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中“石凍春”是酒名。狗監是漢代掌管皇帝獵犬的官,此指蜀人楊得意任狗監時,曾向漢武帝提及司馬相如,末句則諷刺當時掌權者失職無能,未能發現人才。這樣,就使觀畫者感受到作者的深遠的旨趣,甚至從“當時”想到“現今”,產生強烈的聯想效應。又如他的《秋風紈扇圖》,畫麵中一淡妝女子,神態憂傷,執扇佇立,左上角用媚秀的行書題七絕一首:“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把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賞畫觀詩,作者坎坷的經曆,佳人被棄的淒涼,輕薄的世態,都水乳交融般地結合起來,浸潤著你的精神,使你覽畫之餘,一灑異代同情之淚。
唐伯虎對於題字的多少、地位和字體也都有匠心:一般都用秀逸的行草題在畫的上右方或上左方。除了詩詞的內容和畫境有聯係外,所占的位置、麵積、輕重都和畫的構圖有關聯,成為畫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字體和畫的筆法也是和諧一致的。
詩書畫完美地結合在一個畫麵上,是我國文人畫的一大特色。可貴的是,唐伯虎不僅在這方麵達到很高的成就,而且他的繪畫對民間繪畫有相當大的影響。桃花塢是與楊柳青、楊家埠並稱的我國年畫三大中心產地之一。桃花塢木刻年畫印行始於明代,不少題材內容都來自唐伯虎作品,如《高祖斬蛇》《三顧草廬》《陶淵明愛菊》《鍾馗》《洞賓化女人攜瓶圖》《王蜀宮妓圖》《漁家樂》《芭蕉仕女圖》《桃花塢圖》等。同時年畫的有些題材取自唐伯虎的傳說故事。如《三笑姻緣》,用連環畫形式表現唐伯虎三笑點秋香的故事。圖中有“半塘寺伯虎初遇秋香”“秋香伯虎二次相遇湖塘”“隱姓埋名投華府為奴”“三番會見冤家秋香”“低頭受盡千般苦”“恩賜冤家成婚配”等十個情節。明中葉以後,隨著封建社會走向沒落,文人畫家日益走向社會底層。同時,方興未艾的民主啟蒙運動又使他們眼睛向下,更多地體察底層社會的艱辛生活。因此,明中葉以後不少文人畫家常過問民間繪畫,有些知名的文人畫家還投入民間版畫的製作,與民間刻工一起,畫書籍插圖。如眾所周知的晚明大畫家陳洪綬就與徽派版畫名工黃子立協作,創作了《水滸葉子》《九歌圖》等插圖,為明末版畫增添了光彩,由於史乘缺乏,沒有發現唐伯虎直接過問民間繪畫的資料,但他的住地成為年畫作坊中心,他的作品直接收入年畫印製,肯定他與年畫製作界關係是很密切的。事實上,唐伯虎之所以能在某些方麵跳出古人窠臼,走自己的道路,原因之一就是他融合了民間藝術和文人畫的優良素質,使自己的作品別開生麵,令人耳目一新,在他的繪畫作品中能清楚地體現出民間繪畫的惠澤。
在高臥桃花塢、賣畫鬻文的同時,伯虎還進行了繪畫理論的探討。他說:
工畫如楷書,寫意如草聖。不過執筆轉腕靈妙耳。世之善書者多善畫,由其轉腕用筆之不滯也。
又說:
作畫破墨,不宜用井水,性冷凝故也。溫湯或河水皆可。洗硯磨墨,以筆壓開飽浸水訖,然後蘸墨,則吸上勻暢;若先蘸筆而後蘸水,被水衝散,不能運動也。
這都是經驗之談,甘苦之語。他還搜輯了曆代畫論,從唐五代到宋元,內容則或敘源流,或論技法,或談鑒賞,或述裝,分為三卷,名為《唐伯虎畫譜》。他在自序中說“予棄經生業,乃托之丹青自娛。因述舊聞,附以己見”,可見他輯錄《畫譜》還是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取舍之間,是斷以“己見”的。
無論是繪畫創作,還是畫論探討,唐伯虎都是在中年以後隱居桃花塢時期達到了自己光輝的頂點。
二
一龕碧火蒲團坐,十畝黃柑酒瓿車。
——文徵明《贈唐居士》
唐伯虎與北宋的樂天才子蘇東坡有不少相類似的地方,如同樣才華橫溢,都曾罹牢獄之災,都是詩書畫全才,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相類之處,就是對和尚與名妓的喜好。根據文字記載,蘇東坡一生總是與和尚、名妓有不解之緣。唐伯虎也一樣,他總是以一種詩意的哲學化了的人生觀看待生活,有了詩詞書畫,他熱愛今生,不會去當禁欲的和尚。有了哲學,他十分明智,也不會沉淪在淺顰低笑之中。他不能棄絕青山綠水,也不會棄絕美人、詩畫和酒肉,但是他有深度,不可能成為膚淺的紈絝子弟,也不可能變成清寒的苦行高僧。他享受和尚和名妓,而不會被他們俘虜。
大概中年以前,唐伯虎與妓女關係甚密;中年以後,則與和尚交往頗多。他讀了很多佛經,根據《金剛經》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自號六如居士,並且懷著虔誠的敬意寫了《達摩讚》《讚林酒仙書聖僧詩後》《釋迦如來讚》《第十二尊半渡波山那迦犀那尊者讚》等。盡管這些讚語少幾分佛國莊嚴、多幾分生活風趣,但仍充滿了恭敬。如《達摩讚》:
兩隻凸眼,一臉落腮,有些認得,想不起來。噫!是踏蘆江上客,一花五葉至今開。
奇怪的是,唐伯虎對道教卻采取了大不敬的態度,除了前麵第二章介紹的詩諷煉丹士的故事外,《風流逸響》還記載,有人求唐伯虎在《列仙圖》上題詠,伯虎援筆即題:
但聞白日升天去,不見青天走下來。
偶然一日天破了,大家都叫阿癐癐!
“阿癐癐”,是吳中小兒群奔起哄之聲。唐伯虎在詩中辛辣地諷刺了道教“白日升天”之說,表示了自己極度的輕蔑。
對於佛教,伯虎卻十分尊崇。他和許多和尚都是好朋友,《金陵遊記》就記載南京報恩寺的和尚藏有很多唐伯虎的墨跡,其中有一幅精細絕倫的白描達摩圖,達摩兀然危坐,一經袱放在身旁,右方題記是:“嘉靖癸巳春弟子唐寅畫。”還有一位西洲,是嘉禾龍洲寺和尚,能詩善文,領袖天下禪林,唐伯虎曾畫贈山水一幅,上題五十言懷詩,下跋雲:
與西洲別後三十年,偶爾見過,因書鄙作並圖請教。病中殊無佳興,草草見意而已。友生唐寅。
(見《支那南畫大成》卷九)
傲視天下的伯虎居然自稱“友生”,並“請教”,可見與西洲相知相重非同一般了。唐伯虎對一些佛教活動不遺餘力,治平禪寺要修建一座竹亭,他就熱情地寫了《治平禪寺化造竹亭疏》,想象竹亭修建後“秀岩和尚擊節而悟空,清平禪師指竿而說法”的勝況,然後請各方麵的朋友“幸舍餘資,共成勝事”。他還為寒山寺寫了《姑蘇寒山寺化鍾疏》。寒山寺在蘇州閶門西七裏之楓橋鎮,建於六朝時期的梁天監年間(502—519),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曆史了,原名妙利普明塔院,到了唐代貞觀年間,傳說當時的名僧寒山和拾得曾由天台山來此住持,塔院因改名寒山寺。詩人張繼又寫了一首《楓橋夜泊》詩:“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由於把楓橋與寒山寺的優美意境融為一體,頗具詩中有畫的藝術趣致,因而成了千古絕唱,寒山寺的鍾聲也名傳遐邇。可惜因寒山寺曆經滄桑,那隻大鍾早已失傳了。明代嘉靖年間,蘇州士民又發起重鑄,唐伯虎就應約寫了《姑蘇寒山寺化鍾疏》。在疏文中,他將寒山鍾聲與李白、張繼的韻事聯係起來,希望大家能解囊施助這“莊嚴佛土”。文末還作了四句偈語:
姑蘇城外古禪房,擬鑄銅鍾告四方。
試看脫胎成器後,一聲敲下滿天霜。
佛家妙語,而又文采斐然!後來這口巨鍾鑄成後,懸於鍾樓,敲起來聲音洪亮,可達數裏之外。可惜明末流入日本,與寒山寺隻能隔海相望了。清末康有為還有詩感歎:“鍾聲已渡海雲東,冷盡寒山古寺楓。”讀來令人惆悵不已,當然這是後話了。
六如居士的和尚朋友自然很多,除了前麵所說的南京報恩寺僧外,蘇州和尚柏子亭是他的好友。柏子亭通詩文而又不乏風趣,一天,他去支硎山,途中在一家客店休息。主人認得是詩僧柏子亭,就拿出紙筆求詩。柏子亭不假思索,戲書一絕雲:
門前不見木樨開,惟有鬆梅兩處栽。
腹內有詩無所寫,往來都把轎兒抬。
主人將詩貼在牆壁上,很久還沒人能讀懂。一天唐伯虎偶然到店中歇息,見到牆上的詩,大笑著說:“這首詩是誰作的?他是嘲笑店中沒有‘香燭紙馬’啊!”大家仔細琢磨,“木樨”,即桂花,桂花很香,首句是說無香。鬆、竹、梅號稱“歲寒三友”,次句“惟有鬆梅”,意即無竹(諧“燭”)。三句“無所寫”,意即無紙。四句隻有轎,意即無馬。這樣詩意才豁然明朗了。可見柏子亭機鋒之聰穎!
有一次,吳縣一個和尚因犯通奸罪,被戴枷站在大街上示眾,這時適逢伯虎經過,伯虎忍不住寫下這首詩:
精光頂上著紫光頂,有情人受一無情棒。
出家人反做在家人,小和尚連累大和尚。
唐解元的題詩使圍觀的人們都發出了快活的笑聲,風流和尚也得到了寬大處理。上麵這首滑稽詩用俚語寫成,在民間口耳相傳,平添了這位才子的風流佳話。
唐伯虎在四十歲以後居住桃花塢期間,才開始勤研佛教哲學。正如他少年時代所作《倀倀詩》中所說:“老後思量應不悔,衲衣持缽院門前。”難怪有人評為“詩讖”了。更妙的是,在唐伯虎身上,禪學、美女、文章、丹青交織融合,他得意地總結自己是“龍虎榜中題姓氏,笙歌隊裏賣文章。跏趺說法蒲團軟,鞋襪尋芳杏酪香”,將與妓女周旋、僧徒結隊,看作自自然然的文士生涯,而認為沒有必要再去尋求什麼功名了。事實上,精研佛學使唐伯虎能夠用一種禪意的眼光看待生活,無論是五彩斑的丹青,還是花團錦簇的美女。這一點,他的密友文徵明最為了解,文有首《子畏為僧題墨牡丹》七絕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