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神助
就在曹操準備撤軍那一晚,兩件機緣巧合之事意外發生,竟驟然扭轉了戰局。
陽平關乃蜀中門戶所在,地勢之險如鬼斧神工,四麵群山陡峭各有殊異。有的地方亂石嶙峋,起伏逶迤;有的地方壁立千仞,無可攀援;有的地方荊棘叢生,野草蔓蔓;還有的地方高聳天際,終日雲霧繚繞。整個關城幽穀一帶樹林茂密、老樹參天,千年古藤盤根錯節,一到夜晚氤氳之氣迷蒙而起,奇石古樹有如魑魅魍魎,頗有陰氣森森之感。
張魯之弟張衛既非驍勇之將,也難稱奇謀之士,但跟隨兄長割據此間三十載,山川地貌了然於胸,故而布置得當。他親率五千兵駐紮關城,卻把一萬多人洋洋灑灑鋪散在南北兩側山岡,北麵由漢中大將楊昂、楊任鎮守,南麵是程銀、李堪、龐德這幫涼州餘叛,整個防禦工事長達十餘裏,拒馬重重營盤緊密,強弓硬弩滾木礌石,借著原有的山勢,真似銅牆鐵壁。
但漢中軍畢竟兵力有限,攻防戰連打三日,曹軍突擊了無數次,雖然啃不動防禦工事,也使他們左封右堵忙於招架;尤其北側山岡,相較南麵稍顯平緩,曹軍十次攻擊倒有八次從這邊下手,搞得守軍疲於應對,片刻不得安歇。好在楊昂、楊任乃漢寧宿將,頗具人望,所率部眾又多為忠實教眾,將士雖疲意誌不墮。可能就是在這種頑強意誌抗拒下,曹軍漸漸畏縮了。特別是射死兩員雍州小將之後,攻勢明顯減弱,耗到黃昏時分已不再來犯……
楊昂親自操戈指揮一天,早疲憊不堪,拄著兵刃撐到日落西山,終於熬到換班時刻——他與副將楊任有約定,一個負責白天、一個管夜戰,士兵也分為兩撥,每日掌燈時分替換。
這會兒楊任已睡得精神足滿,有說有笑,雖然天色黢黑瞧不清他神色,卻能瞅見一口白牙總是咧著:“今夜似乎特別涼,不過也好,精神清爽更易禦敵……”說話間已走到楊昂近前,“將軍辛苦,曹兵不像前兩天那麼吵,小弟這覺睡得很香甜,照這樣下去,過不了幾日他們就該撤了吧?”
楊昂倒很穩重:“也不見得。人言曹賊狡詐,需多加小心。”
楊任笑道:“咱憑此狹隘堅守不出,他又有何能為?”
“當防敵人狗急跳牆大舉來犯,守三日容易,守仨月就難了。”楊昂先前竭力主戰,事到臨頭才感不易,地形絕對是有利的,但眾寡懸殊實在太大了。
楊任年輕力壯,遠比他樂觀得多:“我聽聞張衛將軍已修下文書催南鄭再發兵馬,打算從教眾中再選拔些士兵,不出半月當有援軍到來。而且今夜可能還有糧草運到,足可支應數月,有兵有糧何懼曹賊?”
“但願如此吧……”這話楊昂不敢深信,漢寧不過彈丸之地,能調集的精壯之士全在這兒,張衛不過一廂情願,天師愛惜名節德濟蒼生,豈會讓老弱婦孺上陣?如今除了求天、求地、求鬼神,還能靠誰?想至此他閉上雙眼虔誠祈禱,“願天官降福,保佑我天師道渡此劫波。”
“嗯?”楊任手扶土壘往下觀看,“起霧了。”
森林稠密有些濕氣在所難免,加之陽平穀地群山環抱很易起霧,可現在畢竟是七月天。或許是驟熱驟冷影響,這一晚霧格外大,即便天色已黑,也能感覺到濃濃白氣如煙瘴般從穀中升騰而起,不多時就把整個陽平關籠罩住了。楊昂望望這朦朧的景象,抬頭又見陰雲流轉遮住新月,不禁狂喜:“好一場大霧!好一場陰天!曹軍地勢不熟,如此天氣焉能用武?”說罷跪倒在地叩謝天地,心下暗想——我誠心禱告感動上蒼啦!
楊任更寬心了:“有大霧相助,小弟這一夜必定無妨。”
“什麼大霧相助?”楊昂誠惶誠恐,“乃我天師道注定興旺,不為邪魔所敗。這霧是天師妙法所致!”
“天師法力無處不在,我輩凡夫俗子何能仰望?”楊任木訥片刻又道,“將軍,有一事我憋在心裏許久了,想問問您。倘若當今天師羽化,該由哪位祭酒繼承道統呢?”
世間權門多相似,即便通天之家也不免染些“凡塵”。張魯兒女也不少,七個兒子五個已長成,在教裏皆有祭酒職分。其中三子張盛德貌俱佳,講法論道感人至深,最合張魯心意;長子張富正在盛年,雖悟道不及兄弟,治民之才卻有過之;又有四子張溢也欲有所作為,有不少相厚黨羽。張魯年事已高,教中之人雖口不明言,心中甚是憂慮,有一日天師羽化,誰能傳其道統?唯恐鬧出三個天師並存的笑話來,真斯文掃地、玷汙大道!
“咳、咳……”楊昂重重咳嗽兩聲,“咱們忠心護教也就是了,那些奧妙玄通之事少操心為妙。”
“是是是。”楊任不敢再提。
楊昂起身掐訣:“正一守道,修往延洪,鼎元時兆,秉法欽崇。”
楊任也稽首:“光大恒啟,廣運會通,乾坤清泰,萬事成功……將軍請休息。”
送走楊昂,楊任又草草布置一番,見霧氣越來越濃,舉起火把竟照不清丈許,料想這天氣曹兵不敢來了,便盤坐在大石上念咒養神。約摸二更時分,忽聽山後呐喊驟起,楊任一驚:“糟糕!莫非曹賊有邪術襲我之後?”
起身觀看,無奈大霧彌蒙,隻聞“哢啦哢啦”不絕於耳——那是寨牆、帳篷倒塌之聲!
隨著聲音漸近,喊的話也清楚了:“妖術邪法!山怪老魅來啦!”既信道必也信鬼,教徒變顏變色丟盔棄甲;不少人慌亂中失了火把,形勢愈加不明。
得知不是曹軍,楊任心下反而更懼——莫非我問了不該問的話,老天降下懲戒?事到臨頭需放膽,他拔出佩劍招呼親兵,欲與“老魅”一搏,哪知還沒走出兩步,又聞“呦呦”之聲大作,繼而一道道黑影迎麵躥來。
楊任隻道是老魅麾下山怪,舉起佩劍左揮右斬,親兵亦甚驍勇,不料這些“山怪”法力不夠紛紛怯戰,被斬了數頭便東躲西竄,又“哢啦哢啦”一陣響,撞壞崖邊的拒馬、土壘,昏昏沉沉奔穀中而去,一場降魔大戰戛然而止。
有人好奇心起,想看看這些“山怪”究竟何等模樣,乍著膽子點起火把,扳起屍身觀瞧:蹄至背高五尺、頭至尾未一丈,其膘肥、其體壯、其毛黃、其腹白,頭似馬、角似鹿、頸似駝、尾似驢——原來是麋鹿!
“咳……疑神疑鬼!”楊任自嘲著甩了把冷汗。
山間野物很尋常,尤其張魯封鎖山道,許多山林十餘年沒人煙,百鳥雲集群獸遊走。這群麋鹿自東北方來,少說有四五百,大霧彌漫失了路途,胡亂撞進連營。士兵害怕,其實它們更怕!不過麋鹿穿營而過撞壞了多處工事、撞塌了不少帳篷,也弄傷幾十個士兵,搞得漢中軍確實有點兒自亂陣腳。
楊任趕緊派人搬運拒馬、修補寨牆。有士兵提議:不能便宜這群“敵人”,大道之師也敢褻瀆,當食其肉、寢其皮!方才慌亂中殺了幾十頭,必有受傷失群者,當覓來一並處決——大夥想吃肉啦!
“甚好甚好。”楊任笑而應允,“雖說修道之人節欲守神,但此乃上天所賜,助我軍糧以衛大道。可以四處看看,但切莫走遠,留心職責所在。”說罷也迫不及待生火烤肉去了。
在楊任和他麾下士兵看來,如此大的一場霧,曹軍絕不會來了,他們大可放心吃肉,養足精神來日奮戰。不過事後證明,陽平關金湯之勢、天師道百年修真,全毀在這群麋鹿身上……
誤打誤撞
朦朧迷霧掩蓋了複雜局麵,就在漢中軍大快朵頤之際,對麵曹軍正緊張調度。雍州諸將與馬超有仇,繼而遷恨張魯,加之孔信、王靈戰死沙場,眾將吵著大舉強攻一決雌雄。直接負責統領他們的是征西護軍夏侯淵,本就是暴脾氣,莫說壓製諸將,沒跟著一塊鬧就萬幸。曹操派夏侯惇、許褚前去約束,他倆與西部諸將也不熟悉,好在威名素著,商量了一個時辰,總算是把大家情緒控製住了。夏侯惇在軍中有便宜之權,代行軍令不必請示,索性決意趁夜換防,調劉若、王圖、殷署等部居前,把薑敘、趙昂、尹奉替到後麵去,省得再起事端。
其實這會兒曹操已差劉曄觀看陣容,並準備拔營撤軍,夏侯惇還不知情;曹營嫡係與西軍將士非但籍貫不同,軍輜裝備也差異甚多,換防移動的不止兵將,輜重也要搬,於是一場倉促調軍開始了……
且說夏侯淵帳下有一假司馬,名喚高祚,士卒不足千人,乃一撮偏師,駐於前軍連營最北,出兵以來未曾接戰。高祚一門心思立功晉升,本不願就此移防,無奈令出如山。大軍調度本甚密集,他位置最偏,西行一裏再上山坡就是中軍連營。他聞訊後並不匆忙,反正不用與別人擠,欲待各部遷完他再去尋空落營,因而傳令開炊,打算吃完再動。
可他想得挺好,哪知飯沒吃完就起了霧,高祚情知不好——此間地形不熟,在霧中迷路就危險了;於是催促大家快快進餐,饒是士兵倉促果腹,待收好軍帳,四下已灰蒙蒙一片。
高祚穩住心神,領兵向西而行,可恨穀地亂石起伏、古樹突兀,三拐兩繞就辨不清方向了。好在曹軍眾而敵軍寡,兩軍各占山坡,但曹軍燈火比敵方密集,朝著光亮較強的方向去總是沒錯的。啟程不久左側斥候來報:“似有敵軍向此移動!”高祚反倒笑了——早憋著尋個上進機會,若擊退此敵豈不大功一件?反正霧氣迷茫,就算打不過,逃總是能逃的。
於是傳下命令:“全軍左轉,嚴陣以待,不可玩忽退縮!”士兵都鉚足了勁兒舉起兵刃,要給敵人個迎頭痛擊。怎料頃刻間地顫塵起,越發混沌不清,隻聽奔蹄聲隆隆震耳。高祚大驚——莫非來的騎兵?山穀之內非騎士用武之地,至少曹軍無大隊騎兵開至此間,來的必是敵人。正思忖間,那隊“騎兵”已至,卻不交鋒,徑從右側奔馳而過。
“氣殺我也!”高祚破口大罵,“敵知我兵少,竟視我等如無物?老子非打他不可,放箭!”
有愣頭青的將軍就有愣頭青的兵,大夥一通狂射,數陣箭雨飛去敵人依舊不戰,逶迤而避;不聞人喊馬嘶,卻有陣陣“呦呦”之聲。片刻工夫敵眾已遠去,曹兵鬥膽追了幾步,卻見滿地屍身甚為怪異,拔去弓鏑細看,似是獐鹿,方知謬誤。不過誤後又喜,軍中正缺糧,多取此物可充饑,況且鹿肉多鮮美啊!
高祚命人收起死鹿,士兵歡悅一哄而上,不想對麵來了搶鹿的。深更半夜霧氣迷蒙,兩隊人馬都是為肉,走著走著就亂了。漸漸有人覺得不對,質問起來:“爾等是誰?”
事有湊巧,兩邊人口音很相近,敵友不明被對方這麼一問,還真不敢說了。有人腦子快,立刻反問:“你們又是誰?”
“我……我取我的鹿,你管得著嗎?”這一句就露出怯意了。
“打他打他!”
“他媽的敢動手,兄弟們,上!”
雖說動武誰也沒動家夥,因為搞不清敵友,這種狀態混在一起,彼此皆懷懼意,也不敢真搞清,揮揮老拳也就罷了,兩邊俱一般心思——若自家誤鬥,不傷人命就好辦;若是敵人,好歹也算“作戰”了,對上司也好交代。你一拳、我一腿,使絆子、背口袋,糊裏糊塗打一陣,畢竟高祚貪功,按捺不住衝到前麵自報家門;“敵人”連呼僥幸,原來也是曹兵,忙呼將領相見。
這支部隊首領叫解剽,乃夏侯惇麾下一軍候,隻管五百人,並非前鋒陣仗之師,是負責運送輜重、分發糧草的幾路部屬之一。他本來奉命將中軍輜重運到前軍,哪知剛剛到達就有傳令官追到,說魏公已準備撤軍,要他把輜重運回去。解剽領命就該回歸,卻見日間交戰,穀中尚有不少丟棄的鎧甲兵刃。管理輜重者最知裝備不易,思量這些東西拾回去稍加修繕還可再用,漢中兵少想必也不敢出擊,他便繞道往北,一邊撿便宜一邊撤退。不想天色轉黑大霧彌漫,本是撿軍械的卻撿到幾頭死鹿,抬頭一看,朦朦朧朧似乎還不少!解剽大喜,這等便宜多多益善,一路撿拾而來,於是“兩軍回師”了。
二將各報名姓歸屬,竟都是關中人,當即握手言歡。高祚暗忖——我乃征西偏將,他是伏波將軍麾下,當多多逢迎,若結下善緣,日後借他美言,轉軍晉升也未可知。既拿定這主意,高祚甚為殷勤:“小弟兵雖不多尚可禦敵,既然上差奉命轉運,小弟願護送。”
解剽是個沒心眼的,高祚好歹是個假司馬,他不過一軍候,對方一口一個“小弟”,反叫自己“上差”,心裏滋潤得緊:“有勞有勞。”
“不敢當。”高祚環顧道,“你我皆往中軍,既能迎麵撞上必定有一方錯了。”其實也可能都不對,一邊是半路轉向放箭“禦敵”,一邊是繞道撿便宜,再撞到一起亂鬥一通,早辨不清東南西北。
解剽自信滿滿,拍著胸脯道:“莫看賢弟職位比我高,論帶兵還是有所不及。”說著往右一指,“你看,雖道路不明,但那邊高遠處光亮甚大,必是主公所駐山岡。”
高祚欲結好於他,也不計較言辭:“有理有理,薑是老的辣啊。”於是兵和一處,齊往遠處光亮而去——解剽道理沒錯,但若生上幾十堆火烤肉,一樣可以很亮。
二將有說有笑,不多時已混得爛熟,你一句“解大哥”,我一聲“高賢弟”地聊著,士兵們也放鬆了警惕。約摸三更時分來至山坡下——西麵山坡下!
高祚渾然不覺:“大哥輜重甚多,我叫弟兄們幫您搬!”說罷差了不少人相助,先扛起一頭頭死鹿往上運。
這山勢雖不十分陡峭,可一頭鹿百斤有餘,背在身上不易攀爬,眾士兵剛要放聲叫人;不想上麵主動下來人接應:“怎這般時候才回?”
“嘿!你們倒機靈,早知道有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