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地獄惡魔(1 / 3)

九月的皖東依然爍金流火,處於盆地中間的中離縣城仿佛紅透的磚窯,眼看就要烤化了。讓董香瑜意想不到的是,二狗和鐵錘這時卻冒著酷暑不期而至。董香瑜忙屏退左右,把二人往後院的書房讓。

董香瑜少年時讀過私塾,有點書香底子,加之富甲一方,所以很懂得些風雅品味,這從他後院及書房內外的布局便能看出一二。跨進後院月亮門,但見古木森森、假山修竹,一塘碧水、半池蓮花,書房白草覆頂半壓水麵,原竟是個水榭。憑窗而望,錦鱗蜻蜓、香蒲青荇,柳絲拂風、雲影花香,房內四角都放了古香古色的青銅冰籠,如此炎熱的夏天,嫋嫋寒意從冰籠裏緩緩瀉出,書房裏沁涼如清秋,置身其中,暑意頓消。

“兄弟,可想死俺了!”董香瑜勁爽漢子,進了書房便摟住二狗肩膀不放,“這次一定要在中離多住上幾日,讓哥哥好好表表心情。”

“你這兒簡直就是天堂,打我都不走。”二狗玩笑一聲,一雙眼睛逡巡不休,他實在搞不明白書房內為何如此涼爽,與屋外相比簡直冰火兩重天。

“真的?太好了!”董香瑜心滿意足鬆開手,指著冰籠神秘一笑,“荷花池下一丈深處券了一孔冰窖,三九臘月從河裏鑿了幾萬斤冰條碼在窖裏,現在正好用上。”說著,他順手掀開冰籠指著冰塊給兩人看。

原來如此!二狗恍然大悟。

正說著,馬弁端了一大盤冰鎮西瓜進來,二狗、鐵錘兩人早已渴極,不等主人相讓便自己動起手來。一時齒頰留香,沁人心脾,鐵錘吧嗒著嘴巴直喊過癮。

旋即,軍官灶的夥夫頭兒麻利地整了個狗肉鍋子上來,身後幾個大頭兵端著杯盤碟碗魚貫而入,七八個時令涼碟、十幾盤狗卵牛鞭類生猛涮菜頃刻擺了滿滿一桌。三伏天裏背靠冰籠吃火鍋,這在整個皖東大概是獨一份,放以前二狗鐵錘根本無法想象。

“這叫雅俗共賞。”指著盤中那些狗卵牛腎,董香瑜自嘲一笑,“喝!”

大塊朵頤,觥籌交錯,酒香浮動起來。一陣大汗淋漓,二狗放下筷子直奔主題:“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來有事求老兄幫忙。”

董香瑜夾了一大片淋淋漓漓的牛鞭卷進口中慢慢嚼起,嗚嚕嗚嚕道:“有事隻管吩咐,隻要我能辦得到。”

“聽說藥材行市如今很走俏,我想求老兄幫著整點中西藥材。”

“嘿嘿,難道老弟要涉足藥材買賣?日本人對此控製極嚴,你就不怕折本兒?”

“真人麵前不打誑語,我是受朋友之托,正因為難弄才來找你。”

“你朋友需要哪類藥材?”

“青紅傷之類,統統要。”

“朋友?聽老弟口氣你朋友的需求量還不小。”

“當然,多多益善。”

“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我也真人麵前不打誑語,這類藥材在市麵上幾乎弄不到。”

“別人不行,難道你老兄也不行?”

“所有藥行都受日軍派駐的特派員嚴密監管,這些特派員統歸合肥的旅團司令部節製,即便吉住聯隊長也無權幹涉。”

“很難?”

“勢比登天。”

“吉住聯隊有個第二大隊老兄知道吧?”

“如雷貫耳。”

“據說二大隊商兵什麼買賣都做,他們或許有門道兒。”

“你這一說我還真有點開竅,這些大阪商兵的路子的確很野,什麼東西都能搗騰,什麼東西都敢搗騰,隻要你有錢。”

“老兄和二大隊有沒有枝蔓兒?”

“穀口大隊長從我們的中轉糧庫搗鼓走好幾萬斤稻穀,連個二指寬的收條都沒給我,我可以借這茬和他搭格搭格。”

“無論怎樣,我這裏先謝謝老兄。”

“謝個屁,說錯話可是要罰酒的。”

“罰罰罰,不過我還有一句話:老兄務必拿捏好分寸,別強求,更不要把你折進去。”

“這個你放心,哥不但有分寸,哥還要把事兒抹得裏外光。”

剛剛放下這事兒,二狗抹了油嘴剔著牙,漫不經心問了一句,“哥哥,打聽個事兒,日軍‘昆’部隊什麼來頭?”

“聽說是化學部隊,具體不清楚。”話一出口,董香瑜猛然咂摸出二狗好像話裏有話,他不由眯起眼睛在二狗臉上掃了兩圈,思思量量道:“部隊基地內實際隻有二三百人,聯隊級建製,部隊長鴨澤恒二郎是個準將,裏邊的丘八不是軍曹就是軍官,沒有普通大兵蛋子。咦——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你這是……”

“隨便問問。”二狗擺擺手,語氣依然很不經意,“早上我和鐵錘過來時順便拐到樟子穀,偷偷瞄了一眼。好家夥,偌大的山穀全圍了起來,牆上全拉了電網,四周布滿崗樓,外圍一百米還撒了巡邏哨,我倆剛一露頭就被山頂瞭望哨一槍打飛帽子。沒見過這麼戒備森嚴的,我還以為是個監獄呢。”

“不但戒備森嚴,而且很神秘。”董香瑜臉上已然亂雲飛渡萬水千山,“怎麼,你想搞一家夥?”

“嘿嘿——我倒是想,可那種防範誰能到了跟前?”

“倒也是,”點上一棵煙,董香瑜深吸一口,語氣驟然凝重起來,“兄弟,妥妥搗鼓你的藥材吧!實話告訴你,三十三聯隊駐此的主要任務就是為‘昆’部隊試驗基地提供警戒,你最好別惹這麻煩。若真想遊擊,你索性幹二大隊商兵一票,這夥大阪胡子兵不經打,且油水很大。”

“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什麼事兒?”

“我看基地裏有好多中國人。”

“你咋知道是?”

“我看時那些人正被鬼子押著在大牆裏跑步,不少人身上穿著國軍號衣,另外一些好像是普通老百姓。”

“興許戰俘和老百姓都是被日本人抓進去當苦力的吧。”

“不像,那些人都養得肥肥壯壯的,一點也沒有出過力、受過罪的樣兒。”

“算了,我也說不清,你也別瞎琢磨,逮空兒我替你打聽打聽。”說到這裏,董香瑜已斷定二狗絕非隨口一問,他一本正經地板起臉來,相當嚴肅地說道:“還是那話,別打‘昆’部隊的主意,否則你和你的弟兄會惹上天大的麻煩。”

“好奇而已,你想哪兒去了?我是叫花子和龍王爺鬥寶,哪有恁大的本錢?”二狗見董香瑜認起真來,遂打個哈哈結束了打問,點漆似的雙瞳瑩然閃爍。

樟子穀在戴望山西麓,東西走向,兩頭尖中間粗,呈棗核狀,“昆”部隊的基地正好坐落在棗核中間。鐵錘原本不願再觸昆部隊的黴頭,二狗連哄帶罵逼著鐵錘跟自己再去樟子穀走一趟。

兩人在山裏繞了個大圈,遠遠繞過基地外圍的鬼子警戒部隊,一直插到樟子穀盡頭,然後沿著穀底悄悄往回折,接近棗核中央地帶時又沿著一條小路斜斜插上山腰。看得出來,小路是山頂瞭望哨鬼子換崗時上上下下踩出來的,一條軍用電話線沿著小路一直通往山頂。

在一個巨大的樟子樹下,二人伏下了身子。左下方二十來米的穀底就是鬼子警戒部隊的固定哨崗樓,巡邏哨在山穀裏往返遊弋,而頭頂正上方的山頭還有鬼子的瞭望哨。下麵鬼子的說話聲隱隱傳來,二狗意識到,已潛入很深了,不能再往前去了。

二狗此次有心而來,看得自然非常仔細,但從這個距離看下去,鬼子基地內的情況依然看不出個什麼名堂,隻覺得內部營舍布局及形製顯得怪裏怪氣的,與一般軍營很不一樣。

一般軍營都分為營舍區和訓練區兩大塊,營舍一排排集中布局,形狀大小一致,間距均勻對稱,營舍區前麵或後麵建有操場,可謂涇渭分明,一清二楚。而這個昆部隊的基地內除了用以美化環境的草坪和行道樹外,基地內幾乎到處都布滿房舍,房舍的布局、走向、大小、形式各不相同,二狗看了半天壓根兒就沒找到操場。隻在北麵靠山的區域看到一處較大的空場,但那顯然不是作訓區,進進出出的車輛和忙忙碌碌的丘八表明,那裏估計是整個基地的後勤輜重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基地一角的十幾排房子外又單獨設了一圈圍牆,這些房子的窗戶都修得很小、很高,窗戶上還裝有鐵柵欄,二狗此前看到的那些中國人就集中在這個獨立的院中院內。

空蕩蕩的基地內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影,偶爾能看到幾個身著白大褂、戴口罩的日本軍人幽靈似的從林蔭道上匆匆閃過,白大褂閃過之後,裏麵便陷入一種墓地般的安靜之中,而基地上空盤旋不已的烏鴉更讓人感到某種鬼裏鬼氣的意味。

二狗覺得,這個詭異的昆部隊既像監獄又像醫院,但為了防止犯人逃跑,監獄裏一般是不栽樹的……正胡思亂想,一陣山風飄過,空氣中帶了那麼一股淡淡的碘酒、來蘇水混合出的氣味,二狗張大鼻孔使勁嗅了嗅,卻又覺得像樟子樹那種特有的氣味。樟子穀中到處都是樟子樹,所有的氣味都被同化,這裏的氣味具有一定的欺騙成分。

“你在這裏貓著,我再往前挪挪。”二狗很不甘心,拽出槍慢慢起身。

“我也去。”鐵錘不放心,一把拉住他。

二狗用手指指頭頂、腳下、左前方幾處,壓低聲音說道:“三麵都有鬼子,兩人目標太大,你在這裏替我把風,有動靜好掩護。”

鐵錘還想爭,二狗拉下臉一聲低吼:“命令!”

“我——”鐵錘當即被拔了氣門芯,張張口縮回手去。

咣當——基地後門突然大開,三個鬼子推著一輛板車吱吱呀呀走了出來,後麵跟了兩個鬼子,一個扛著一杆怪模怪樣的長槍,另一個則扛了一根撓鉤。二狗忙伏下身子,定定注視著這幾個鬼子

幾個鬼子一律戴口罩,穿很大的皮圍裙,皮手套的靿子一直遮到肘部以上,腳下蹬著長筒水靴,渾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隻有頭上糞勺似的戰鬥帽表明了他們的軍人身份;板車上苫了草席,看不清下麵蓋了什麼東西。

鬼子推著車一直走向警戒線以外,全都醉了酒的螃蟹一樣搖搖晃晃。看到他們過來,固定哨的鬼子老早便搖起欄杆,然後急急忙忙鑽進了崗樓關上門,正在警戒線外巡邏的鬼子遠遠便捂著鼻子躲開老遠。

二狗正在驚訝,基地上方的鴉群忽然唳聲大作,一起追著板車盤旋起來。聽到叫聲,二狗陡然看清,那根本不是什麼烏鴉,是禿鷲!他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接近一個大坑時,幾個鬼子一把掀掉草席,推著板車一陣助跑,到大坑的邊緣時他們猛然掀起了車把,板車戛然停住,巨大的慣性使車把高高揚起,車上的東西隨即甩入大坑。一陣慘叫傳來,大群禿鷲烏雲一樣蓋住了大坑。

車上裝的全是死人或瀕死的活人!二狗心跳一陣加速,呼吸變得沉重急促。

“操你大爺的——”鐵錘太陽穴上青筋直蹦,哢嗒一聲摳開盒子炮的機頭,抬起槍口瞄準那幾個鬼子。

殺一個夠本,宰一雙賺一個!鐵錘是那種很黑很暴力的崽爺丘八,惹毛了根本不計後果,他真敢在這裏開槍射殺鬼子,管他媽周圍有多少東洋卵子!至於能不能脫身則根本不予考慮。二狗見狀大驚,急忙按住了這個瘋狂蠻悍的生番。

一陣狂暴的犬吠突然震天響起,兩人急忙掉過頭去。隻見坑邊緩坡的灌木叢中忽拉竄出幾百條野狗,肥滾滾撲進坑中,受驚的禿鷲轟然飛起,坑中的慘叫撕心裂肺。

未幾,扛槍鬼子從肩上取下那杆怪模怪樣的長槍,在槍口上安了一根飛鏢似的東西,對著坑裏似乎開了一槍,可奇怪的是長槍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如此反複幾次他便收起了槍。過了幾分鍾,另一個鬼子用撓鉤從坑中搭出幾條野狗來。這幾條野狗似乎還活著,隻是不能動罷了。旋即,幾條野狗被扔上板車,鬼子紛紛卸下手套口罩,各自從懷裏掏出扁酒壺一陣猛喝,然後拉起板車醉醺醺往回走去。

這幾個鬼子顯然是昆部隊的丘八無疑,他們奇特的裝束及殘忍怪異的行為令二狗兩人紅著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

此刻開始,巡邏隊縮回警戒圈內再沒出來,大坑中的血腥場麵他們也受不了。

正在咬牙切齒,令他倆極度驚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低空盤旋的禿鷲突然發出一陣激動的喧囂,緊接著一隻血手伸出大坑,慢慢地一個人的腦殼探出坑沿,那顆腦袋先是朝左右張望了一番,然後一個赤身裸體渾身血跡的男人赫然從坑裏爬了上來。

坑裏的野狗似乎根本看不到他,沒有一隻野狗追出坑外撕咬襲擊,隻有禿鷲們跟在後麵耐心地鑒定著此人的生命跡象,不久它們便很失望地展翅騰起。作為食腐動物,禿鷲是一種極為敏感的動物,它們對獵物的生命跡象有著超乎尋常的鑒定能力,因而絕不肯浪費一絲力氣獵殺活物。

一個瀕死之人居然全須全尾從上百條野狗的嘴下逃出,這怎麼可能?二狗揉揉眼睛幾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幕。從那些禿鷲的舉動可以看出來,此人的生命力依然非常旺盛,否則那些敏感的禿鷲會一直跟著他,直到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