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再征江東,空勞無功(2 / 3)

呂虔、司馬朗怎能不管?伸手欲攔,曹操卻道:“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孤已有教令‘諫者死’,難道說過的話全不算數?我已饒了徐邈,再要多管,休怪我不給你們臉麵!”

賈逵雖被兩個士兵扯住,兀自高嚷:“主昏臣諂,主明臣直!商紂王拒諫,遂有牧野之難;魏文侯重諫,方能國富兵強。在下可殺,但請主公以三軍禍福為念,立刻收……”

“拉下去!拉下去!”曹操連連擺手,又喝問剩下的三主簿,“你等如何?”

仨人臉都綠了——賈逵可不是泛泛之輩,當年抵禦高幹屢建奇功;後任弘農太守,曹操西征關中時親口讚譽“設使天下二千石(太守俸祿二千石)悉如賈逵,吾複何憂?”當初也是曹操親樹的楷模,連他都說囚就囚、說殺就殺,我們就別跟著這榜樣學啦!三主簿體似篩糠連連叩首:“我等不敢了……”

“滾!”曹操眉頭凝成個大疙瘩,“趙達!你速到營中再申軍令,不論幕府掾屬、軍中部將,再有敢諫者,就地處決!”

“諾。”趙達這半日光受氣了,總算得了個痛快差事,得意洋洋而去。呂虔、司馬朗、鮮於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賈逵被士兵押下大堂,轉過兩道院,段昭就命士兵鬆開了:“賈大人,您是好樣的!但上支下派我也沒辦法,您別見怪。”他可是辦老了事的人,油滑得很。

賈逵苦笑:“沒的說!文死諫武死戰,情理之中。”

“我看也不至於。您是交朋友的人,興許一會兒就有說情的。”

這倒給賈逵提了醒:“煩勞將軍幫個忙,若有求情者千萬擋駕,今日主公神色不對,若要求情必受牽連。”

“唉!”段昭一挑大指,“您是大好人啊!不過主公既然有令,您還是得到牢裏委屈委屈。”

“別耽誤,走走走。”不用士兵押,賈逵自己就去了。

這裏不是許都、鄴城,沒有天牢大獄,隻能關在郡府牢房。賈逵一進門,牢頭嚇得直哆嗦——這是什麼地方?關些作奸犯科的小人,偶爾有殺人放火的就到頭了,今天竟送來個幕府主簿,還當過太守,小小郡府牢房哪押過這麼大官?牢頭也不知說什麼好了,連犯人帶送犯人的全都喊“大人”。

段昭瞧這架勢也用不著囑咐優待了,恐曹操生疑,忙回去複命。牢頭立刻騰房,監室是不敢讓賈逵住了,幹脆把自己住的屋讓出來,自己蹲號子去吧!

賈逵忙阻攔:“這位兄弟,你我何怨何仇?為何置賈某於死地?”

“不敢不敢。”牢頭說話都不利索了。

“聽我的!快給我上枷,越重的枷越好!哪間牢房髒把我送哪間。”

牢頭也不知這位說的正話反話,一個勁賠禮:“您老別見怪,我這兒就這間房最好了。您犯的什麼罪我們不敢問,反正隻要您在這兒住著,我們一定像伺候親爹一樣伺候您,將就將就吧。”

“咳!你對我好其實是害我呀!”賈逵一把攥住他手,“魏公生性多疑,近日又負氣,必要治我以泄憤;又知我官高,恐你等不敢加縲絏之具,定要遣人來察。若見我受苦,其憤可解,還有生機;倘見我安然無恙,我這條命就斷送了。”

“啊?!”牢頭聽了個一知半解,不明其理。

賈逵真急了,揪住他脖領子喝道:“你不給我上枷就害死我了!不單害死我,連你也活不成!”

“諾!”這句他明白。

牢頭一招手,過來一幫獄卒。這些人還真利索,先把冠戴摘去,簪子一拔,滿頭長發披散,死囚用的頭號大枷給賈逵戴上了,又是繩子又是腳鐐,捆了個五花三層,連人帶家夥二百多斤,走都走不動,仨人扛著賈逵進牢房。這間房又黑又髒,一股子尿騷味,牢門一關、鎖頭一上,連牢頭帶獄卒全跪下了:“不賴小的們,這可是您自己出的主意。”

“請起請起,列位自便。”賈逵稍覺踏實,“我之吉凶尚不可測,不過你們的命算是保住了。”

說來也真險,鎖上牢門不過轉眼之功,趙達就到了,大搖大擺來到賈逵房前,見他這等模樣也不禁一愣;又覺臭氣熏天,隻捂著鼻子站了片刻,衝眾獄卒沒來由發作一通,便走了。

世上之人誰不貪生?賈逵雖觸怒直諫,也不想就此喪了性命,更為南征之事犯愁。雖見趙達離去,心中仍不免惴惴,滿身枷鎖也躺不下,倚著牆根不言不語坐著,牢頭送飯也不想吃。這一坐直坐到掌燈時分,但覺天昏地暗周身酸痛,想睡又睡不著,愈覺生還無望之際,忽聽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段昭又來了。

“魏公有令,主簿賈逵諫無惡意,原複其職,立即開釋!”段昭對獄卒宣完教令,立刻換了笑臉,“賈大人,恭喜恭喜……”

牢頭也湊趣:“牢裏道‘恭喜’犯忌諱,您可別這麼講。”說著話打開牢門,一幫人圍著賈逵卸枷鎖。

枷是卸下來了,扛著幾十斤的東西坐了半日,賈逵站都站不起來了,一邁步就跌了個跟頭,段昭笑嗬嗬攙住:“小心小心!好不容易赦了您,可別在我這兒出婁子。主公還真疼您,也不用人勸,自己坐在那兒想來想去就想通了。”

“同意收兵了?”賈逵更關心這個。

“能饒您就不易了,撤兵不可能。”

賈逵兀自咬牙:“煩勞將軍先行一步告知主公,我這就去謝罪,還要再上諫言……”

“您可真是硬骨頭!”段昭由衷敬佩,“別去了,依我說就在這兒歇一晚,天亮趕緊回營。主公歲數大了脾氣難料,又有趙達那等小人作梗,搭上性命也無濟於事。您好自為之吧。”說罷揚長而去。

賈逵還欲再言,牢頭也勸:“這位大人,見好就收吧。別看您官大,可牢裏的事您沒我明白。您打的什麼官司我們不清楚,我們也不敢問,但我幹這行十幾年了,冤死的、屈死的、妄死的、不該死的,見得太多啦!這還多虧我們呂郡將武將掛文職,是個直來直去的好官,換了別的衙門您敢想嗎?不是人人都似您這般幸運啊!”

“唉……”賈逵苦笑著搖了搖頭。

三曹同心

賈逵下獄險喪性命,曹操連下兩令拒絕納諫,再無人敢公然反對南征。中軍與青州軍會合後繼續南下,一路上暴雨不息,將士們也隻能咬牙忍耐。直至建安十九年十月,大軍總算到達合肥,許都、南陽等地兵馬也陸續趕到,曹軍兵鋒又指濡須口,孫權也已在南岸調集好部隊,一場大戰似乎在所難免。

但相較以往任何一次戰事,此番南征軍心尤其不穩。其實陰雨連連道路難行不過是個托詞,當年北征烏丸、西征關中都比這難走得多,將士不願南征的真實原因是心裏沒底。赤壁之戰大敗虧輸、濡須之戰無功而返,北方兵越打膽越怯,一聽“南征”就頭疼,而廬江屢次遭襲、南陽嚴防荊州,長期以來精於水戰的部隊就是培養不起來,這又有什麼辦法?大戰在即士兵暗自揪心——倒是活著來到合肥了,可誰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去啊!

憂心忡忡的何止將士,曹丕更是惶惶不可終日,這次南征對他太不利了。父親用意很清楚,眼下正是選立世子的關鍵時刻,父親把他帶出鄴城等於讓魚脫了水,所有倒向他的元老大臣、府邸屬員都見不到了;反之,曹植倒可趁他不在大施手段收攏人心。冰井台的工程也已轉到曹植手中,所有功勞、好處全歸人家。這場仗拖得時間越長對他越不利,倘若打個一年半載,鄴城還能剩下幾個支持他的人?

好幾次曹丕都想把楊修之事向父親挑明,怎奈無憑無據,反倒有詆毀之嫌,每每欲言又止。歲月不饒人,曹操畢竟已至花甲之年,一路奔波頗覺勞苦,又住進了城裏,連見他麵的機會都少了,開仗還不知怎麼樣呢!

曹操移至城中,召開會議參謀商議破敵之策,營中事務反落到曹丕、曹彰兄弟頭上。不過他們也隻是名義上代理,並無實際軍權,中護軍韓浩、右護軍薛悌早就包攬了一切,隻是遇事向他倆打個招呼罷了。而且曹操不知出於何種目的,又派軍謀掾趙戩給曹丕擔任司馬,囑咐曹丕凡事都要與趙戩商議,弄得他非但大營的事做不了主,就連自己手下的兵都管不了,隻能整天在連營裏轉來轉去。士兵還以為他親自巡營是為了監察軍紀,愈加提心吊膽,哪知他這是愁得瞎轉悠!

這日清晨正行到後營門前,忽見一員身形胖大、披散發髻的將軍拎著好幾尾鮮魚迎出來:“五官將又親自巡營了,真是恪盡職守啊!”來者乃幽州舊將閻柔。不過十年光景,昔日幽燕小將已是人高馬大,一臉絡腮胡,肚子圓得快流出來了。當年出塞遠征,曹操曾讚他一句“我視卿如子,亦欲卿視我如父”。這句話放出去不要緊,閻柔享福了,諸將拿他當丞相幹兒子,誰也不敢招惹,好吃好喝能不長肉?

但閻柔也頗會做人,對上有禮馭下有恩,尤其待諸位公子們格外親厚。公子們府裏的寶馬良駒都是他從烏丸部落弄來的,三年前河間叛亂也是他幫曹丕平定,因而與曹丕的關係更近於他人。

“末將正要去中軍帳拜見,不想這兒遇到您了。營裏幾個兵方才捕魚,釣上來幾條這玩意兒,有認識的說是鰣魚,好東西哩!這麼好的魚末將可消受不起,您拿去叫庖人處置了吧。”

曹丕低頭一看,繩上拴著十條魚。這玩意豈能輕易捕來?八成是托當地漁人捉的,故意來獻殷勤。想至此不禁苦笑——我落魄至此,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還來向我示好,倒也算個朋友!卻也不便說破:“多謝你一片好意,這些魚我可消受不起。”

閻柔早算計好了:“您若是嫌多,自己留兩條,給主公送兩條,給三公子送兩條,送荀尚書送兩條,曹真、曹休兩位將軍一人一條,這不就成了?”

親兵們咯咯直笑——這位太會巴結了!他讓曹丕送人情,自己也跟著落人情,曹丕能不提是他獻的?肉不能埋到飯裏啊!

“也好。”曹丕心事重重沒心思與他閑話,叫親兵收了,又敷衍兩句帶兵走了,卻沒有急著回中軍大帳,而是遠離連營,信馬由韁在曠野上閑逛。直至正午時分炊煙升起,親兵終於忍不住勸道:“五官將,咱們回去吧,該用飯了。”

“我不想吃東西,你們把那魚按閻將軍說的送去……我那兩條也給曹真、曹休分了吧。”

幾個小兵依令而去,餘者又勸:“出來半日了,請回吧。”

曹丕兀自不理,迎風北望——合肥沒有下雨,但天空依舊陰沉沉的,初冬的涼風拂過,吹得荒草簌簌抖動。遙遠北方朦朦朧朧,豐收後空曠的田野似乎與天幕相接,混沌一片。他抬起頭仰視蒼穹,偶見西北方緩緩飄來一團浮雲,孤孤零零形單影隻,更觸胸中愁煩,不禁吟道:

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

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

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

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

棄置勿複陳,客子常畏人。

(曹丕《雜詩》二首之一)

吟罷良久無言,隻望著那片雲呆呆出神,等它慢慢飄過頭頂才發出一聲長歎;回頭再看——六七個親兵都瞪著大眼睛莫名其妙瞅著他,這幫粗鄙之人怎懂他這首詩?曹丕麵帶默然,卻聽一個年紀甚小的兵丁說:“將軍唱得真好。”

“你懂我這首詩?”曹丕不信。

“自然曉得。”那小兵道,“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是說江南之地不是咱的地盤,三番兩次去打得不了好處。想必將軍您也不讚成主公南征吧……”話說一半才覺失口,直打自己嘴巴,“小的錯了,小的胡言亂語!”

曹丕歎的那片雲就是自己,卻不能說破,微微苦笑道:“這樣解也並非無道理,無罪無罪。”

那小兵順竿兒爬,笑道:“既然你說小的解得對,那就賞賞小的吧。”

曹丕懶得與這等小兵理論,隻道:“貪心不足……你要什麼?”

小兵憨笑道:“求您趕緊回營用飯休息,實不相瞞,趙司馬叮囑我們照顧好您飲食起居,若您不吃不喝弄壞了身子,我們這些人都活不成了。小的莫看家貧不濟,還是獨生子,家裏爺娘老子寵愛得緊,小的活不成了,爺娘老子也得活活疼死啊!”

“唉!”曹丕心下淒然——窮人家尚且疼愛子嗣,我堂堂公侯之家怎會變成這樣呢?都說生於權門乃是莫大幸運,其實權門有權門的苦楚,非是此中之人誰又看得透?

“五官將保重貴體。”其他兵也跟著起哄。

“聽你們的,回營。”曹丕喃喃兩句,調轉馬頭。

眾親兵無不慶幸,走到連營炊火早就熄了。曹丕來至中軍帳前剛下了馬,就聽背後有人道:“子桓,你又發愁呢?”

曹丕回頭一看,來的是曹真,強笑道:“仗不好打,能不愁嗎?”說罷努努嘴,打發走親兵。

曹真湊過來:“你心中思慮何事我都知道,別急,慢慢來。”

“不急,仗要慢慢打。”曹丕回頭瞅瞅帳內——空無一人,曹彰一逢打仗就來精神,天不亮就帶親兵走了,連曹操都沒稟報,說是要探察敵情,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曹真很是尷尬:“近兩年哥哥不常往你府上走動,你可也要體諒哥哥難處。”

“我懂!”曹丕見帳內無人、親兵走遠,終於衝口而出,“論起來都是兄弟,豈能有親有疏?我都明白。”

“可五個指頭伸出來不一樣齊。昔日咱在一處搗鳥窩、玩蹴鞠,子建他們還不會走呢。宛城之戰何等凶險,咱倆騎一匹馬逃出來的,那時子建在哪兒?”曹真這算是徹底交心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不敢說啊,盧洪、趙達、劉肇那樣的人滿營都是,我分不清誰能信誰不能信,現在連睡覺都不敢說夢話,不知道哪句就能招來禍啊!”曹丕拉住他手,眼圈已有些泛紅。

曹丕、曹植的性格都不像父親,曹操固然善用譎詐之術,但若非留心之事,平素待人也是嬉笑怒罵直來直去;曹植是直而不譎,極少兩麵待人;曹丕又不一樣,性情內斂,喜怒不形於色,莫說日常舉止,連詩文中都透著幾分含蓄矜持。這會兒曹真見他如此模樣,知是真觸動傷懷了,忙道:“莫悲莫悲……咱進去說。”

曹丕連連搖頭,把曹真拉到中軍帳側麵拴馬的所在。這地方視野開闊,過往兵士都看得見,這會兒馬夫也用飯去了,周匝沒一個人,曹丕才把楊修暗助曹植之事詳詳細細說了。曹真也咋舌:“不好辦,沒憑沒據解釋不清,若有書信表記之物……”

“沒有!過去好幾個月,有也燒了。再說這等樣事豈是兒戲?倆人私下的話誰聽得見?”

話音未落,馬廄後麵有人搭言:“你們倆的話我就聽得見。”

二人嚇得險些癱軟在地,曹真自然而然就把劍抽出來了,卻見廄後鑽出一人,三十歲上下,滿臉微笑——曹休!

“收起來,收起來。”曹休指指佩劍,“子丹啊,可真有你的,得了兩條魚,說是來向子桓道謝。我越想越不對,偷著跟來看看,原來是跑這兒說悄悄話來了。”

“文烈,你都聽見了……”曹丕又驚又懼,不知說什麼好。

曹休笑臉一收反倒先急了:“你們拿我當外人嗎?子丹,誰不知這營裏隻要有你的,必有我的?好歹我本就姓曹,論親戚比你還近著一層呢。我的五官將,您也把我忘了,當初跟著您擅闖袁府,您得了夫人,我可險些挨頓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