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太陽很好,山林裏的野雞站在光禿禿的樹枝上,伸著脖子怪腔怪調地打起了鳴兒。野雞們的聒噪聲剛剛落下,山頭上的日軍開始唱起了軍歌,起先隻是少數人在唱,不大一會兒,更多的有的日軍加入了合唱。
日軍軍歌的調式大都是進行曲,歌詞普遍采用日本長短俳形式,三字一頓、五字一挫,聽上去倒也節奏鏗鏘,千百個丘八合在一起哇啦,聽起來,也有點山呼海嘯的感覺。
暫一八七師的丘八們不明白日軍要幹什麼,苦膽汁頓時湧到了臉上,麵門上清一色泛起綠油油的光來,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驚慌失措地用眼神相互打探著消息。
黃子芳靸著一雙繡花拖鞋,站在院子當間往周圍山頭上瞅了瞅,止不住偷偷笑了一通,完了又悻悻罵道:“奶奶個熊,瘦驢拉硬屎。”
張寒藻鬼一樣從門外飄了進來,看見師長惡狠狠的樣兒,他咧開鯰魚嘴打趣道:“東洋鬼好厲害咯,四麵楚歌、十麵埋伏,嚇死老子了!”
“咳咳咳……這叫宋徽宗吃金槍不倒丸——嚇壞李師師。”黃子芳的嗓子裏含了一口老痰,笑起來嘎啦嘎啦直響,十分紮耳。
正在得意,不意一口涼氣衝進嗓子激起一陣劇烈的咳嗽,黃子芳頓時麵如豬肝,身子一拱一拱如老蝦米似的癲了半晌。末了,終於用舌頭咣哩咣嘡從口腔深處運出一口老痰嘬在兩唇間,腮幫子一努噗一聲射將出去。豈料老痰太老太黏,蜘蛛吐絲一樣一直扯到地上不斷線。黃師長甩著腦殼嘬起上下唇猛一陣吧嗒,好不容易才將嘴裏的長絲耍斷,結果還有一半痰絲銀光一閃,倏地彈回了嘴裏。
“衛兵——”張寒藻大喝一聲,“狗日的眼瞎了?漱口水伺候。”
衛兵被日軍的歌聲嚇得正在篩糠,聽到長官的怒吼急忙轉身端來茶水,由於走得急了點,臨下台階時差點跌個馬趴,一盞茶水傾了半盞。
張寒藻一個耳光掄將過去,衛兵頓時變成了烏眼雞。他又駢起雙指點著衛兵的鼻子大義凜然地厲喝道:“慌什麼慌?天下有大勇者,無故加之而不怒,猝然臨之而不慌!再敢慌裏慌張擾亂軍心老子斃了你!”
黃子芳彎著老蝦腰撲哧笑了一回,然後伸出手含混不清說道:“給我茶水。”
漱了口,衛兵趕忙又端了洗臉水過來,黃子芳就在院子裏胡亂擦了把臉,這才神清氣爽地問張寒藻:“老弟,昨晚忘了問了,備補連那個娃娃兵叫什麼名字?”
“陳二狗。”
“不錯!有膽有識,有勇有謀,是塊好料子。”
“那當然,師長看上的人怎會錯了?”
“幹脆直接任命陳二狗為備補連連長,領少尉銜。”
“現在嗎?”
“當然是現在,眼下用人之際,有功就要賞。我這人沒別的本事,就是不吝獎賞。”
“師長大將之風。”
“得得得,馬屁等回到巢湖再拍不遲!讓軍需處提前做好準備,庫存的所有的輕重武器晚上八點必須全部下發給各團,一杆都不剩;那些一直沒舍得扔掉的老舊步槍全部發給備補連;每個當兵的按三個基數的彈藥量補給,全部發完為止。”
“遵命。”
“還有,這件事隻有你我知道,誰都不能告訴,特別是王一槍。他兒子在日本人那邊,一旦讓王一槍得知內情還不瘋了?行動前一小時再通知他。”
“遵命。”
嘎哇喇——嘎哇喇——嘎啦嘰哇哇哩哇啦——
仿佛狐妖附體鬼魂上身,日軍一首接一首嚎個不休。哇裏哇啦的軍歌聲中,花田秀昂首闊步趾高氣揚來到了談判地點。
王一槍點頭哈腰上前招呼,花田秀板著漂亮的麵孔凝重地說道:“我謹代表大日本皇軍第九十六旅團旅團長、陸軍少將鷹森孝閣下向你部提出最後通牒,限你部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放下武器,否則,皇軍將不惜動用最後手段!”
王一槍還想打痞子腔,花田秀看也不看他,隨手丟過來一張紙說道:“這是書麵通牒,希望你們愛惜士兵的生命,不要錯過最後的時機!告辭。”說罷,也不管王一槍表情如何,便扭著身段徑自走了出去。
就在花田秀騎上馬背的那一刻,他忽然看見了二狗。四目相交,二狗大感意外,表情略微一窒旋即又笑了:“怎麼是你?”
“是我,大日本皇軍談判聯絡官花田秀。”花田秀在馬上挺了挺腰板,得意非常,“那個傻子阿太隻是在下偶然客串的一個小角色。”
“原來如此。”
“告訴你,其實當時我不叫阿太,叫傻墩兒。”
“那怎麼……?”
“怪那老頭兒,他想叫太君,叫了一半兒才發覺叫錯了,索性將錯就錯。”
“他也是你們的諜報人員?”
“不是,他確實是葫蘆畈瘸子阿義的姐夫,隻不過被我們綁了票。”
“噢——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鄙人軍務在身,恕不奉陪。”花田秀故作姿態弄神秘。
二狗淡淡一笑:“再見。”
若放以前,二狗早就拔槍將花田秀幹挺當場了,和柳世銘短短兩天相處,他似乎真的成熟起來。有關“阿太”的秘密就此將藏在心中最隱秘的角落,直到暫一八七師衝出包圍。
“急了好啊!急了就能見到日軍的下水了,你放心,日軍不會動武的,”麵對坐立不安的王一槍,黃子芳痞裏痞氣地打著痞子腔,“令郎更不會有什麼危險。”黃子芳的一反常態令王一槍更加不安,他惴惴道:“師座看上去胸有成竹,莫非……”
“莫什麼非嘛!”黃子芳繼續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什麼好奇怪的?難道日軍丟個羅圈屁我們便要陪起尿褲襠,否則就不正常了?”
“我不是這意思。”
“王兄,放心好了!我一輩子接到過無數的通牒,都是耍耍花槍而已。男子漢大丈夫關鍵時刻要能橫得下心、穩得起勢、壓得住台麵,否則不用談了,我們直接跪地繳械得了。”
王一槍聽了覺得有些道理,自襯這輩子好歹也見過些陣仗,這樣驚慌失措會讓黃子芳等人偷著用腚眼子笑話,於是便思思量量地點了點頭。
“王兄,不至於吧?”瞅著他魂不守舍的樣兒,黃子芳噴地笑了起來,“當年在巢湖我給你也下過最後通牒,你不但撕了我的通牒而還割了我手下弟兄的一雙耳朵,那又如何?現如今咱哥倆還不照樣在一口鍋裏攪馬勺?”
聽到這裏,王一槍頓時放下心來,同時也真有點兒不好意思了。他咂巴著嘴巴,期期艾艾解釋道:“我是琢磨著東洋鬼和咱們不一樣,所以有點擔心,再加上……”
“嘿嘿,加上黑虎攥在東洋鬼手裏?”黃子芳接過他的話茬說道,“隻要我們不和日軍撕破臉,隻要我們暫一八七師的槍把子還攥在我們自己手裏,我就敢給你打保票,黑虎決不會有事。”
黃子芳一連串的開導無非要告訴王一槍: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幹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理是這麼個理,心也算放下了,可王一槍就是打不起精氣神來。幾天前剛接到黑虎兒來信時的那種興奮勁兒再也沒有影子了,總覺得心裏有一堆茅草堵在那裏,亂糟糟的。略微踟躕了一下,他蹣跚著站起身來,給黃子芳敬了個禮便淒淒惶惶出去了。
瞅著他踽踽離去的背影,黃子芳突然發現王一槍這廝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忍不住冷笑一聲:“你丫的,任你奸似鬼,喝了爺爺的洗腳水!漢奸就那麼好當?”
通牒放在桌上,是用中日兩種文字對照寫就的,下麵還蓋著一方朱紅大印。黃子芳好生端詳了一陣,不禁又是一陣冷笑:聰明反被聰明誤!東洋卵子,你們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想欺負老子不認識日本字,沒想到卻露出了馬腳。
“速請張參座過來。”他大喝一聲。
衛兵夾著瘦尻子滋溜一聲竄了出去,不大工夫便領著張寒藻來了。
“你看看這個。”黃子芳把通牒文本遞了過去,“仔細看他們的關防。”
張寒藻仔細看了一會兒,抬起頭狐疑道:“這似乎不是九十六旅團的關防,好像是三十三聯隊下屬一個什麼第二大隊的關防。”
“英雄所見略同!”黃子芳點點頭,“這正好驗證了陳二狗偵察到的情報,這個所謂的第二大隊硬是冒充一個旅團來嚇唬老子,嚇得老子差點投降做了冤死鬼。”
張寒藻倒吸一口涼氣沉吟道:“日軍是藝高人膽大還是本來就蠢不可耐?他為什麼要畫蛇添足蓋上這個關防大印?這不是明擺著要告訴我們真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