開船自去,吾且暫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以為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隻小船來到,說是蘇州去的。解元別了眾人,跳上小船。行不多時,推說遺忘了東西,還要轉去。袖中措幾文錢,賞了舟子,奮然登岸。到了一飯店,辦下舊衣、破帽,將衣巾換訖,如窮漢之狀。走至華府典鋪內,以典錢為由,與主管相見。卑詞下氣,問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吳縣人氏,頗善書,處一個小館為生。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館,孤身無活,欲投一大家充書辦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倘收用時,不敢忘恩!”因於袖中取出細楷數行,與主管觀看。主管看那字,寫得甚是端楷可愛,答道:“待我晚間進府稟過老爺,明日你來討回話。”是晚,主管果然將字樣稟知學士。學士看了,誇道:“寫得好,不似俗人之筆,明日可喚來見我。”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進解元拜見學士。學士見其儀表不俗,問過了姓名住居,又問:“曾讀書麼?”解元道:“曾考過幾遍童生,不得進學,經書還都記得。”學士問何經?解元雖習《尚書》,其實五經俱通的,曉得學士習《周易》,就答應道:“《易經》。”學士大喜道:“我書房中寫帖的不缺,可送公子處作伴讀。”問他要多少身價?解元道:“身價不敢領,隻要求些衣服穿。待後老爺中意時,賞一房好媳婦足矣!”學士更喜,就叫主管於典中尋幾件隨身衣服與他換了,改名華安。送至書館,見了公子。公子教華安抄寫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華安私加改竄。公子見他改得好,大驚道:“你原來通文理,幾時放下書本的?”華安道:“從來不曾曠學,但為貧所迫耳。”公子大喜,將自己日課教他改削。華安筆不停揮,真有點鐵成金手段。有時題義疑難,華安就與公子講解。若公子做不出時,華安就通篇代筆。

先生見公子學問驟進,向人誇獎。學士討近作看了,搖頭道:“此非孺子所及,若非抄寫,必是倩人。”呼公子詰問其由,公子不敢隱瞞,說道:“曾經華安改竄。”學士大驚,喚華安到來出題麵試。華安不假思索,援筆立就,手捧所作呈上。學士見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閱其文,詞意兼美,字複精工,愈加歡喜,道:“你時藝如此,想古作亦可觀也!”乃留內書房掌書記。一應往來書劄,授之以意,輒令代筆,煩簡曲當,學士從未曾增減一字。寵信日深,賞賜比眾人加厚。華安時買酒食與書房諸童子共享,無不歡喜。因而潛訪前所見青衣小鬟,其名秋香,乃夫人貼身伏侍,頃刻不離者。計無所出,乃因春暮,賦《黃鶯調》以自歎:“風雨送春歸,杜鵑愁,花亂飛,青苔滿院朱門閉。孤燈半垂,孤衾半攲,蕭蕭孤影汪汪淚。憶歸期,相思未了,春夢繞天涯。”

學士一日偶到華安房中,見壁間之詞,知安所題,甚加稱獎。但以為壯年鰥處,不無感傷,初不意其有所屬意也。適典中主管病故,學士令華安暫攝其事。月餘,出納謹慎,毫忽無私。學士欲遂用為主管。嫌其孤身無室,難以重托。乃與夫人商議,呼媒婆欲為娶婦。華安將銀三兩送與媒婆,央他稟知夫人說:“華安蒙老爺夫人提拔,複為置室,恩同天地。但恐外麵小家之女,不習裏麵規矩。倘得於侍兒中擇一個見配,此華安之願也!”媒婆依言稟知夫人,夫人對學士說了。學士道:“如此誠為兩便。但華安初來時,不領身價,原指望一房好媳婦。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難保其無他誌也。不若喚他到中堂,將許多丫鬟聽其自擇。”夫人點頭道是。

當晚夫人坐於中堂,將丫鬟二十餘人各盛飾裝扮,排列兩邊,恰似一班仙女,簇擁著王母娘娘在瑤池之上。夫人傳命喚華安,華安進了中堂,拜見了夫人。夫人道:“老爺說你小心得用,欲賞你一房妻小。這幾個粗婢中,任你自擇。”叫老姆姆攜燭下去照他一照。華安就燭光之下,看了一回,雖然盡有標致的,那青衣小鬟不在其內。華安立於傍邊,黯然無語。夫人叫:“老姆姆,你去問華安:‘那一個中你的意?就配與你。’”華安隻不開言。夫人心中不樂,叫:“華安,你好大眼孔,難道這些丫頭就沒個中你意的?”華安道:“複夫人,華安蒙夫人賜配,又許華安自擇,這是曠古隆恩,粉身難報。隻是夫人隨身侍婢還來不齊,既蒙恩典,願得盡觀。”夫人笑道:“你敢疑我有吝嗇之意。也罷!房中那四個一發喚出來與他看看,滿他的心願!”原來那四個是有執事的,叫做:春媚、夏清、秋香、冬瑞。春媚,掌首飾脂粉;夏清,掌香爐茶灶;秋香,掌四時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管家老姆姆傳夫人之命,將四個喚出來。那四個不及更衣,隨身妝束。秋香依舊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後,室中蠟炬,光明如晝,華安早已看見了,昔日豐姿,宛然在目。還不曾開口,那姆姆知趣,先來問道:“可看中了誰?”華安心中明曉得是秋香,不敢說破,隻將手指道:“若得穿青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顧秋香,微微而笑,叫華安且出去。華安回典鋪中,一喜一懼,喜者機會甚好,懼者未曾上手,惟恐不成。偶見月明如晝,獨步徘徊。吟詩一首:“徙倚無聊夜臥遲,綠楊風靜鳥棲枝。難將心事和人說,說與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學士說了。另收拾一所潔淨房室,其床帳家火,無物不備,又合家僮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擔東送西,擺得一室之中,錦片相似。擇了吉日,學士和夫人主婚,華安與秋香中堂雙拜,鼓樂引至新房,合巹成婚,男歡女悅,自不必說。夜半,秋香向華安道:“與君頗麵善,何處曾相會來?”華安道:“小娘子自思想。”又過了幾日,秋香忽問華安道:“向日閶門遊船中看見的可就是你?”華安笑道:“是也!”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賤之輩。何故屈身於此?”華安道:“吾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從權相就。”秋香道:“妾昔見諸少年擁君,出素扇紛求書畫,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無人。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華安道:“女子家能於流俗中識名士,誠紅拂、綠綺之流也!”秋香道:“此後於南門街上,似又會一次。”華安笑道:“好利害的眼睛!果然,果然!”秋香道:“你既非下流,實是什麼樣人?可將真姓名告我。”華安道:“我乃蘇州唐解元也。與你三生有緣,得諧所願,今夜既然說破,不可久留。欲與你圖諧老之策,你肯隨我去否?”秋香道:“解元為賤妾之故,不惜辱千金之軀,妾豈敢不惟命是從!”華安次日將典中帳目細細開了一本簿子,又將房中衣服首飾及床帳器皿另開一帳,又將各人所贈之物亦開一帳,纖毫不取。共是三宗帳目,鎖在一個護書篋內,其鑰匙即掛在鎖上。又於壁間題詩一首:“擬向華陽洞裏遊,行蹤端為可人留。願隨紅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好事已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主人若問真名姓,隻在康宣兩字頭。”是夜雇了一隻小船,泊於河下。黃昏人靜,將房門封鎖,同秋香下船,連夜望蘇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