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弦斷人亡(2 / 3)

卓若水斷然說道:“布天雷也是我的好兄弟,我豈能負他?”

上官清遠不再說話。

卓若水長劍出鞘,揚眉道:“師兄,請賜教。”

上官清遠皺眉盯住卓若水,良久緩緩噓了一口長氣,終於拔出了無傷劍。他雙眉一軒,擺了一式蒼鬆迎客,道:“師弟,請。”淩厲的殺氣驟然籠罩了整個鬆林。

卓若水知道師兄以師門之禮相讓,當下抱了抱拳,長劍斜斜點向上官清遠的肩頭。上官清遠身子微側,已將這一劍躲過,無傷劍挽起三朵劍花,罩向卓若水的前胸。這兄弟二人師出同門,對彼此的招式都了然於心,這一交手,都是穩紮穩打,數招一過,二人的劍竟沒有相交。

春秋劍法古樸飄逸,講求劍與身合,身與氣合,氣與神合。上官清遠浸淫多年,且汲取了武當劍中“手分陰陽,步踏九宮”的優勢,集當年劍神、劍聖兩大高手之長,已深悟到劍道的精髓,成為登峰造極的一代宗師。這一出手,靜若淵渟嶽峙,動若大江奔流。卓若水的劍招與上官清遠一般無二,但他多年苦修,潛心於劍,又領悟了修羅刀法的精義,劍術已是無比精純,加上他生性灑脫,長劍收發之際,如行雲流水,瀟灑舒暢。二人鬥到酣處,狀態漸漸調至巔峰,鬆林中勁氣彌漫,盡是刺刺破空之聲,鬆枝受到鼓蕩,不斷震顫,鬆針零落如雨,鬆幹上到處是縱橫的劍痕。

布天雷趴在樹梢,看得清清楚楚,隻覺得春秋劍法博大精深,奧妙無窮。同是一門劍法,上官清遠如法如儀,如一泓幽潭,深邃不波;卓若水則輕靈機變,如流泉濺石,叮咚多姿。

二人的長劍開始連綿互擊,每次碰撞都發出火星,劍氣甚是淩厲,到後來,金鐵交鳴之聲突然消失,但情勢更是激烈。上官清遠的劍氣厚重雄渾,如春蠶吐絲結繭,漸漸將自身罩在一團無形有質的氣勁之中,宛如天地未分時的混沌,孕育著無盡的風雷。卓若水也知道,當這團混沌積聚到極處,必然是陰陽乍破,沛不可當。最好的時機是在其即濟未濟之時,將其擊破,可是上官清遠的劍法沉穩綿密,竟無半點破綻,便如泰山盤踞,豈能搖撼?

卓若水一聲清嘯,劍法加快,如流星劃空,蒼鷹搏兔。他不僅出劍快捷,劍式也發生了很大變化,隨意變幻,圓活自如。上官清遠先是驚異,繼而心中暗喜:師弟畢竟年輕氣盛,這樣出手已大悖本門劍法綿長沉穩的宗旨,正所謂盈不可久,躁而散亂,焉能不敗?但轉瞬之間,上官清遠感到不妙,隻覺卓若水的劍如剝繭抽絲,點點擊在氣團的關竅之處,氣團受阻,登時震蕩不休。上官清遠一咬牙,當下催動內力,那團氣勁陡然暴漲,一聲霹靂,狂飆四射而出。借助狂飆,上官清遠的長劍順勢化作萬點梅花,萬重劍影如電蛇一般掣向四麵八方。劍神之威,盡彰顯在這開天辟地的一劍之中!

狂飆一起,陰陽分極。陰催陽變之間,便形成間不容發的一點微隙。高手相爭,不容分毫,卓若水大喝一聲,雙手握住劍柄,身子和劍形成一道直線,人劍合一,穿過微隙射向上官清遠。上官清遠所在之處,宛若天地初分時的蒼茫大地,而卓若水的劍,則如滑過天際的一道炫目的閃電,通天徹地,直直穿入大地的腹心。

漫天的劍影瞬息飛散,空氣一下子凝結了。

二人出劍姿勢相同,便如練劍一般整齊,上官清遠的劍刺向了虛無,而卓若水的長劍卻指向了他的後心。二人的身形如木雕泥塑一般,久久凝滯不動。

上官清遠隻覺得一道淩厲的劍氣如尖針一般刺入後背,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呆了半晌,緩緩直起身來,將長劍歸鞘,歎道:“師弟的劍法,比愚兄高明多了。”聲音緩慢低沉,似乎突然間蒼老了許多。

卓若水的汗水濕透了衣衫,適才這一劍,勝得很是驚險,時機拿捏得若有半點失誤,恐怕自己已喪命在狂飆之下。而他為了不傷到師兄,全力收勁,無形的劍氣也如巨錘一般擂到了自己的胸口,一時間,幾乎透不過氣來。他垂下劍尖,調整了半晌內息,才道:“師兄,小弟僥幸勝得一招,得罪莫怪。”

上官清遠轉過身來,搖了搖頭,道:“少林羅漢堂首座惠深大師沉淫金剛掌五十餘載,一招之內,就被你刺中六道大穴;少林五行伏魔陣法,一向堅不可摧,卻被你和布天雷聯手破得一塌糊塗;青霄子劍法孤絕,也敗在你的手下……我早該知道,我已不是你的對手。自今以後,劍神重又姓卓啦。”話音中帶著無盡的淒涼與落寞。

卓若水擦擦額頭上的汗珠,誠摯道:“天下哪裏有什麼劍神?天人合一,不滯於物,方能稱神。爹爹在晚年將劍神的稱號改為劍癡,也是自知受盛名所累,劍法難以達神之故。小弟初窺門徑,還差得遠。師兄,恕小弟直言,你在劍術上故步自封,怕也是將這劍神的名頭看得過重,為之所困的緣故。”

上官清遠歎道:“罷了,罷了。師弟,愚兄就此別過,那小魔星的事,我從此不再插手。但願你能勸他向善,莫要再為害武林。”

他略一思忖,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道:“賢弟,有一事,愚兄不知該不該告訴你,那楚姑娘……”

卓若水身子一震,不禁道:“她怎麼了?”

上官清遠歎了口氣:“愚兄將你寫的休書交與她後,她大悲之下,竟……”

卓若水雙臂抖動,聲音陡然提高:“如何?”

上官清遠道:“她竟懸梁自盡。”

當的一聲,卓若水長劍落地,麵容變得煞白,方寸盡亂:“不,不可能。”

上官清遠道:“愚兄怎會騙你?這封信,便是她留給你的遺書。”說完,一抬手,將那封信拋向卓若水。

卓若水急急撕開封皮,展開信箋,正在細讀,突覺胸口一麻,已被上官清遠射出的梅花針刺中六個穴道。他大驚之下,雙眼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接著胸口一疼,已被上官清遠的長劍刺入。

布天雷在樹上看得分明,萬沒想到上官清遠竟施出這樣陰險歹毒的暗算手段,若非被點了啞穴,幾欲驚呼出聲。

上官清遠呼吸急促,低聲道:“師弟,你與楚家小姐情深意重,我便送你到黃泉與她團聚。你莫怪師兄心狠,我二十年的心血不能毀於一旦,現今江湖中能勝過我的隻有你與那姓布的小子。除掉了你二人,我便仍是藏劍山莊的主人,我仍是天下第一,仍是劍神!”說到後來,嘴角泛出獰笑,語調漸漸高亢。

卓若水積攢起全身的力氣,用輕蔑至極的語氣喝道:“倚高才而玩世,飾厚貌以欺人,你如何配稱劍神!”

上官清遠突然抽回長劍,一道血箭自卓若水胸口射出。上官清遠手一顫,幾乎將無傷劍墜在地上。他飛快轉身,逃也似地離去。卓若水慢慢仰倒,胸口鮮血浸紅了白衣。

布天雷急運內力,欲衝開穴道,但卓若水的點穴手法甚為高明。他衝了幾次,隻覺得氣息如沸,倒衝而回,腦中嗡的一聲,昏厥過去。

林間聳起一座新墳。

布天雷舉起酒壺,仰脖喝了一大口,然後放到卓若水墳前的青石案上。酒壺的旁邊,是卓若水斷弦的焦尾琴,琴角上壓著那張帶血的信箋。

卓郎台鑒:

君做天涯倦客,妾度孤影光陰,屈指已四年有餘。妾自入卓門,持身周正,可昭日月,自問無損卓氏門楣,神明共鑒。郎君竟以貶書見棄,妾唯歎命薄,不敢怨望郎君。

與君永訣之時,憶及往昔恩愛之情,妾終無悔,隻恨行前與君緣慳一麵。

今世不能見容於君,願君百年之日能攜妾遺骨,與君同穴。

臨行千語,不知所雲。望君善自珍重。

如珊泣血絕筆

信箋上墨跡淋漓,原是淚痕,而今添上幾點血斑,宛若梅花綻放於墨骨之上。布天雷看了半晌,悲從中來。

火折子一閃,信箋焚化成灰,化作幾片黑色的蝴蝶,飄飛零落成塵。

布天雷舉起酒壺,道:“這世間最好的事情,莫過於喝酒。你說過,醉鄉有路宜常至,他處不堪行。大哥,請了!”

風聲掠過林梢,發出嗚咽之聲。

布天雷皺眉道:“大哥怎麼不喝呀?嫌酒不好麼?這可是流沙驛二十年窖藏的狀元紅,我專門給你帶回來的,味道醇美至極。你喝一口試試看,做兄弟的還會騙你不成?”

淚水模糊了雙眼,布天雷拿起酒壺,將酒輕輕灑在墳前。

“大哥,你教會我喝酒,可是你自己再也不能喝了。”布天雷揮淚,仰頭將剩餘的半壺酒狂灌下喉嚨。烈酒如刀,恣意蹂躪他那傷痕累累的肝腸。

他將酒壺摜在青石上,砰的一聲,碎瓷四射。他顫巍巍抬起右手,看著那隻不聽使喚的手掌,叫道:“大哥,你教教我該怎麼辦,我已成廢人,大哥的仇可怎麼報啊?”聲音在山穀間久久回蕩。

布天雷晝伏夜出,奔逃了一月有餘,終於回到了仙台山。他望著熟悉的山山水水,想到幾個月前下山時還是個寂寂無名的小子,而今已成了黑白道殺之後快的小魔星,百感交集,鼻子不禁一酸。想到手脈已斷,辜負了恩師十年來在自己身上花費的心血,真覺無顏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