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蘊死了,用二狗給她的那把手槍自殺的,同時還將牆頭草黃子芳打發到閻王爺帳下當師長去了。
戰鬥打響前,二狗到後院通知她準備突圍,由備補兵們護送她往外衝。吳蘊粲然一笑爽快答應了,然後讓二狗幾人到院中稍等,然後屋裏兩聲槍響,一切就發生了。
二狗將這件事告訴了張寒藻,於是張寒藻作出了他這一生最光榮的事情,他沒有讓部隊等山外兩個師的槍聲,而是在零點之前五分鍾命令部隊主動向日軍發起了進攻。
在他的嘴裏,黃子芳和吳蘊的死被賦予了無尚的榮耀:“為了不拖累弟兄們,師長和太太殺身成仁自戕殉國。弟兄們,我命令你們,消滅這些東洋卵,為師長和太太報仇!”
報仇——四千多人的呐喊可以是山呼海嘯,三十多把軍號一起吹響時可以氣吞山河,當四千多氣血沸騰的中國軍爺以一種前仆後繼的姿態出現在日軍麵前的時候,川上勇心中的驚詫不亞於半夜突然看見了明晃晃的太陽。
為什麼會這樣?他很難理解。
日軍第六師團編成於北九州(古)的熊本,兵員均來自該地,故也稱“熊本師團”。由於該地曆來貧困且自古為交兵之地,有武家傳統,故民風一向愚頑凶狠嗜血好鬥,男子往往以從軍為唯一進身途徑,由此造就了第六師團在日軍中的王牌精銳地位。長期以來,日軍中廣泛流傳一句很狂的口頭禪:天下日本兵第一,日本九州兵第一,九州熊本兵第一。
由此可見,隸屬第六師團的川上大隊不但裝備精良火力強大,且士兵訓練有素,主動搏殺意識很強,戰力相當強悍。他們沒有因為自己麵對的是四千多殺紅了眼的中國軍爺而產生絲毫動搖和怯意,他們迅速聚集到川上勇的周圍,憑借極其有利的地形與暫一八七師展開了殊死較量。
西峪口寬不過三丈,兩側崖壁削峻陡峭,儼然一道大門,兩挺機槍便能將峽口死死封住。
最後通牒送達暫一八七師後,一直沒有得到任何回複,川上勇擔心會有變數,於是迅速調整了西峪口的兵力布置,除在峪口正麵增加了一個機槍分隊外,又抽調一個擲彈筒分隊和一個榴彈槍分隊擺在正麵後方。戰鬥打響後,隨著其他中隊的快速收縮,川上勇大隊的所有兵力幾乎全部聚集到這邊。
如此火力密度下,暫一八七師第一波次的衝鋒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創,兩分鍾的前仆後繼,中國軍爺的屍體在峪口堆成一道一米高的人牆。
撩人氣血的軍號聲中,張寒藻麵無表情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督戰,任子彈從身邊嗖嗖飛過而巋然不動。身後的八個士兵抬著兩口白茬棺材直挺挺站著,裏麵殮著黃子芳和吳蘊。警衛連釘子似環拱在周圍,隊列中不時有人被流彈擊中倒下,活著的弟兄無人側目。
這時,步兵官薛亮渾身血跡一瘸一拐跑了下來,邊跑邊喊,“參座,侯副座陣亡,這麼打……”
張寒藻平靜的麵皮上殺機陡現,他轉頭對身邊的二狗輕輕一頷首,牙縫中擠出幾個冷森森的字眼:“去,就地格殺!”
二狗和鐵錘提槍虎彪彪逼近薛亮,薛亮一看勢頭不對,二話不說轉身又衝上火線。
兩分鍾,五百弟兄陣亡!張寒藻再也抻不住表麵的沉靜,他霍地站起身來走到黃子芳的棺材前,揾一把熱淚,拍著棺材板惡狠狠道:“師座,暫一八七師已到該用熱血洗刷前恥的時候了。今天就是把全師丘八打光,老子也要滅了麵前這股東洋卵子。”
二狗以前對張寒藻的印象並不賴,此情此景更激得他滿腔子的熱血一股一股直往脖子上彪,他挺胸來到張寒藻身後:“參座,讓二團撤下來,給我一支敢死隊,把全師的重武器全集中到前沿給我火力掩護,十分鍾突不破鬼子陣地我提頭來見。”
二狗此時提出組建敢死隊,是因為他已隱隱意識到,張寒藻不大會指揮具體戰鬥,他所發布的戰術命令大都比較含混,盡管聽上去慷慨激昂,但下麵的丘八執行起來卻不得要領,剛才薛亮肯定就是為此事而來。其次,二狗內心還有更深層的想法:這場戰鬥根本就不該這麼打,峪口隻有一個小隊多一點的鬼子,兩個連悄悄滲透出去一個出其不意什麼都解決了。而現在卻派兩個團數千人馬蜂擁一起從狹窄的峪口往外衝,看似恢宏勇猛聲勢奪人,實際上卻犯了大忌。
“殺心!”張寒藻仿佛看出他心裏所想,表情堅定地歎了一口氣,“沒經曆過屍山血海的部隊永遠也沒有殺心,而沒有殺心的隊伍永遠也不可能成為雄師勁旅,眼下的一八七師需要的是流血。”
張寒藻的話和柳先生那句“勇敢比計謀重要”有異曲同工之處,他就是要用這種看上去非常蠻悍的屍山血海來擎起暫一八七師的殺心和軍魂。二狗忽而什麼都明白了,他雙腳一碰:“卑職明白!”
“全師官兵皆為敢死壯士!敢死隊不用挑。”張寒藻再不多言,拔槍回首一聲大吼:“警衛連——跟陳連長上!”他還在用這種方法拚命鼓蕩部隊的殺心。
圈囿於牆頭草黃子芳的格局中,越優秀越容易受到局限。失去了黃子芳,張寒藻的政治軍事才幹一瞬全迸發出來。這一刻,二狗對張寒藻充滿敬意,雖然他的做法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邪氣成分,但此時他無疑是正確的。所有一戰成名的王牌精銳都脫胎於一次無比慘烈的殺與被殺,訓練場上練不出虎狼之師。
二狗帶著警衛連迅速摸到峪口,弟兄們士氣如虹。
峪口內的衝鋒和槍聲實際已暫停下來,暫一團大小丘八們正忙著為敢死隊做火力準備。對麵日軍還在那裏拚命射擊,榴彈不時落到前後左右,血肉亂飛,傷亡還在繼續。
薛亮小腹部挨了一槍,腸子冒出短短一截,好像是三八步槍打出的貫通傷,看情形不大要緊。此際他捂著肚皮背靠一堆屍體坐在地上,罵罵咧咧指揮下麵的丘八把那些陣亡弟兄的屍體壘成一個個重火力工事。
“薛步座,傷得不輕?”二狗疾步搶到薛亮旁邊伏下身子。
“死不了!”薛亮朝地上啐一口血水,扔過一盒紅錫包,“兄弟,老薛我以前眼中有屎,得罪之處甭介意。”
“操!再說小心我打你黑槍。”二狗咧咧嘴點了煙卷,自己叼了一根兒,另一根兒塞進薛亮的毛毛嘴裏,然後把一盒紅錫包掰開,天女散花似的拋給警衛連丘八們。
沙場上一同玩命,丘八們有時很簡單。半個小時前薛亮決不會把陳二狗往眼裏夾,就這麼幾十分鍾下來,他算真正認識了陳二狗。特別是剛才,二狗若不管三七二十一執行戰場紀律,他早見閻王去了,還要落下個畏戰怕死的鳥名。
咂一口煙,薛亮湊過腦殼,帶著邪笑頗有深意道:“兄弟,我們打得是不是有點早了?”
薛亮話裏有話,二狗一驚,已經過了零點,“外援的兩個師”還沒有動靜,難怪他起疑。二狗咬著牙硬邦邦一笑,“是有點早,那倆師沒配合上,估計我們離鬼子太近,他們這會兒不敢實施遠距離火力援助。”
“嘿嘿……想偏了不是?跟那倆師有球的關係。”薛亮皮著毛毛臉笑了,“打交上火我就把狗日們忘了!我的意思是,薛參座胡球指揮,我們起始應該用小部隊悄悄滲透,大部隊然後發起總攻,這麼個‘早了’。明白我意思吧?”
從薛亮這種資深兵痞嘴裏能吐出這種“象牙”來,就足以表明暫一八七師殺心已起!二狗心一熱,眼淚差點落下,腦瓜子有個聲音惡狠狠叫了起來:阿餅,你狗日的沒白死!
這時,峪口外的槍聲中忽然夾雜進老套筒和漢陽造那種轟轟悶響,聽聲音來自日軍背後,日軍的槍炮刹那便亂了方向散了勁兒。
柳先生在鬼子身後下手了!二狗噗一口吐掉煙屁股,一把扯掉上衣,拉開槍機大吼一聲:“火力掩護,敢死隊——跟老子上!”說著,二狗縱身從那些陣亡弟兄的屍體上滾過,潑辣辣撲進彈雨。
警衛連弟兄一見頓時烈血飛揚,大夥一把扯掉棉衣,精赤著身子拉開大槍,奮不顧身撞進火網。身後十幾挺馬克西姆重機槍轟轟響起,憤怒的子彈刮風似向鬼子傾瀉過去。
原來,清風嶺的人馬與備補連剛一彙合,柳世銘便從花腳杆嘴裏得知王一槍嘩變的消息和二狗的危險處境,他當時便怒發衝冠起來了,粗話脫口而出:“奶奶的,鳥毛一八七師愛他媽咋地咋地,老子隻要二狗。”說著便指揮部隊向山下衝去,準備偷襲日軍,繼而衝進章石窪子接應二狗。
備補連弟兄早就想從鬼子背後殺將上去救二狗出來,隻是因著二狗有令在先,大夥才沒敢貿然行動,現在有柳先生做主,弟兄們一聽頓時興奮瘋了,挽胳膊捋袖子衝下山去。
快到山腳時,峽口內攻擊號破空而起,緊接著槍聲動天殺聲如潮,暫一八七師發起了凶猛的衝鋒。柳世銘激動地叫了起來:“二狗好樣的,暫一八七師到底被你翻過來了!”
黑暗中,琴兒悄悄抹了一把眼淚。
當柳世銘從日軍背後突然發起進攻的時候,川上勇做夢也想不到背後會憑空殺出一支生力軍來。黃子芳一直都在拖延時間等待援兵,上當了!懊悔在他心裏一閃而過。
巴嘎——間不容慮之際,他惡狠狠咒罵一聲,提起軍刀躍向機槍陣地,準備指揮重火力兩麵迎敵,繼而贏得重新組織部隊的時間。剛跑出幾步,一顆子彈從黑暗中呼嘯而來,川上勇隻覺得腹部一陣劇痛,眼前一黑,緊接著便失去了知覺。
複雜的戰場環境下,無論多麼訓練有素的老牌勁旅,猝然失去指揮的一瞬都會呈現一定程度的混亂。黑暗的環境、腹背受敵、指揮官陣亡,川上大隊在這一刻全遇到了,士兵們頓時亂了章法,各自為戰中糟哄哄四處亂打。
日軍一瞬的混亂對柳世銘來說已經足夠了,清風寨和備補連從兩側迅速夾擊過來,處於較高位置的日軍重火力陣地首先遭受背後攻擊,重火力手們還沒來得及調過槍口便悉數被殲,幾個機槍陣地和榴彈槍陣地全部落入柳世銘和備補連手中。柳世銘一聲令下,機槍榴彈槍狂暴砸向下麵鬼子的工事及散兵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