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劉備還有“大手筆”。他數年征戰妻子屢亡,糜氏殉於當陽之敗、甘氏病逝於江夏,在平定蜀地之後連那位曾經同床異夢的孫夫人都被娘家不聲不響接走了,堂堂“左將軍、益州牧、大司馬、領司隸校尉”還是個光棍漢。群臣勸其再娶,沒想到劉備在法正的撮合下,竟迎娶了吳懿之妹、劉璋已故兄長平寇將軍劉瑁的遺孀,僅此一事就使蜀中舊人領略到了這位新主子寬闊的胸襟。一者劉備大行仁義折節下士,再者也是蜀中士人厭惡了劉璋的昏弱無能,大家遂接納了劉備的統治。左將軍府一時群賢畢至少長雲集,新人舊黨和諧和睦,頗有明主能臣共圖霸業之勢。
不過這完美的狀態沒能持續很久,隨著曹操西征,劉備的噩夢又開始了。劉備既然有意紮根益州,便知漢中重要,若不掌握這個蜀地門戶,他的地盤永遠是向曹操敞開的,甚至可說若無漢中便無蜀地,因而在大體穩定局勢之後,他就在法正建議下籌謀討伐張魯——惜乎曹操又搶先了一步!
得知曹操兵伐漢中,劉備震怖不已,原先的計劃也都歸為無用,眼下最佳之策是與張魯結盟,協力趕走曹操,再與張魯“秋後算賬”。但是前番張魯在劉備、劉璋角力之際曾企圖攻打白水關,劉備為盡快取下成都也從漢中挖走馬超,兩家結怨非淺,一時難以聯合。而就在劉備苦思冥想之際,荊州又出亂子,孫權趁火打劫向三郡發起突襲,長沙、桂陽相繼失守,劉備不得不趕往荊州救援;但路途遙遠,孫權又詭計多端,三郡還是丟了。即便劉備擺足武力解決的架勢,但還是被孫權摸到了底線,最終隻能接受平分荊州的議和協定,一路風塵折返成都。
可就是這一去一回間,局勢越發糟糕,曹操已打破陽平關、拿下漢中。劉備即刻派黃權去巴郡招攬張魯,卻被曹操提前下手——至此成都方麵已完全陷於被動。
劉備之誌不可謂不高,其才不可謂不大,其胸懷不可謂不寬廣,但他取代劉璋畢竟隻有一年,要讓蜀人與自己同舟共濟絕非一年半載之工。劉焉父子之時就已有益州士人的西州派和外來士人的東州派,兩派官員不能調和離心離德,如今劉備又帶來個荊州派。無事的時候大家尚可安定共處,一旦大難臨頭便各打各的小算盤。有東州人恨不得劉備早些滅亡,他們好回歸鄉土再謀仕途;西州得勢者希望劉備將全部精力放在益州,舍棄那些荊州人而重用他們,而不得勢者也巴不得曹操快來;唯有荊州士人才是劉備貼心之人,而他們當中打了退堂鼓希望回荊州的也不是沒有……於是成都陷入勾心鬥角中,漸漸地就連百姓也不安起來,甚至有人風言風語說曹操已經打過來了。劉備回到成都之時,各種形形色色的小道消息不脛而走,人心惶惶談曹色變,每日處決散布流言之徒數十人,百姓驚懼仍不能安!
一旦成都不保劉備勢必退歸荊州,而曹操奪得蜀地將意味著天下割據的終結。若其發一軍自川蜀順江而下,再以中州之眾兵出襄樊,莫說劉備有滅頂之災,八成孫權也完了。退縮就是滅亡,為此劉備隻能橫下心來孤注一擲,他給各處守軍增派兵馬,命張飛擁兵三萬屯於巴西,隨即準備抵抗——但眼下內憂外患,能抵禦得住乘勝而來士氣正旺的十幾萬曹軍嗎?
恐怕連劉備、諸葛亮都想不到,就在蜀中岌岌可危之際,有人要救他們了。而拯救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宿敵曹操本人。
曹軍七月取漢中,初定局麵之時就有人提議兵伐蜀地,但是曹操立足未穩不敢輕易下手;直到十一月,張魯、樸胡等人歸降,局麵已格外穩定,不存在漢中人心不附的問題。可曹操本人又開始畏縮不前了,討蜀之事曹營先後兩次進行會晤,曹操卻仍難提起興趣……
中軍帳內氣氛緊張,眾文武列立兩旁,大家都蹙眉不語,關注著曹操的意向。主簿劉曄已滔滔不絕說了半晌,翻來覆去大家都有些聽煩了:“明公以步卒五千,西誅董卓,北破袁紹,南征劉表,九州百郡十並其八,威震天下勢懾海外。”劉曄本善於察言觀色,一邊說一邊揣摩曹操心性,想用幾句馬屁勾起他興趣,接著才話入正題,“今舉漢中,蜀人望風,破膽失守,推此而前,蜀可傳檄而定……”
曹操端坐帥位凝然不語,似乎這些話全未入耳,隻是琢磨自己的心事;他左手攥緊再鬆開、鬆開又攥緊,好像這樣就能緩解日益加劇的麻木感,待劉曄說完,他才陰沉沉道:“取下漢中已屬不易,蜀中山勢險要,恐非你所言這般容易。”曹操吸取教訓,前番雍州眾將皆言陽平關易取,若非運氣好根本拿不下,這次劉曄說蜀中易取,實在不敢信了。
劉曄見順著說毫無效果,又轉而危言聳聽:“劉備實乃人傑也,有度有識,然得蜀日淺,蜀人未可恃。今我軍已破漢中,蜀人震怖其勢自傾。以公之神明,摧此傾頹之勢,無不克也。今若緩之,則劉備得以喘息。諸葛亮明於治民,關羽、張飛勇冠三軍而為將,劉璋舊黨並作爪牙。蜀中本有山川之險,憑之據守,天長日久則不可犯矣。今若不取,必為日後之憂。”
曹操隻是低頭把玩令箭,沒吭聲。其實劉曄的分析他都能預見到,但他考慮更多的是不利因素。劉備固然現今稍弱,但若負隅頑抗也非一日可定,若大軍長期膠著於此,難免孫權不會再生歹意,可以贏一次合肥之戰,但誰能保證下次如何?漢中之民對張魯的崇敬遠遠高於自己,仗打起來靠這樣一群人保障供給實在堪憂。再者近日董昭與他密談,建議早日完成代漢大業,在曹操看來天下不統一時機就不成熟,原不該考慮這個;但最近身體狀況給他提了醒,似乎也該變通變通了,孫權在側、劉備不滅,統一之路遠得很,如此奔忙一生難道最後連心願都圓不了?而一考慮到稱帝,勢必又牽扯到繼承人問題,曹植與曹丕該選擇誰,至今無定見……這些紛擾縈繞在曹操腦中,他哪還有心思伐蜀?
劉曄訴說半晌毫無效果,隻得無奈而退,緊跟著司馬懿又站出來補充道:“劉備以詐力虜劉璋,蜀人未附而爭江陵,此機不可失也。今耀威漢中,益州震動,進兵臨之,勢必瓦解,因此之勢,易為成功。聖人不違時,亦不失時矣。主公明見。”有的人聽司馬懿為了進言竟把聖人都抬出來了,不僅掩口而笑。
曹操卻隻瞟他一眼,也不反駁,苦笑道:“人苦不知足,既得隴,複望蜀耶?”
此言一出,眾人麵麵相覷。“人苦不知足,既得隴,複望蜀耶?”這話並非曹操首創,乃是中興之主光武帝所言。昔日劉秀平河北、定中原、震江淮,唯有割據涼州的隗囂和盤踞益州的公孫述負隅頑抗,已是苟延殘喘。後來漢軍大舉討伐,隗囂難以抵禦憂病而亡,劉秀派吳漢、岑彭將隗氏餘黨包圍在西城,又派耿弇、蓋延兵臨上邽阻擋公孫述援軍。劉秀在洛陽聞知戰事順利,給圍攻西城的征南大將軍岑彭寫封信,信上說:“兩城若下,便可帶兵向南擊破蜀虜。人若不知足,即平隴,複望蜀。”光武帝表麵感歎人不知足,實際是表達渴望今早統一天下的心情,望岑彭速速進軍。今日曹操雖引光武帝之言,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感歎何必得隴望蜀不知足呢?至此眾文武終於窺破了他心思——在曹操看來能輕易打破陽平關已屬望外,一舉定蜀之事他根本未考慮過!
曹操把話說到這份上,還怎麼勸?夏侯惇出來打個圓場:“可再遣細作探其虛實,來日再作定奪。”其實他何嚐不希望早日進軍?
眾文武無奈而出,司馬懿更是心下惴惴——人苦不知足,怎突然冒出這話?莫非說我?三弟在臨淄侯府中,我卻與五官將結交,難道主公怨我司馬氏腳踏兩船心不知足?看來日後要小心了……
但拖延時日並不能改變曹操退兵之意,曹軍派出細作南下打探,隔了七天之後再行會晤。這次不僅中軍文武,連雍州各部以及涼州、漢中的降將都來了,辛毗、陳矯等人頗有不定下伐蜀之意誓不罷休的姿態;曹操依舊故我,但興趣還不如上一次,歪靠在帥案前;孔桂也真不顧廉恥,堂堂騎都尉當眾給曹操捶背,簡直像個奴仆。
夏侯惇派出的斥候當眾稟報,甚至還有幾個懾於局麵跑來投降的蜀人訴說那邊情勢,當大家聽說成都流言橫飛一日數十驚的時候,無不高聲請戰,雍州眾將最為激烈。
曹操卻仍不表態,司馬懿也沉穩許多,不敢再隨便發言。斥候稟報完之後,劉曄又施禮而出;眾將無不欣然,想必他又有高論,哪知開言便道:“屬下以為蜀中不可伐也。”
不但眾將目瞪口呆,連曹操都覺意外,劉曄態度怎會有如此大轉變?但這卻給了曹操一個台階,他立刻抓住:“子陽所言甚合我意,蜀地尚不可伐。若事有不順我軍羈於蜀中,孫權、關羽襲於後,恐難以堅固,況且去歲改易並州郡縣,匈奴之心未服,隴西羌胡、武都氐人皆可為患,當還軍才是。”
“主公所言甚是。”劉曄一再附和;辛毗、陳矯卻斜眼瞪著他。
文臣尚能按捺,武將可忍不住,趙昂一猛子躥出來:“主公不念我雍州人所受屠戮嗎?劉備、馬超狼狽為奸,必將為西州之害!今若不取,末將自討之!”他們既是建功也為報仇,破劉備還在其次,殺馬超才是夙願。曹彰在旁侍立,若非曹真、曹休攔得快,差點兒喊出句:“我跟你去!”
夏侯惇雖也想戰,但還得維護曹操顏麵,斥道:“趙偉章!憑你那幾千人能拿下成都嗎?少安毋躁,不可無禮。”
趙昂也知自己鬧過分了,曹操撫慰道:“趙將軍莫急,你們雍州諸將之仇早晚會替你們報。今我軍勞碌已久不可犯險。這樣吧,我任命你為益州刺史,日後伐蜀時必以你為先鋒。再留夏侯淵、張郃等部於此,我雖不在你等可見機行事,意下如何?”
“行!”夏侯淵捋著滿腮虯髯一口應下,“區區大耳賊何足掛齒?老子便與他鬥一鬥,興許不必主公出馬,我便把成都拿下了。”他倒滿不在乎。
張郃拱手道:“既然如此末將願率一軍先入巴郡破其守備,來日伐之事半功倍。”
趙昂更是叫囂:“隻盼那馬超速來受死。他若不來,我必與夏侯將軍討之。”
雖然這些留守的將軍信心滿滿,也頗能作戰,但曹操大軍一去,原有的泰山壓頂之勢就不複存在,漢中與蜀中成了長期對峙局麵。可曹操心意已決,這些將軍也表了態,劉曄一味盲從,別人還說什麼?於是暫時放棄伐蜀,班師回鄴的計劃便草草議定下來。
曹操宣布來日撤軍,眾文武敗興散帳。辛毗一出來就數落劉曄:“爾誤大事矣!為何臨時而變?”
劉曄隻搪塞道:“我軍無十成勝算,確實不宜戰。”
司馬懿也跟上來:“雖無十成,亦有七分。兩軍交戰本無必勝之理,昔官渡之戰若不行險何以大破袁紹,白狼之征若不赴險何以收降烏丸?子陽兄所言不合道理,莫非另有苦衷?”
辛毗資格老,可不似司馬懿那麼客氣,恨不得扇劉曄嘴巴:“此經國之大計,豈可如此而廢?荒唐!”
劉曄挨訓卻不作聲,低頭往外走,直出了中軍轅門才止住腳步,回頭對喋喋不休的二人道:“你們沒注意嗎?”
辛毗餘怒未消:“蜀中一日數十驚,劉備雖斬之而不能安。如此情勢大局已定,還有什麼可注意的?”
“我不是說這個。”劉曄一邊擺手,一邊謹慎地左右張望。
司馬懿似有領會,停下腳步,待會晤之人漸漸散去走遠,才問:“你發覺什麼了?”
劉曄壓低聲音蹙眉道:“主公左股一直在抖,抖個不停,左手也在微微顫動,不知他自己意識到沒有……這仗我可不敢再打了,我是怕……是怕……”他眼中流露出恐懼,終究沒勇氣把這話說完。
辛毗、司馬懿霎時無言,似乎都已被劉曄那可怖的假設嚇住了,這個假設最可怕之處並非是在眼前,而是在遙遠的鄴城。齊桓公九合諸侯一代霸主,身後之事如何?一想到兩位公子各擁勢力旗鼓相當,簡直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