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實是親眼所見,科長抽屜裏的私人手戳那麼多,隻一個紙袋裏,就差不多一個車間裏的人個個有份兒了,還有我沒倒出來看的好幾個紙袋子呢。可他們退給職工的才有幾個呀……”
“你現在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那些紙袋子確實存在?而且紙袋子裏確是職工私人印戳嗎?”
“這……”
“小吳同誌,我還忙,這個事情我們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好不好?”
“成書記,如果您認為印章的事我有些小題大做,那……我對賬目還有一些別的疑點,您安排時間,我去當麵跟您談談好不好?”
“還是按程序,你去跟主管部門或主管領導談吧。他們會向我彙報。”
“成書記……您、您也不相信我了嗎?”
電話裏,傳來了吳冬莉強忍著的哭聲。
電話被另一個人接了過去:
“成書記,你好。我叫吳瑞之,是冬莉的爸爸。”
“您好,吳老師,我們見過麵的。”
“成書記,我首先要向你說明一點的是,冬莉本來早就不想再介入這件事情,她畢竟還年輕,作為一個年輕女子,她受到的傷害和打擊已經太多太多了。就是在今天,她回到廠裏去,還受到不少人的當麵汙辱和謾罵,有人向她吐口水,還有人冷嘲熱諷,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工人。有人散布說她是想傍官,拉廠長下水不成,就倒打一耙;還有人把高貫成當成了救世主,說誰往高廠長身上潑髒水就讓她不得好死。有些髒話,我當父親的是學不出口的。冬莉很委屈,就想認了,不管安排個什麼地方,能有個地方端飯碗就算了。是我不甘心,在家裏還狠狠地罵了她。女兒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當父親的最清楚,看著冬莉家裏家外受夾板氣,捂著臉哭起來沒完,我比誰心裏都難受。成書記,古人有言,‘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也。’這是《論語》中的話,孔聖人說的。我吳家父女做到這一步,也算無可非議了。可古人還有話,‘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愛。’這是屈原的心誌。黃宗羲則言,‘死猶未肯輸心去,貧亦其能奈我何。’成書記是有學問的人,勿須我再多言,對這些話自然比我有更深透的理解。我對我的女兒說,且把反腐匡正為黨為國的大道理放在一邊,就是為了我們自身做人的清白,我們也決不可服軟輸心!”
成誌超隻覺臉上燙起來,喃喃地說:“吳老師,我很敬佩您的學識和人品……”
吳瑞之越發動情地說下去:“成書記,我讓冬莉三番五次地去找你,是相信了黨心民心,相信了人間正道。不管眼下的官員隊伍裏藏著多少腐敗分子,也不管在這個隊伍裏,藏汙納垢一時多麼嚴重,可我總是堅信不疑,好人是多數,正氣占主流。不然,我們這個社會,我們這個國家,不就沒希望了嗎?我不相信你對鋼管廠之事眼下的結局會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我們父女倆之所以希望你能再細致深入地過問一下此事,是因為你畢竟在著一個縣委書記的位置,你的話總會比我們一個普通百姓的微弱之聲更有些份量。”
“可是,我已經……”
“我知道你已經盡了很大努力,黨內講少數服從多數,你再堅持什麼,一定很讓你為難。作為一個普通教師,我也沒有資格再希望你做什麼和不做什麼。成書記,你放心,我和冬莉都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咱們的國家不還是共產黨當家做主嗎?咱們不還是社會主義嗎?作為公民,我們不是還有誰也剝奪不去的權利和義務嗎?這就足夠了。其實,缺了誰都不要緊,隻要別缺了民心和正氣,大不了多走些彎路,再多受些磨難而已。‘欲為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我就說這些了,再見。”
電話掛斷了。成誌超握著話筒,呆呆的,好半天沒有放下,眼前依稀是那個清清臒臒的身影,恍然間又生出一種少年時代麵對敬愛而嚴厲的老師的感覺。老師雖沒說什麼直接批評學生的話,但那種激憤和冷峻,不能不讓學生從內心深處生出震顫和反思。
電話又響起來。成誌超看了看來電顯示,是魏樹斌的。他猶豫了一下,沒接。接了說什麼?說自己臨陣脫逃已產生動搖?說那些可疑檔案再放幾天就退回去?雖說騎虎難下又一定要下,也不是這麼一種下法,總得找個堂皇的理由。
電話一聲又一聲急促地叫,似一聲聲炸雷,震得成誌超耳鳴心亂。他起身出了屋,奔了秘書室,對張景光說:“安排車,馬上跟我去東甸。”
張景光說:“眼看就到晌午了,不吃完午飯再去?”
成誌超說:“告訴東甸,讓他們留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