蠍子狐愈發謹慎,一招手,三個嘍囉擎著條盤酒碗過來。蠍子狐親自執碗篩酒一一敬上,然後抓著二狗的手好一陣親熱,末了又拉著鐵錘卷毛噓寒問暖,十分周到。
到了寨裏,蠍子狐拉著二狗並排坐在上首,手下眾頭領過來一一參禮。旋即,五簋八腕十三花的流水宴擺上桌子,山珍海味,水陸八珍,盡是些平日很難見到的物事兒。
酒過三巡,二狗客套:“兄弟初登寶地,蒙大當家及眾頭領抬愛,兄弟實在慚愧。”
“陳長官客氣。”蠍子狐嫵媚一笑,“閣下官軍首領,我等草竊之人,虎駕蒞臨,山寨生輝,我等必以大禮奉迎,此乃綠林規矩。”
蠍子狐說的是實情,自古官匪一家,地方官吏與轄內綠林時有勾結,雙方相互倚重各取所需。官吏出入匪寨多了,綠林中自然形成一套迎送儀式,例如牽馬擔酒、擎旗搖幡、燃燭舉香等,都是千百年來留下的規矩。這些規矩琴兒曾給二狗擺過,他自然心知肚明,但客套是必須的,客套本身也是規矩。
接過蠍子狐的話,二狗繼續客套:“來日方長,鄙軍駐此還需仰仗大當家的多多關照,今後你來我往相互照應,繁文縟節過於見外,請大當家的務必從簡才好。”
“四海之內皆兄弟,陳長官既然有命,在下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
和許多切口一樣,這些文縐縐的套話都有固定程式,即使一字不識的白丁草莽也能朗朗上口,因為內容是一模一樣的,無非是互相給個麵子,也就是所謂的場麵話。
然而,麵子歸麵子、裏子是裏子,官匪之間的關係很微妙,絕對有高低貴賤之分,偶爾可以稱兄道弟一次,過後官吏還是爺爺而土匪還是孫子。有一闋彈詞曾這樣描述道:
冷中送暖,閑裏尋忙。見麵必稱阿爺,使錢哪問多少。偶話店中酒美,請飲三杯。才誇妓館容嬌,代包仨月。掇臀捧屁,猶雲手有餘香。隨口踏痰,唯恐人先著腳。說不盡諂笑脅肩,隻少個出妻獻子。
這闋彈詞活生生勾勒出綠林敗類在官吏麵前的醜態。當然,這都是太平年月的說詞了。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國民政府如今打著飛腳尥天邊去了,蠍子狐心眼裏早已毫無所忌。之所以給二狗擺這麼大一陣勢,一是看在十杆快槍麵兒上,二是居心不良,最終目的是利用獨立營除掉別的山頭,自己好坐收漁翁之利,一切不外“周旋”二字。
因此,一陣客套下來,蠍子狐花槍一閃切入正題。隻見她一聲長歎,不勝感慨:“想當年,我謝姊紅也算良家子弟,隻因路見不平惹出官司才逼上梁山。落草以來,殺富濟貧除暴安良,自問對得起列祖列宗。倭寇昌亂,本欲率弟兄們報效國家,奈何周圍山頭盡是賣國求榮之徒,這些宵小之流置民族大義於不顧,屢屢掣肘頻頻暗算,山寨深受其害,想起來令人不勝痛切!”
謝姊紅不愧有“蠍子狐”綽號,不但心狠手黑而且狡猾異常,喂話功夫極其老到。同樣煽風點火,她既不把話說老,也不直接要求二狗表態,隻是用一雙推心置腹的筷子夾起一個憂國憂民的燙山芋送到你的嘴邊,你開口不開?
“是啊!樹欲靜而風不止。”二狗早有準備,張開嘴先吹吹燙山芋,然後才慢慢咀嚼,“日前,我已將謝兄信中所言據實報呈師部,相信不久上峰必有命令下來。”
聽了二狗之言,蠍子狐心裏先是一熱,而後一涼,接著又熱……如此反複不已,她從裏麵品出的東西太多。
“報呈”表示俺非常非常尊重謝兄您,同意您所說的一切,且已按您的意思展開積極動作。但俺們是國家的丘八,上麵是有長官的,不彙報是不行的。而“命令”則表示:如果上頭同意,俺就按謝兄說的辦;如果上頭不同意,俺就不能按你說的辦;如果上頭今天同意,俺就今天辦;如果上頭明天同意,俺明天辦;如果上頭明年同意,俺明年辦……
仿佛一個餡大皮薄的玻璃湯圓,餡很華麗,皮很滑溜,樣兒十分可人,你能說它不是個漂亮湯圓?關鍵是能不能夾進嘴裏。
蠍子狐畢竟是蠍子狐,盡管心中五味雜陳,但她絕不會露出一絲端倪。略一躊躇,她便順勢端起酒盅朗朗一笑:“陳長官在此坐鎮,戴望山穩如磐石,我敬陳長官一杯,從今而後我們唯馬首是瞻,閣下但有示下,駱駝寨全體弟兄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有謝兄在此,小可豈敢僭越?小弟也表個態,同為抗戰,地即不分南北、人即不分彼此,肝膽相照共赴國難。咱們互敬一杯,幹!”
“肝……肝膽相照共赴國難,幹!”說這句時,蠍子狐忽然莫名其妙地口吃起來。
流水的酒席持續了一天,傍晚的時候二狗才醉醺醺告辭。剛剛回到熊窩嶺,琴兒便匆匆過來詢問。
二狗得意洋洋:“他有千條計,俺有老主意,俺等上峰‘命令’。”
琴兒嗔了他一眼,提醒道:“蠍子狐很陰險,我們必須留好後手。”
“時間長了他必然會另生奸計,這個我心裏自然曉得。”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二狗看上去痞丟丟的,話也顯得有些碎。
“知道就好。”看來是醉了,琴兒不禁笑了起來,“不能喝就不能喝唄,充什麼好漢?”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誰說我不能喝了?”二狗愈發旁若無人,“整整一天,一滴酒沒耽誤,他那點破家底兒也讓我趁便瞅了個仔細。”
“看出什麼了?”
“方方麵麵都看到了。”
“是嗎?”
“當然。”
“我問你,蠍子狐是男是女?”
“當然……咦——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蠍子狐身上倒真有些脂粉氣,他是男是女?”
“你不是方方麵麵都看了嗎?是男是女你分不清?”
“我一直覺得他是個男的,你這麼說分明另有原因。”
“嗬嗬,告訴你吧,蠍子狐是個真真正正如假包換的女人。”
“啊!真的?”
“不信你可以去打聽打聽。”
“你瞧我這雙濁眼!公母都……”
“給你——”琴兒沏了一缸子釅茶遞過,順勢在他胳膊上輕輕擰了一把,“舌頭硬得能打狼了,先醒醒酒!”
喝過茶,點上一支煙,二狗便不大說話了,神態漸漸趨於正常。琴兒對此倒有些隱隱的失望,她戲謔道:“你還是醉了的好。”
“為啥?”
“不裝唄。”
“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那叫深沉。”
“嗬嗬,看來還是有點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什麼意思?”
“燈下有顏如玉,焉能不醉?”
“荒腔走板,我走。”
“別走,良宵美景,咱倆正好……嘻嘻……懂我意思吧?”
“呸,皮厚!醒你的酒去。”
“嗬嗬,我的意思是,良宵美景,你我正好秉燭論道,你想哪兒去了?哎——甭走啊!”
不待他說完,琴兒匆匆推簾而出,不覺心頭突突鹿撞麵如火燒。盡管他在耍滑頭,但沒皮沒臉的瘋勁兒也夠破天荒的!琴兒喜滋滋想著:莫非他開竅了?抑或話裏有話?
琴兒和二狗雖相識未久,兩人的關係卻搖曳著濃濃的青梅竹馬韻味,在二狗麵前,琴兒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拘謹,仿佛早認識了一生一世。
一般情形下,二狗話少,琴兒占盡上風,有時甚至有意捉弄他,二狗從未有過介意,隻覺得一切都很正常。他對自己這種心態有時也很不理解,但想來想去也沒想明白。在這方麵他比較被動和遲鈍,什麼都明白,卻始終不敢捅破那層窗戶紙,因為上麵還有柳先生和夫人哩。先生、夫人不說話,二狗決不敢太過放肆,他是那種知道感恩的人,固有的忠誠使他懂得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