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各懷鬼胎(1 / 3)

鐵錘回來了。緊跟著,其他兩個排長接踵而至。

二狗先問鐵錘:“外麵什麼情況?”

鐵錘撓著腦殼說道:“老兵們到處都在議論,我逮了幾句。上頭命令各部收槍回營,好像我們師要和日軍談判了。”

“談……談判!”二狗有些反應不過來,“談什麼判?”

鐵錘皮丟丟笑了,“說好聽點就是放下武器投降,說不好聽就是跪地求饒叫爺爺。”

二狗臉上泛起了黃色,慢慢變成了蠟黃。

備補連新近補充了不少從南京城裏逃出來的娃娃兵,每個排都有幾個,聽他們說起南京城裏日軍的暴行,大夥都是頭發直豎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所以其他兩個排長聽鐵錘說罷,同樣驚得目瞪口呆兩腿發軟,站在那裏直打晃晃。

“二水在南京城裏也舉過手繳過械,在下關碼頭要不是一個老丘八用身體護住他,他早死了!機槍手雷打過又過了一遍刺刀,至今他的背上還有一條刀疤哩。”二狗喃喃道,像是說給別人,又像是自言自語。

“丟他媽!”鐵錘從被子底下抽出步槍,嘩啦一聲頂上膛火,瘋了一樣罵道,“誰愛投降誰投降,反正老子不投降,不就一條賤命嘛,老子活夠了!”

看了一眼歇斯底裏的鐵錘,二狗嘴角泛起一抹辛酸的笑意,呻吟似的說道:“老子也活夠了!這麼多年了,一隻螞蟻一樣,誰都可以一腳踩死你。隻有在葫蘆畈那幾天,老子才覺得活得像個人。”

長歎似的聲音、呻吟一樣的腔調,二狗無意間營造出了一種悲壯的氛圍,想到各自的身世,其他兩個排長心裏也是直發酸。

臭彈眼圈頓時紅了,他不無悲涼地說道:“打仗的時候,老子也上過火線賣過命,身上的槍傷不比別人少,憑什麼給老子吃剩飯?憑什麼讓老子給他們當軍騾?”

花腳杆兒也氣哼哼道:“媽的,前年夏天攻打王一槍的水寨,警衛連的李排長被一個水匪一槍托砸翻,眼看著刺刀就捅了上去,要不是我一槍結果了那個水匪,他早見他娘的鬼去了。回來後,有一次我見了李排長忘了敬禮,狗日的翻臉不認人,當下就罰我跪磚渣,一跪就是一夜。我奸他媽媽的鱉,遲早我要跟他算這筆賬!”

“甭說那些沒用的,說正事!”鐵錘氣昂昂把槍往地上一頓,目眥盡裂,“我就不信了,這麼大的山,日本人怎麼就能圍個水泄不通?殺將出去,我們自己扯旗放炮豎杆子。不為別的,老子就是想死的時候像個人。”

人的一生中,有時一件事或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都會對你的一生產生至關重要的影響。二狗以前從未離開過部隊,南京殿後及後來在葫蘆畈接應暫三團,連著兩次獨立執掌部隊,雖然很是操心勞神,但那種自由和舒心在他心裏留下了很深的烙印。

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些年來,自己明明像一頭掙命的騾子,在別人眼裏卻像騾子身上的一隻虱子。既然是一隻虱子,你就不敢獨立,你就離不開寄主,時間長了自己都會這麼認為。回來的路上他便有些悶悶不樂,當時沒仔細想,現在反過頭來去想,一下子便豁然開朗了。

從昨晚到剛才,自己所有的沮喪和不快並不是因為王黑虎的種種怪異,也不是因為那支半夜遭遇的神秘部隊,所以,自己沒有向長官彙報這些情況也就不能成為所謂的原因了。不快和沮喪的根源在南京和葫蘆畈,如一個奴隸,天生下來就戴著腳鐐手銬,他不會有什麼怨言。一旦放開來幾天,他便再也不願戴這些勞什子了。

“不是像人一樣去死,而是像人一樣去活,有體麵、有尊嚴地活下去!”二狗忽然咬牙切齒冒了一句。

鐵蛋一吐舌頭:“對對對,排座說得對,像人一樣活著。”

二狗向三人招了招手,三人俯身過來坐下。

二狗壓低聲音說道:“鐵錘說的對,這麼大的山,日本人怎能圍個水泄不通?我想把這一百八十多弟兄帶出去,我們自己幹!你倆怎麼個想法?”

花腳杆兒惡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沒想法,你咋幹我們就咋幹。”

臭彈老成些,他麵帶慮色道:“說幹就幹,我也沒的說。不過,從哪兒出去、怎麼個走法、什麼時候走,都要考慮清楚!”

“天無絕人之路!”二狗擺了擺手,“三國時,鄧艾帶兵進攻蜀漢,走的全是懸崖峭壁天塹鴻溝,最後神兵天降突然出現在成都平原,一舉滅了蜀漢。當時蜀漢的幾十萬主力還在成都外圍的崇山峻嶺中層層布防哩,根本來不及回援,聽到幼主劉禪投降的消息,幾十萬大軍一下子就全線崩潰了。要知道,蜀漢軍隊的設防陣地都是當年諸葛亮親自選定留下的,我就不信了,這些東洋倭瓜能比得上諸葛亮聰明?”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指著窩棚外虛劃了一圈,然後接著說道:“章石窪子周圍的山頭連起來足有十幾公裏,日本兵不可能肩並肩把這些地方都塞滿了,他人再多總還有一些他們上不去的地方,這些地方往往不是懸崖就是峭壁,我們就從這些地方出去。”

臭彈眼睛陡地一亮,“我們二三排來得早,章家窪子村子太小,部隊補給跟不上,我們更餓得要死了。我帶人上山掏鳥蛋打老鼠,懸崖上鳥窩最多,周圍的大小懸崖我都上去過,離咱們窩棚不遠的後山有個屏風崖,兩邊都是直上直下。我注意看了一下,目前各山頭上都插有膏藥旗,唯獨屏風崖上沒有插,我估計日本兵上不去。”

“你們怎麼上去的?”

“徒手。”

“多高?”

“一百來公尺。”

“崖頂大不大?”

“很大,還有樹,藏二三百人沒問題。”

“好,我們今晚先上去看看。”

幾人正在說話,苟騾子忽然闖了進來。鐵錘機警異常,急忙轉過身把槍塞進被窩裏藏了起來。

從白亮亮的太陽底下走進光線昏暗的窩棚裏,苟騾子的眼睛有一陣子什麼也看不見,過了一陣,他終於適應了裏麵的光線。

看見三個排長都在,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大喊大叫,而是壓低嗓門悄悄說道:“正好,你們幾個都在這裏,你們要約束好全連丘八,不要亂跑亂叫,更不要上山掏鳥蛋了,免得引起日軍誤會。”

二狗幾個急忙站起身齊聲應道:“遵命,長官!”

苟騾子瞪了他們幾個一眼,小聲咒罵道:“媽的,聲音小點好不好!你們都喝老虎尿了?”他那副緊張慌亂的樣兒看上去很好笑,似乎聲音大一點山上的日軍就能聽到。

幾人啪一碰腳後跟,無聲地看著頂頭上司行注目禮。

他茫然地看著幾個娃娃兵,似乎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沒交待完,翻了半天白眼卻終於沒想起來,遂氣惱地甩了甩手,蹶著肥腚慌慌張張跑了。這裏靠近山腳,山頂便是日本兵,他覺得還是師部安全些,所以一刻也不想在這兒多呆。

可笑的是,出了窩棚他便下意識地抱住了腦殼,仿佛他的一雙胳膊便是他的盔甲。出了樹林後更是彎下腰一溜小跑,兔子一樣輕捷的步態和他肥碩的身體很不相稱。

“熊樣兒!平時咋咋呼呼人五人六,一到要緊關頭尻子就鬆了。”看著苟騾子惶惶不可終日的背影,鐵錘擠眉弄眼地啐了一口唾沫。

“廢話少說,”二狗忽然厲聲說道,“從現在起,把槍都集中到我這裏,誰也不許隨意動槍。我估摸著苟騾子是來收槍的,他隻是嚇迷糊了,我們不能把他驚醒過來。”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就按苟騾子說的辦,告訴弟兄們,從現在起,盡量不要到樹林外活動。”

如果說善變是黃子芳的本性,那麼不見兔子不撒鷹則是他的一貫做法。

給日本人的電報中他玩了個小小的手腕,他讓日本人派代表進來談,而正常情況下應該是請降一方舉著白旗到對方營地求和。他估計日本人一定不會答應,如此一來他便會接著提出在中間緩衝地帶談判,這樣做會有利一些,至少雙方的身份近似對等。討價還價是他的拿手好戲,他估計日軍一定會答應第二個要求的。

沒想到日軍的反應很積極,利利索索答應了,下午便派了一個叫花田秀的少佐前來接洽。黃子芳心裏咯噔了一下子,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氤氳開來。日軍這種自降身份的做法令他有一種措手不及的感覺,他有點看不透了。但對方的代表已經來了,不接待顯然不行,於是隻好硬著頭皮派王一槍出麵斡旋。

黃子芳沒有以師長麵目直接出現,他換了身衣裳跟在王一槍身後作為陪員出場。談話以王一槍為主,黃子芳坐在一邊一聲不吭,他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