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周旋(1 / 3)

到達熊窩嶺時,二狗隻覺心裏一陣陣滾燙,柳世銘早把一切都料理好了。兵舍、糧草、被褥一應俱全,挺進支隊的十幾個戰士已在此等候多日。

琴兒白了二狗一眼,嗔道:“沒想到吧?兩個月前首長就開始替你營造這裏了。”

“我怎麼一點也沒覺察到?”

“首長說了,蛟龍總非池中物,總有一天你這條蛟龍要飛走的,硬留你在清風寨怕屈了你這條蛟龍。”

“先生是我陳二狗一生一世的良師益友。”

“算你有點見識!所謂良師益友,就是你心方動他已替你綢繆,一切皆自然天成。”

“先生當初為什麼不讓我加入新四軍?”

“時機不成熟。”

“怎麼不成熟?”

“新四軍夾在日、偽、頑之間,處境很不好,首長主要還是為你考慮。”

“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我現在突然有些後悔。”

“後悔什麼?”

“我真應該在清風寨再多呆些時日,多聽先生教誨。”

“世上沒有後悔藥!有些人你一旦錯過就不會再有,你明白嗎?”

“明白……我明白什麼啊?我又沒跑到天涯海角,何談錯過?有事我可以隨時回清風寨向柳先生討教。”

琴兒自感說漏嘴,語氣為之一窒。她飛快地瞥了二狗一眼,臉子忽兒飛起一朵紅雲,強詞奪理道:“我又沒說你跑到了天邊,人家不過打個比方嘛。”

看到琴兒奇奇怪怪的神態,二狗更是雲裏霧裏,好一陣不得要領,不得不假裝若有所思來圓場:“噢——原來如此。”

琴兒臉更紅了,一擺手道:“你怎麼陰陽怪氣的?不和你說了。”

這都哪兒跟哪兒呀?二狗冤得要死,紮煞的雙手急哧白咧辯解道:“我沒有陰陽怪氣啊!你那樣說話,我隻能那樣回答……”

“我……我怎樣說話了?你說清楚!”

“你開始又沒說你是打比方,我聽著就像打啞謎,所以……”

“我什麼時候打啞謎了?是你自己沒理解人家的意思。”

“好好好,算我遲鈍還不行。”

“當然是你遲鈍了。”

你丫純粹胡攪蠻纏!看到她咄咄逼人的樣兒,二狗心中少不得一陣腹誹。在這個明眸皓齒的女孩麵前,他從未占過一絲上風,什麼時候都以甘拜下風而不明不白收場。

第二天一大早,剛下早操,蠍子狐的拜山帖子便到了。這廝真他媽利索!二狗嘀咕一聲,漫不經心地展開了書信,略一搭眼他便笑得直不起腰來。

帖子用雨傘格雨傘格:舊時一種書信格式,書寫時句子從上到下依次縮短,成文後宛若傘狀。多用於晚輩對長輩、下級對上級,以示尊重。寫就,駢四驪六之乎者也,好長一片狗屁文章。起首全是些“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等冠冕堂皇之句。若隻看文字,其愛國之心忠君之意簡直堪比日月,哪裏有一點殺人越貨的土匪影子,仿佛嶽武穆重生、文太保再世。中間一段語氣一轉,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把獨立營頌揚得直如天兵天將下凡,駱駝寨全體胡子正翹首以盼,亟盼獨立營虎賁將士拔其於水火救其於危難。末尾一段語氣再變,強烈控訴其他幾個山頭賣國求榮的漢奸嘴臉,熱切表示,隻要獨立營出兵討伐,駱駝寨定當鞍前馬後甘作驅馳,為國鋤奸為民除害。

信後附著一張禮劄,二狗掃了一眼,盡是些獺皮、熊掌、虎骨、人參、鹿茸、靈芝、麝香等稀罕物事兒。

“操,什麼玩意兒!”強忍住笑意,二狗問哨兵,“下書人呢?”

哨兵雙腳“啪”地一碰,氣壯如牛地報告道:“報告營座,在山下。”

“請他進來。”

“是!”

目視哨兵跑遠,二狗搖搖腦殼,自言自語道:“周旋。”

南京會戰時,那身兒扒來的校官服二狗幾乎天天不離身,很是招搖過一陣兒。現如今真成了少校,校官禮服反而不大上身了,平時也就一身列兵常服。今天因著要周旋,索性從箱底拿出少校行頭壯壯門麵。

數月休整,二狗作養得麵如官玉、齒白唇紅,身量猛向上躥了一大截兒,一身筆挺合體的校官戎裝更襯得他修頎玉挺雄姿英發,手扶佩槍站在那裏自有一股軒昂之態。

下書人五十來歲,瘦小幹癟,瓜皮小帽,腦後拖了短短一條雜毛小辮,辮子末稍偏偏夾了短短一截鐵絲,使得小辮如蠍子尾巴似惡狠狠向上彎起,張牙舞爪仿佛隨時都會翹起來蜇人。身上一襲黑色竹布長衫,鼻子上架了副沉重的石頭鏡,鼻梁不堪重負的樣子看著很累人,腳上蹬一雙圓口布鞋,故意露出黑色的玻璃襪來。此人形貌非今非古、非僧非道,架著螳螂腿一步三搖晃,搖頭擺尾惺惺作態,樣子極是不倫不類,你可以說他是詐屍活鬼、前清遺老、冬烘酸儒、賬房先生、遊方郎中、算卦先生、文案師爺、街痞混混兒等任何一種身份,無可而無不可。總之,渾身透著一股說不上來的不尷不尬。他身後還跟著兩個黑衣挑擔漢子,看樣子是嘍囉之流。

“鄙人張慕良,拜見陳長官。”下書人趨前兩步,操一口紹興官話一揖到地,幹瘦的屁股翹起老高。

“丈母娘”!這也是人名?二狗驚得眼皮子直跳,半天不知如何稱呼對方。

老家夥顯然經常碰到這種誤會,直起腰來微微一笑,“鄙人姓張,因家父素慕張良,遂賜鄙名張慕良。”

“久仰!”這回二狗聽明白了,忙揖手回禮,“閣下在駱駝寨是……?”

“承蒙寨主抬愛,不才忝列師爺,屍位素餐而已。”

果然是個狗頭軍師!二狗差點笑出聲來,忙掩口幹嗽掩飾一番,然後凝神斂容道:“失敬!請師爺上座。”

二狗的神態被張慕良全部看到眼裏,他心裏不由一聲冷哼: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笑什麼笑,有你哭的時候!心裏惱火臉上依然一副渾然不覺的神態,哼哼唧唧地繼續打著哈哈。

張慕良此行目的有二,打探虛實,煽風點火。一路上來,看見的全是些娃娃兵,盡管個個麵容肅殺眼含滄桑,然稚態難掩,根本不足為患。一個照麵下來,這個所謂的陳營長幾次三番嬉皮笑臉,一看就是個胸無城府的草包,應該很容易上道兒。

至此,虛實應該已基本明了,張慕良心裏已有一半兒的底了。甫一坐下,他便鼓動如簧之舌煽風點火,用的還是信上的那套說辭,隻是加鹽添醋更加細致。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二狗鐵下心腸開始周旋。他嘻嘻哈哈東拉西扯,該問的問、該聽的聽,時而狂妄,時而謙遜,聽到惱火處,動輒拍桌子瞪眼咆哮不休,駢指指著外麵亂罵,一副義憤填膺、舍我其誰的救世主嘴臉,完了還要硬擠出一副煞有介事的鄭重來,唯恐別人看出自己是個草包,演技之拙劣令張慕良幾乎笑破肚皮。

十足的夯貨!告辭時,張慕良已堅信不疑,坑已挖好,獵物即將上套。

蠍子狐原名謝姊紅,武旦出身,後來被鹽梟胡飛贖身出來做小。由於從小跑慣了碼頭,加上自己身上有些功夫,謝姊紅十分過不慣居家婦女那種沉悶生活,索性跟了老公胡飛兩個一起販私鹽。然天有不測風雲,在後來一次黑吃黑的火並中,胡飛被另一夥鹽幫打了黑槍。為了替自家老公報仇,謝姊紅自動送上門去委身仇家。憑著她的年輕貌美和離間手段,沒用多長時間,仇人的鹽幫便在她的狐媚功夫下被攪和得四分五裂、土崩瓦解,仇人的腦袋也被她砍下祭了胡飛。從此謝姊紅在江湖上名聲大噪,並順利接掌了胡飛及仇家兩大鹽幫。

謝姊紅性格狠辣果決,天分很高眼高於頂,很難長久受製於人。執掌鹽幫一段時間後,她便覺得鹽幫雖係江湖幫夥,但處處要受官府和綠林兩方麵的傾軋。於是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帶著手下的鹽幫弟兄占山為王落草為寇了。為了不讓別人小瞧,也為了綠林場合行走方便,謝姊紅幹脆剪去長發女扮男裝,處處做出男人模樣。她是個戲子出身,唱念做打樣樣精通,扮男人幾乎可以以假亂真。除此而外,她把自己和胡飛的名字諧音連在一起給自個兒起了個“蠍子狐”的江湖綽號,從此打家劫舍殺人越貨,日子倒也逍遙自在。時間一長,別人也就忘了她是個女人這一節兒,隻曉得她是個心狠手辣、狡詐陰險的山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