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賢內助一語驚醒曹操(1 / 3)

寒酸外戚

老臣屈死確實令人扼腕歎息,但悲傷氣氛卻沒在鄴城持續多久,魏國朝廷依舊運轉,曹操篡奪漢天下的計劃照常進行,缺了誰都不會改變;群僚也隻兔死狐悲地歎息一聲,便更加謹慎地繼續自己的差事,除了心頭那絲陰霾和畏懼,似乎什麼都沒留下。

半個月後許都發來詔書,宣布魏王之女皆封公主,食湯沐邑;繼而又有消息,代郡烏丸的首領普富盧要來鄴城朝賀魏王。

這看似兩個尋常事件,背後卻大有文章——從來隻有皇女和宗室女可封公主,對曹操女兒的冊封打破了慣例,這標誌著實質意義上的皇族由劉氏向曹氏轉移。而烏丸在名義上是歸附漢王朝的少數民族,現在烏丸首領不去向漢天子朝覲,卻來朝拜魏王,意味著大漢的附屬國也已歸魏國所有。總而言之隨著實際權力轉移,漢王朝的一切都將逐漸過渡到曹操手中。

冊封公主當然出於曹操授意,烏丸首領朝賀也很值得玩味。昔日收容袁尚兄弟對抗曹操的烏丸部落並沒有代郡烏丸,相反普富盧卻是主動向曹操投誠的,況且隨著幽州並入魏國領土,代郡烏丸實際已在魏國控製下,曹操想叫他什麼時候來他就得什麼時候來。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或許曹操是想借少數民族歸附來提升威望,營造國泰民安聲名遠播的氣象,以掩蓋他稱王以來的諸多不順。事實證明這辦法還真有效,至少鄴城官民暫時忘了日蝕和幹旱,投入到歡迎遠客的氣氛中,隻有一人除外——五官中郎將曹丕。

支持曹丕為儲的徐奕罷官,崔琰、毛玠相繼被曹操逼害,這簡直是毀滅性打擊。大多數人看來曹操立臨淄侯為嗣已是板上釘釘之事,支持五官將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連崔、毛那等元老大臣都難逃一死,誰還敢再登五官將這條船?曹丕自己都能感覺到,他仿佛已變成不祥之人,素來恭恭敬敬笑臉相迎的官員現在看見他就躲,以前常來走動的劉楨、應璩等人現在也不來了,甚至連府中僅剩的那幾個文學侍從也不怎麼親近了,或是告病或是請辭,偌大一座府邸門可羅雀。

吳質身在朝歌,毫無調回的希望;夏侯尚手中沒權幫不上忙;司馬懿因“鷹視狼顧”被曹操盯上,專心做事再不敢登曹丕的家門;曹真、曹休整日在軍中,又礙於族親身份。曹丕身邊連個可以倚仗的人都沒有,無奈之下他渾渾噩噩紮進卞秉家裏,希望這位舅舅能為他幫忙……

卞秉絕對稱得起曹營元老,跟隨曹操南征北戰,常督軍輜等事,因功受封都鄉侯,但職位至今隻是別部司馬,或許是曹操鑒於漢室因外戚而亂故意不給他升官。三年前屯田貪賄案暴露,卞秉因監察不力遭曹操痛斥,其實頗有些委屈。從此他便聲言自己有病,再不肯出來做事,連王宮都很少去了。畢竟是曹操舅爺,官員們也得來探望,可他整天榻上一躺,飯不少吃酒不少喝,吆五喝六叫人伺候,也不知是真病假病。

曹丕是抱著一肚子委屈來的,卻沒料到舅舅“病榻”邊先坐了個訴委屈的,已絮絮叨叨說半天了,乃是曹操故友婁圭。私下論起曹丕還得管婁圭叫聲叔父,又是舅父之客不便攪擾,隻得一旁默默聽著。卞秉之子卞蘭也在,時而給父親捶捶背,時而給客人端茶送水。

“昏了頭,絕對昏了頭!”這位有職無兵的婁將軍說起話來搖頭晃腦,滿腮銀髯直顫悠,“連毛孝先都讓他氣死了,若不是昏了頭是什麼?當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閑著這麼多,偏偏重用丁儀那等黃口小兒。若是我管選官之事……”

“算了算了。”卞秉倚在榻上,拍著婁圭大腿,“又不少你俸祿,得清閑且清閑,操這多餘的心幹什麼?”

“我氣不過!”婁圭嚷道,“文王所以為糞土,惡來所以為金玉,非紂憎聖而好惡,心智惑矣。他這才剛稱孤道寡幾天就昏了,日後還了得?”按理說當著人家兒子的麵就不該說人家老子的不是,何況這老子還是一國之尊,但婁圭滿不在乎越嚷聲越大;曹丕畢竟是晚輩,又有這層關係,也不好說他什麼,隻把臉扭開了。

卞秉實在煩了:“婁子伯,你這饒舌老鬼!翻來覆去就這些事,窮嚼臭叨來我這兒好幾趟了,吵得我腦仁兒疼,有這閑工夫回家睡一覺好不好?”

“好好好!”婁圭不情不願起來,嘮嘮叨叨往外蹭,“不在這兒礙你們舅甥的眼,虧了咱還是老交情,連幾句話都不願意聽我說……”

卞秉動都沒動:“慢走啊,我有病不方便送。咳咳咳……”說著還咳嗽起來。

婁圭回頭白了他一眼:“你就裝吧!”

“送婁叔父。”曹丕不好怠慢,趕緊起身。

“子桓留步,”卞秉不咳了,“蘭兒,你去送!”

“諾。”卞蘭一點兒都不似他父親,既規矩又不愛說話,趕緊跑過去為婁圭掀起素紗簾,送他出府。

“過來。”見婁圭走遠了,卞秉朝曹丕招招手,“以後離姓婁的遠點兒,這老小子遲早一日準他媽惹禍!敢把你爹比商紂,這話傳出去了得?自家人說什麼都無所謂,他一個外人跟著瞎摻和,不倒黴等什麼?”

曹丕湊到榻前:“我看他也是歲數大了,心裏存不住話。”

“哼!我看他是自視忒高,總覺得天底下沒人比他行。你爹當了王,他生氣!”說話間卞蘭也回來了,卞秉又道,“兒啊,跟廚下說,老子中午想吃雞,叫他們給我燉兩隻。”曹丕想笑又不敢笑——這是病人的飯量嗎?

卞蘭想得周到:“五官將來此,不如……”

“甭張羅他。”卞秉壞笑道,“他心裏有事吃不下,你去吧,我不叫你別進來。”

“是。”卞蘭應了一聲,又給曹丕規規矩矩作揖,才退出去。

曹丕聽他道自己心裏有事,正木訥間,舅父又抱怨道:“我怎養出這麼個兒子。你說他哪點兒像我?二十歲的人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成天就知道念書,老子認識的字沒歲數多,還不是照樣封侯?我怎麼瞧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呢?”

曹丕滿腹心事還得勸他:“我看蘭兒弟弟挺好,規規矩矩,以後是為官之才。”

哪知卞秉突然笑了:“是啊,當老子的總覺自己了不起,瞧兒子不順眼,我跟你爹犯的都是一樣的毛病。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曹丕一怔:“舅父……”

“哼!我看著你小子長大的,你有何心事瞞得過我?”卞秉道,“崔琰、毛玠一死沒人敢保你了,還沒當太子先成‘孤家寡人’,你是想求我在你爹麵前美言吧?”

“撲通”一聲,曹丕跪下了,霎時間滿眼含淚:“舅舅,您可憐可憐孩兒吧,我受的委屈可多了……”

“瞧你那熊樣!跟我哭管什麼用?”

曹丕抱住舅舅的腿:“舅舅最疼孩兒,這些年孩兒也沒少孝敬您。您畢竟跟了我爹三十多年,別看他表麵上冷,其實對您老可看重呢!現在不是當不當太子的事,丁儀兄弟屢進讒言,孔桂落井下石,趙氏、李氏也給父親吹枕頭風,他們想逼死孩兒,您得救我啊!”跟舅舅用不著顧臉,越親昵越好,曹丕恨不得把小時候要糖吃的勁頭拿出來。

“唉……”卞秉歎口氣,“舅舅幫不了你。”

“我跟舅舅這麼好,難道您也向著子建?”

卞秉搖搖頭,似乎自言自語般說道:“你們兄弟若論我喜歡的,其實是老二,我還就愛他那混勁兒!但如果挑太子,還是你合適。”

“為什麼?”曹丕似乎得到一絲慰藉。

“因為你假、你虛、你會裝!”

曹丕一撇嘴:“這叫什麼話?”

“別害臊,舅舅不是貶你。”卞秉推開他,緩緩道,“你看你爹,接個詔書都得讓三回,當了王還穿打補丁褲子,多會裝啊!說句掏心窩的話,帝王不是他媽人當的玩意兒!有時就得裝。好比說你當皇帝,你愛喝粥,底下的人哄弄你,就天天給你熬粥;你愛吃柿子,他們就天天給你送柿子。結果你還愛財寶,他們為升官就把全天下的財寶都給你搜刮來,那百姓不反?”

“您說笑話。”

“笑話?”卞秉把眼一瞪,“孝靈帝的天下怎麼亂的?殷鑒不遠豈是虛談?為人君者若不把自己那點心思藏好了,那就要捅大婁子。子文與子建都沒你能裝,你知道什麼事都得克製點兒,就是……蘭兒讀書老說那倆字,叫什麼來著……”

“慎獨?”

“對!就這什麼‘毒’,就屬你最‘毒’!”卞秉想想又道,“況且他們一個偏文、一個好武,皆非權衡之才。可能子建有點兒你爹年輕時的風姿,但脾氣秉性不一樣。他心裏藏不住事兒,其實嫩得很!你文不及子建、武不及子文,卻能跟老人新人都搞好關係,大麵上全過得去,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儒生的話……”

“中庸?”

“對!就你中用!”莫看卞秉肚子裏沒墨水,腦子可好用得緊,“況且你是老大,天下未平不立你立誰?他弄個小的,以後都跟著他學,那當大的沒心思?真要天下全姓曹也罷,劉備、孫權還不定什麼時候能滅呢,外敵未除,別他媽自己哥們先掐起來!”宗法製到卞秉嘴裏竟解釋成這樣,但話糙理不糙。

曹丕聞言不禁欣喜:“那您就勸勸我爹,立我為太子吧。”

“你真是有病亂投醫。”卞秉苦笑道,“不是舅舅放不下這張臉,這話我說了也沒用,你爹就怕外戚幹政,我幫你就是害你。再者你們哥仨了,全是我姐肚子裏爬出來的,我這當舅的也不能光為你說話啊。別說你爹看不過眼,你娘那關還過不去呢!”

“唉!”曹丕跌坐在地,“那怎麼辦,如今丁儀相逼甚急,父親又不肯聽我解釋,誰能助我?”

“你那書都他媽白念!”卞秉也不裝病了,一猛子從榻上坐起來,“連我都聽說過,當年高祖爺也嫌自己兒子廢物,老想廢太子,後來呂雉去找張良問計,請了山上做買賣的四個老頭,結果……”

“商山四皓。”曹丕一陣皺眉,“那是隱士,不是商人。”

“我知道!”卞秉頗不耐煩,“你也得找高人相助。”

曹丕歎道:“崔琰還不算高人?朝中老臣孩兒都很尊敬,辛毗、桓階之流都沒少替孩兒美言。前些日子我還給鍾繇送了……”

“你找那些人沒用!他們不吃你爹的俸祿嗎?”

“嗯?”曹丕一愣,似乎明白些了。

卞秉笑道:“傻小子,開開竅吧。他們名望再高也是魏國臣宰,自家利益牽涉其中呢!在你爹那點兒髒心眼看來,這些大臣說你好並不是他們真知灼見,而是他們想當佐命功臣,他們越幫越壞,弄不好還把他們自己陷進去。崔琰、毛玠之敗難道與這沒關係?”

霎時間曹丕的思緒豁然開朗——不錯!國之儲君奇貨可居,立之可獲萬利,家門富貴係於其中,難怪父親猜疑。

卞秉笑嗬嗬拍著他肩膀:“高人自然要請,但不能找舅舅我,也不能找朝廷和幕府的人。你得找身在局外,不牽扯他利益的人,最好是名氣大、心眼多,還能讓你爹佩服的人。”

曹丕已經開始思忖——身在局外無幹利害,卻智謀深遠被父親看重,誰是這樣的人呢?

天師羽化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代郡烏丸普富盧到鄴城朝賀,消息傳遍天下,遠在平陽的匈奴單於呼廚泉也坐不住了。

自漢室動亂以來,匈奴幾度與曹為敵,先是初平年間與袁術聯合侵擾兗州,後與袁紹之侄高幹糾纏不清,甚至馬超作亂也可窺見匈奴的影子。但匈奴單於呼廚泉很清楚彼此的實力差距,所以並州郡縣改易也隻能忍耐。如今普富盧朝賀不啻是一個明顯訊號,漢家屬國必須轉移到魏國治下,烏丸既已歸順,匈奴要保自身無虞也不得不走這條路。因而呼廚泉決定爭取主動,率各部首領齊往鄴城朝賀。

匈奴右賢王去卑早年流落中原護衛劉協東歸,曾與曹操結下不近不遠的因緣;於是呼廚泉遣去卑為前站,先到鄴城向魏王致以敬意,為了表示忠心大魏,還獻上一份匈奴各部落的名冊。曹操自然歡喜,在王宮擺宴款待,不但群臣列侯來了,久不理事的老臣也請來不少,更是把張魯迎到次席,讓天師充當陪客,向右賢王敬酒。一場熱鬧的宴會將近亥時才散。

天師道教規不許飲酒,張魯更當率先遵循,但魏王有令豈敢不從?況且曹操還特地為他一人準備了果酒,若不喝如何勸去卑盡興?張魯勉強破了次戒,但可能是多年不喝酒的關係,隻飲了幾盞便有些過量,出宮登車之際已搖搖晃晃。

一開始張魯沒甚在意,以為小憩一會兒便好,哪知腹內漸有灼熱之感,愈演愈烈,好似鋼刀攪於肺腑,繼而口幹舌燥雙眼昏花,情知大事不妙:莫非酒中有毒,魏王欲除我!那日殺馬秋我心生躊躇,難道種禍於此?若因此殺我未免有些簡單了,想來天師道教民數萬,今又講道說法遊走四方。曹操乃跋扈之主,久欲混一天下篡奪漢統,豈能留我於世上?

雖知無常迫命,張魯卻出奇地沉穩,既不設法嘔酒,也不思解毒之策;隻催車夫速速回府,兀自端坐念訣、強忍痛楚。不多時回到府邸,張魯已覺周身灼熱,唯恐毒性運行不敢動彈,命侍從背他回房,點起燈燭,速招三子張盛前來。

他自知時間已不多了,打發走仆人立刻攤開卷杏黃絹帛,左手按著小腹,右手執筆,強忍劇痛寫了篇短短的教旨;待寫罷之後,隻覺渾身無力滿頭虛汗,想把寫完黃絹卷好,卻再無力動彈,情知大限已到,便盤膝而坐靜候兒子。

說是隻招三子,老爺子叫人背回來的還了得?這會兒天已大晚,諸子都休息了,聞聽召喚一股腦全起來了,顧不得整理衣衫,張富、張廣等兄弟七人一起撲至閣內:“師尊!師尊!您怎麼了?”張氏皆修道之人,即便是父親也恭稱為師尊。

張魯已毒遍周身,覺眼前天旋地轉,哪有許多工夫與他們告別,隻強掙道:“老三留下,你們都出去,把門關上。”

天師有訓不得不遵,張富六人退出閣門跪候廊下,三子張盛將門掩上,回頭再看——張魯雖端然穩坐,卻滿頭汗珠,渾身微顫,嘴唇已呈青紫色!

“魏王毒害師尊?”張盛頃刻間明白了。

張魯掙紮著擺擺手:“你不必多問……”告訴孩子又有何用?當曹魏的官、吃曹魏的糧,滿門親眷居於鄴城,這仇報得了嗎?別再把全家性命都搭進去!他隻道:“我有話交代你。”張盛唯恐父親斷氣,立刻跪到他眼前。

張魯提了兩口氣,手上掐訣穩住心神:“榻邊有一包袱,你把它拿來……”

張盛不敢怠慢,馬上取了來——這東西不大,卻用杏黃布包裹,平時張魯絕不許人碰一下。

“打開它。”

“諾。”張盛解開,見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白玉印璽,長寬二寸,厚有七分,上雕螭紐,下刻篆字——正是天師道掌教至寶,陽平治都功印!

“你們弟兄七人雖各有所長,唯你悟性最高、修真最勤,日後將有所成,必能弘我道法。自今日起,你便繼天師之位,但願你孜孜不倦,修真有份,進道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