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氣、娃娃的雞雞,雨說來就來,早操隻好改成早課。兩操一課,如今已成獨立營每天雷打不動的內容。一般情況下,副官兼政訓官琴兒擔任主講,二狗偶爾也客串一把,主要教大家識字念書。風聲、雨聲、讀書聲,國事、家事、天下事,課本很雜,除了《三字經》、《幼學瓊林》等,還有《毛澤東文集》中有關戰爭方麵的一些文章。
待大家收聲坐好,琴兒拿出一本油印的小冊子晃了晃,“今天我們不教生字,給大家念一篇軍事文章,是毛澤東主席在延安戰爭研究會上的一次演講,名字叫《論持久戰》。”說到這裏,她停下來笑笑,晃著小冊子得意洋洋道:“這本小冊子,據說蔣委員長看後大加推崇,連忙推薦給陳誠、白崇禧等人研究。告訴你們,戰爭研究會六月三號才剛剛閉幕,國府將領目前能看到這篇文章的至少是個二級上將。這是柳先生熬了三個通宵專門為你們刻印出來的,你們這些尕兵蛋子們算是燒了碌碡粗的香了!”
丘八們底下一陣輕笑。琴兒紅口白牙一張一合,漂亮的嘴巴吹氣如蘭,大夥的眼神便跟著一陣陣發飄,也不知道他們是在看人還是在聽講。二狗在後排正襟危坐,表情肅穆。
這篇文章是柳世銘專門給二狗捎來的,讓他細細研讀揣摩,琴兒非要拿來給大夥上課。
二狗拗不過她,隻能苦笑一聲:“這是給高級將領們看的軍事論著,囊括古今中外,縱橫四隅八極,思想精深、目光遠大,我看了兩個通宵,雖能看懂大概意思,裏麵還有許多東西搞不明白,你給我這群糙弟兄念,他們能聽懂嗎?”
琴兒白了他一眼,反問一句:“你是高級將領?”
二狗舔舔嘴唇,皮丟丟一笑:“現在我不是。”
“切——這不結了?”琴兒振振有詞,白眼幾乎翻上天,“一遍聽不懂可以念兩遍,兩遍聽不懂可以念三遍,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何以成江海,懂嗎你?”
“關鍵是你自己能不能理解。”明知她在狡辯,二狗還是據理力爭,“教官不理解,念一萬遍也白搭。”
琴兒嘴硬:“誰說我不理解了?文章一開始便總結了抗戰一年來的經驗和教訓,我說的對不對?”
“對!”
“還分析了中日兩軍的優缺點,對不對?”
“對!”
“還對抗戰進程進行了前瞻性闡述,對不對?”
“對。”
“你還有何話說?”
“嗬嗬,關鍵是……”
“關鍵什麼呀?不跟你磨牙了,本教官這些年跟著首長那是白混的?”
“行行行,你厲害。”二狗無奈地搖搖頭,很不服氣地提醒道,“這篇文章涉及了一百多個問題,你可要想好了。”
“用你瞎操心?”琴兒美眸一轉一轉,狡猾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果然,開念不久,問題便接踵而來,糙丘八們不停舉手發問:
“長官,暹羅是哪個國家?”
“長官,荷屬東印度是哪搭兒地界?”
“長官,甚是殖民地半殖民地?”
“長官,日閥是嗎玩意兒?”
“長官,運動戰是什麼戰法?以前我們師一打仗就跑,叫不叫運動戰?”
“長官,什麼是辯證?”
“長官,什麼叫機械論?”
……
剛開始琴兒還能端著架口兒勉強應付,到了後麵便實在招架不住了,有些問題在她腦子裏隻有個直觀概念,根本經不起推敲細問,攪著攪著她自個兒也攪成了芝麻糊。
琴兒畢竟是琴兒,理屈詞窮便開始耍滑頭。她裝模作樣幹咳幾聲,朝後麵的二狗一努嘴:“時間有限,為了不影響進度,我們先進行後麵的內容。不懂之處你們都記下來,下課後問你們營長去。這篇文章我已給他講過一遍了。”
大夥便一起回頭看二狗。
切!這就是你所謂的妙計?二狗窘得差點鑽桌子底下。
這時,婕妤帶著柳世銘的通信員小劉進了院子,兩人在雨地裏蹦蹦跳跳揀幹處落腳,踩出一陣有節奏的劈裏啪啦聲。二狗一眼瞥見,悄悄迎了出去。
把二人迎往別屋,二狗問:“柳先生有事?”
腦殼一陣猛甩,小劉狗一樣抖去頭上的雨水,掏出一封信遞給他。二狗三下兩下抖開信紙,上麵寫道:據可靠情報,中離縣城近日風傳,獨立營火燒了董香瑜老宅。屬實與否,你部均須加緊戒備,以防不測。
風起於青萍之末,短暫而脆弱的平靜就此結束了!二狗心念連閃,對婕妤說道:“你去告訴琴兒,課今天就上到這裏,請她和各連連長過來,有緊急軍情。”
婕妤答應一聲,輕捷地出了屋子。二狗連忙給柳世銘寫了回信,然後滿臉歉意地對小劉說道:“今日就不留你吃飯了,改日我請你喝酒。”
小劉笑笑:“沒事。來的時候首長看上去也很急,我必須立刻回去複命。”
“替我謝謝柳先生,順便向夫人問聲好。”
“好嘞——”
眾人過來後,二狗也不兜圈子,直接把柳世銘信中內容通報給大家,末了問道:“看來我們已成為日偽軍的目標,大夥說說,下一步該怎麼辦?”
花腳杆兒率先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打狗日的。”
二狗揚了揚眉毛,故意問:“怎麼擋?”
鐵錘現如今是第一連連長,穩當多了,他吐了個煙圈慢條斯理道:“今天不是學了《論持久戰》嗎?就按那上麵的意思打。董香瑜要敢來,我們就把他誘進來,不和狗日的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
鐵錘居然能說出這種高水準的話來,看來琴兒今天念書還真起了作用!二狗揚起眉毛著實驚異了一刻,不由扭頭看了一眼琴兒。琴兒揚起腦殼,故意不睬他,樣子很驕傲。
“你丫嘴裏居然有‘象牙’?”二狗看著鐵錘戲謔一聲,“課沒白上,有長進!”
“那還用說?水副官第一堂給我們教的就是‘遊擊戰’三個字。”琴兒姓水,鐵錘嘴裏的水副官就指她。
“不簡單!”二狗又看了琴兒一眼,對著鐵錘猛捧琴兒,“不簡單、真不簡單!你說,具體怎麼布置?”
鐵錘得意洋洋:“熊窩嶺南北兩側都是天然削壁,綏靖軍肯定上不來,西溝狹長,東溝陡峭,隻要一個連卡住東溝,就能逼著他走西溝。隻要他進西溝,還不由著我們打?”
“這個方案不錯,水副官,你的意思呢?”見琴兒一直不語,二狗隻好主動問起。
琴兒點點頭,張口卻是一句反問:“你們想過沒有?此事來得很蹊蹺,我懷疑蠍子狐與此有關,我們要把蠍子狐考慮進去。”
平時說說笑笑,琴兒宛若鄰家小妹,並不見得有多少心計,可一旦遇到正事,她的思路和見識立馬便凸顯出來了。此言一出,二狗當即覺醒,他一拍桌子:“太對了!我們不能忽略蠍子狐,此人狡詐陰險,不得不防。”
琴兒笑了:“假如火燒董香瑜老宅屬實,這件事情就一定與蠍子狐有關,背後暗算符合她一貫的行事方式。”
二狗皺眉一陣急速思考,然後從抽屜裏翻出一封信來,遞給鐵錘:“你帶這封信分別到鹿回頭、黑石崮幾個大寨走一趟,讓他們大當家的看看這封信。隻要看了這封信,自有人替我們牽製蠍子狐。”
“得令!”
琴兒在信封上迅速瞥了一眼,是當初張慕良寫給二狗那封煽風點火的信,二狗把它用在了此處,可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大滑頭!琴兒莞爾。
“不過——”她彎起黛眉,用纖秀的小指點著那封信沉吟道:“事實尚未確定,這麼做是不是有點早?”
“一點也不。”二狗腮幫子上的咀嚼肌很猙獰地扭結在一起:“來時柳先生曾囑咐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據我觀察,蠍子狐包藏禍心、陰險狡詐,遲早要和我們翻臉。既如此,何不早作打算?讓其他幾個山頭先跟她鬧著,等我們騰出手再和她具體計較。”
回過頭,見鐵錘還站在那裏,二狗拉下臉厲喝一聲:“立刻出發!”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