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諫遠征
劉備已死、雍涼得勝,天下之事似乎驟然變得簡單。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立嗣成了困擾曹操的最大難題。魏國基業創之不易,必要將社稷托於優秀的繼任者,如今在他看來,曹植才學兼備臨機不亂,正該承繼大統,關乎子孫禍福的大事絕不能聽外人的,哪怕罷黜一批大臣也要保曹植順利上位。曹操心如鐵石,欲以強硬手段壓製群臣,哪知還未行動,又被一件意外之事打亂了計劃——孫權突襲江北!
雖然曹操兩度南征不能得勝,但孫權的日子也不安穩。長江固然是天險,卻也限製了江東的發展,以東南一隅敵對泱泱中原終究占不到便宜。若積蓄實力長期對峙,孫權與曹操的實力差距隻會越拉越大,而且自上次媾和之後,曹操開始以煽動叛亂之策消磨江東實力。豫章叛亂動輒萬人、鄱陽水寇剿之不盡,這些都令孫權頭疼不已,他深刻意識到,即便出於自保也得繼續擴充實力。孫權一開始仍著眼荊州,畢竟荊南之地算是“借”給劉備的,但魯肅幾次討要未果,最可氣的是劉備又興兵奪蜀。
孫權曾派周瑜、孫瑜兩度交涉伐蜀,均被劉備拒絕,劉備甚至發下誓言“汝若取蜀,吾當披發入山,不失信於天下也”,結果他自己倒堂而皇之去了。可孫權還不能翻臉,更不便背後下刀子,若劉備在蜀中失手,豈不為曹操幫了忙?孫權隻能忍下這口氣,又把目光投向江北。淮南是江北前沿陣地,上次罷兵以來廬江太守朱光在皖城大開稻田,毫無疑問是為以後南征囤積糧草。東吳大將呂蒙向孫權進言:“皖田肥美,倘若收熟,彼眾必增,宜早除之!”
經過周密籌劃,建安十九年五月,孫權親自率軍奇襲皖城。朱光本就兵少,突遭暗算不戰而潰,本想堅守城池以待援軍,可孫權根本不給他喘息之機,立刻任命猛將甘寧為升城督,精銳在前大軍列後,隻半天工夫就攻克了皖城,擒獲朱光及士兵百姓數萬口,皖城剛囤積的那點兒糧食也歸了東吳。等張遼救兵從合肥趕到時,孫權早押著他的俘虜和戰利品回轉江東了。
消息傳至鄴城,曹操憤恨不已。他早預感孫權會有行動,卻沒料到來得這麼快,丟城丟糧尚在其次,大魏國方興未艾豈不折了銳氣?反正劉備已死並無他患,定要爭回這口氣;又逢立嗣之事多有愁煩,曹操決定立刻發兵再征江東。此議一出群臣皆不讚同,孫權既敢造次必有準備,況且正值夏秋之交,枯水之際尚不能打過長江,雨水淋漓更加不利於北軍。參軍傅幹率先上書勸諫:
治天下之大具有二,文與武也;用武則先威,用文則先德,威德足以相濟,而後王道備矣。往者天下大亂,上下失序,明公用武攘之,十平其九。今未承王命者,吳與蜀也,吳有長江之險,蜀有崇山之阻,難以威服,易以德懷。愚以為可且按甲寢兵,息軍養士,分土定封,論功行賞,若此則內外之心固,有功者勸,而天下知製矣。然後漸興學校,以導其善性而長其義節。公神武震於四海,若修文以濟之,則普天之下,無思不服矣。今舉十萬之眾,頓之長江之濱,若賊負固深藏,則士馬不能逞其能,奇變無所用其權,則大威有屈而敵心未能服矣。唯明公思虞舜舞幹戚之義,全威養德,以道製勝。
曹操覽罷一笑置之:“此書生迂腐之論,何足為鑒?”群臣兀自勸諫不休,曹操震怒,發下狠話:“有諫者死!”
建安十九年七月,在曹操一再堅持下,第三次南征拉開了序幕。這次南征曹操發中軍、豫州、青州、揚州水旱各路兵馬總計十萬,以尚書令荀攸為參謀、蕩寇將軍樂進為先鋒,調任南陽太守楊俊為征南軍師;又命臨淄侯曹植負責留守,曹丕、曹彰隨軍出征。
起兵之日留守群臣出城相送,曹植作賦一首,當眾朗誦以助軍威:
登城隅之飛觀兮,望六師之所營。
幡旗轉而心異兮,舟楫動而傷情。
顧身微而任顯兮,愧任重而命輕。
嗟我愁其何為兮,心遙思而懸旌。
師旅憑皇穹之靈佑兮,亮元勳之必舉。
揮朱旗以東指兮,橫大江而莫禦。
循戈櫓於清流兮,汜雲梯而容與。
禽元帥於中舟兮,振靈威於東野。
(曹植《東征賊》)
曹操仰天大笑,對群臣盛讚曹植文采,但笑罷之後緊接著又宣布一件駭人聽聞之事——丞相記室劉楨,秉性狂妄無禮,日前五官中郎將府宴慶,五官將之妻甄氏出見,群僚無不禮敬,唯劉楨大膽直視,品頭論足毫無臣下之禮數。當即將劉楨拿下,送交大理寺論罪。
曹丕倒不以這等事為恥,卻又恨又懼:恨的是那日校事劉肇過府拜賀,此事必定是其告發,尖刻小人無孔不入;懼的是為何偏偏劉楨蒙罪?莫非他身為臨淄侯文學與自己來往過密?倘若如此嚴苛,以後誰還敢再來五官將府?
曹丕有心相救,卻怕引火燒身;此事又有悖禮教風化,群臣也不便求情。劉楨畢竟是曹植的屬官,曹植也覺詫異,見眾人不發一言,隻好親自張口懇求父親開恩。但曹操笑而不允,又囑咐道:“你今年二十三。吾昔年為頓丘令也是年二十三歲,當年所作所為至今無悔。你也要勤修政務,多多用心。”這種話簡直是公然勉勵繼承者,實在令人浮想聯翩……
雖然曹植詩作得吉利,但群臣擔心的秋雨還是來了。大軍自渡過黃河就接連遭遇暴雨,人馬眾多輜重冗雜,折騰了半個月還沒出兗州地界。青州諸部情況更糟,半路遭遇山洪,會合日期延誤,曹操中軍隻好在泰山郡暫駐。泰山太守呂虔自不必說,連剛剛上任的兗州刺史司馬朗也不敢怠慢,忙趕到奉高縣(泰山郡治所,今山東省泰安市,泰山所在地)伺候。高祖開疆之際泰山郡本無奉高縣,皆因孝武帝封禪泰山,分博縣(現也屬泰安市)、嬴縣(今山東省萊蕪市)之地設立了這個縣,城西南四裏尚存孝武帝修建的明堂。呂虔、司馬朗有接駕之責、地主之誼,安排篷車雨具,忙中偷閑伴曹操前往遊覽。
漢家天下唯孝武帝曾行封禪之事,明堂修建三百餘載,加之戰亂多年未有修繕,已有破敗之相,然昔日規模猶存。曹操摸著漆皮斑駁的殿柱不免歎息——封禪者,告成功於天地,乃帝王至高榮耀,然而非國泰民安五穀豐登不可冒瀆。曹操六十歲了,魏國才剛建立,即便有生之年能統一天下、漢魏易代,也來不及開一代盛世了,封禪更是想都不敢想。他心中夢想不得不打一半折扣,千古帝王不是光有雄心才智就夠,還要看自身運道,生於亂世豈能多求?那些豐功偉業隻能留待後人了……想到這些曹操不禁苦笑,莫說豐功偉業,要交付哪位後人還未敲定呢!
這趟遊覽反給曹操添了更多愁煩,回去路上他不發一言,想立嗣之難、想篡漢之策、想眼下戰事。司馬朗知他有心事,故意說些好聽的:“舍弟仲達在朝中任議郎,來信常說主公和五官將待他不薄,我司馬氏何德何能,得您如此厚恩?在下也常回書教導他,要心存感激忠於主公。”他在外任官,對鄴城的事不清楚,這話裏“和五官將”四字實在畫蛇添足。
幸而曹操沒太往心裏去,隻敷衍道:“你三弟也年過而立了吧?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叫他到鄴城去吧。”
這番好意反把司馬朗嚇一大跳——他二弟司馬懿是謹慎人,曆練多年也深諳仕途之道了;三弟司馬孚不一樣,三十多歲沒入仕,在家閉門讀書,若把他弄鄴城去,直來直去給家裏惹禍啊!
司馬朗正琢磨如何辭謝,卻見呂虔手指前方道:“快到連營了,主公進去看看,還是直接回城?”
“回城。”其實曹操心裏也清楚,陰雨連天征途泥濘,士兵不願南征,若見了他不免哀懇。但他拿定主意死活要打,不想多費唇舌,這些天索性把大營交給將領,自己帶著重要臣僚遷入呂虔郡府,隻等雨水稍減便拔營起寨。
“接連陰雨,士卒很苦啊……”呂虔也有意阻止南征,但隻把話說一半,後麵的讓曹操自己琢磨。
曹操根本不理這茬,隻凝望著外麵淅淅瀝瀝的秋雨。呂虔想把話挑明,思量再三又忍了回去——他乃曹營元老,曹操在兗州時便為其效命,征戰疆場功勳卓著,即便有“諫者死”的命令,也不至於把他如何。但呂虔有個心結,自建都許縣以來其他將領都東征西討功勞赫赫,唯獨他轉任地方官,而且二十年不離兗、徐之地,征河北、戰赤壁沒他份兒,開相府、建公國也不給他加官。呂虔一直在揣測原因,莫非曹操顧忌他是兗州豪強不肯重用?不會的,若是如此曹操不可能還把他留在兗州,自李典主動解除私人部曲之後,他也隨之效仿,應該獲得信任了。不過雖不再從軍,但曹操表奏他為亭侯、舉他為茂才,又在朝廷給他掛了騎都尉之職,雖比不上於禁、張遼有假節之貴,卻也不輸與李典、徐晃之流。可為什麼曹操置他於泰山,不讓他打仗呢?呂虔百思不得其解,故而許多事不敢盡言。
三人各想心事不再說話,不多時車入奉高城,未到郡府門前就見盧洪、趙達在大街上站著,淋得跟落湯雞一樣——郡府與幕府不一樣,相較而言規模甚小,雖說曹操已帶了荀攸等人入住,也不能把呂虔的部屬攆出去啊?一者人滿為患,二者魏公所在之地需加強保護,故而沒有通稟不得入內。其實大家都知道盧、趙是幕府中人,即便進去避雨也不算什麼,可他倆平日不行善,如今行軍在外糾察將士不法,得罪人更多。衛兵可算逮住個報複機會:“魏公不在,呂郡將也不在……沒準許就是不能進,這是規矩……耽誤差事?放你們進去我們還耽誤差事呢!回頭你再告我們個玩忽職守,咱丁是丁卯是卯吧……”噎得倆人沒脾氣,進是進不去了,回營又怕耽誤事,那就門口等吧。可歎奉高縣城貫通東西二裏地的大街,竟連一座帶簷的宅牆都沒有,想在門樓下避雨,當兵的抬腳往外踹。人緣能混成這樣也不容易啦!
這會兒見了馬車,盧、趙二人哭的心都有,趕緊跑過去要攙曹操。趕車的兵也知這倆是何貨色,揚鞭就打:“靠邊站!髒乎乎的手還敢碰主公?”抽得盧洪“嗷嗷”直叫。
曹操被司馬朗、呂虔一左一右攙下來:“你等何事稟奏?”
盧洪憋一肚子火,可有發泄的機會了:“啟稟主公,城外將士這幾日實在不成話,趁您不在大發牢騷。可得好好整治!”
趙達更細致,從懷裏掏出個冊子,淋半天雨早濕透了,上麵字跡模模糊糊,虧他還認得出:“昨晚奮威鄧展麾下有個姓孫的軍候說,‘你們都盼雨停,我卻盼連下一個月,興許主公就收兵了。’今早中護軍韓浩的馬夫說,‘主公數次南征,沒一次打贏的,瞎折騰什麼?’還有平難將軍殷署的親兵……”
“住口!”曹操把眼一瞪,“這等瑣碎之事還用向我彙報?”
盧洪諾諾連聲:“您教訓得是,在下馬上去找法曹掾,馬上把這幾人處置了……”
“混賬!”曹操更生氣了,“你們想把士卒逼反嗎?”
“不敢。”盧、趙暗暗叫苦——受累不討好,這雨淋得才冤呢!
其實曹操聽了也惱火,但法不責眾。他壓壓怒氣道:“回營告訴眾將,叫他們約束士卒不得妄言。先前說過的話就算了,以後若還有人動搖軍心,嚴懲不貸!”他雖這麼說,八成也不會真嚴懲,但邊鼓總要敲,有聲勝無聲嘛。
“諾。”二鷹犬低眉耷眼應了一聲,轉身欲去。
“且慢。”曹操叫住趙達,“你去跟東曹令史徐邈打招呼,孤要征辟溫縣司馬孚為吏,讓他起草辟令。”司馬朗萬沒想到他說辦就辦,倒不好再推辭了;其實他並沒品透曹操的心思,當年他父司馬防怠慢曹操,沒讓其當洛陽令,此事天下皆知,曹操越重視司馬氏不越顯得寬宏大度不計前嫌嗎?反正閑職有的是,拿來邀買人心唄!
州郡二將陪曹操入府,淨麵洗手換了幹淨衣衫,商量著要去看看生病的荀攸,還沒出門度遼將軍鮮於輔告見。
“啟稟丞相,青州臧霸、孫觀、吳敦等將率步兵六千已入郡界,明早便可抵達,不過河水暴漲輜重受損,水軍恐怕還要再等兩三天。”鮮於輔奉命督促青、徐諸軍,剛從鄰縣回來。
“知道了。”天公不作美,曹操無可奈何。
鮮於輔稟報完卻不走:“聽說不光北方陰雨,南邊雨更大,李典正組織士兵加固合肥城牆呢。營中士卒患病者不少,荀尚書不是也病了嗎?可別再鬧什麼瘟疫……”
“嘿嘿嘿。”曹操又好氣又好笑,“別拿話引我,孤心意已定。現今國事略定又無後患,此番南征不勝不歸,即便耗一年我也認了。”
鮮於輔畢竟是個武夫,心眼兒哪玩得過曹操,聞聽此言不禁泄氣。正說話間,見趙達吵吵嚷嚷奔上堂來:“主公!主公!那徐邈太不像話了,一定要重重處罰。”
曹操瞥了趙達一眼,心中也感厭惡:“把話說清楚,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趙達抹抹臉上雨水:“方才我奉主公之命去找徐邈,哪知他正與這府裏幾位功曹聚飲。出征飲酒違反軍令,我說,‘主公有差事交你。’他竟理也不理,呼之再三,他隻衝我傻笑。我急了,問他是不是中了瘋病,他說,‘我沒中病,我中聖人啦!’這等狂妄之徒豈能輕饒?”
“中聖人?好大口氣!”曹操正無處撒火,“把他給我綁來!”
鮮於輔與徐邈同為幽燕人士,未投曹營便已相識,焉能不救?忙勸道:“這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世間酒徒好把清酒呼為‘聖人’,濁酒呼為‘賢人’,徐景山平素謹慎,今天不過是喝多了,主公何必跟醉鬼計較?”
呂虔也與徐邈相識,樂得賣人情:“主公不記得了?徐景山入仕當的第一個官就是奉高縣令,我這府裏幾位功曹與他是老相識,正因為他官當得好,時隔多年大夥還念著他,才與他一起飲酒。況且又不是在營裏,何不網開一麵?”
“哼!”曹操一甩衣袖,“若不瞧你二人顏麵,定要治他個死罪。也罷,便宜了他!”文掾說情也罷了,兩員大將的麵子卻不能不給。曹操縱橫天下全憑這幫武夫,三十年來恨他的文官數不勝數,恨他的武將一個沒有,重槍杆而輕筆杆,不啻為一種統治智慧。
“多謝主公。”鮮於輔臉上堆笑,“等他酒醒我叫他過來請罪。”心下卻甚發愁——本是勸他罷兵的,反賣我個人情,更沒法開口了。
鮮於輔不能再勸,卻有人敢勸。恰在此時有四名皂吏冒雨從軍營趕來求見,為首一人四十歲上下身材矮胖,方麵海口滿腮長髯,兩隻圓眼爍爍放光,手捧書簡步履端正,顯得甚是精悍。曹操當然識得,乃行軍主簿賈逵賈梁道,後麵跟的是前中後三軍主簿。
四人往堂上一跪、書簡一捧。別說曹操,連鮮於輔都猜個八九不離十——還真有膽大的,正趕上主公心氣不順,這麼硬來豈不是火上澆油?想攔又沒法開口。
曹操怒火已頂到嗓子眼兒,卻冷笑著明知故問:“何故告見?”
“時氣不佳兵士多怨,懇請主公罷兵!”也不知賈逵是天生的,還是有意為之,嗓音特別亮,“此乃諫書一份,請主……”
“誰寫的?”
“請主公過目。”賈逵執意要把話說完。
曹操劈手奪過:“這諫書誰寫的?”
賈逵把咬一牙:“正是在下所書。”
曹操看也不看,惡狠狠把諫書往堂上一摔:“來人啊!”
“諾。”許褚、段昭領著侍衛在堂下伺候,聞聽召喚一擁而上。
“把賈逵給我打入大牢,明日軍前典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