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與過去的不同處,除了人去屋空之外,再就是小屋前麵添了一尊梭羅雕像。他在那兒伸著手,好像在繼續向人們訴說倔強的理由,不服從的理由。棕黑色的木屋和雕象,簡樸得就像梭羅自己。從小窗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內的擺設:一床,一椅,一桌。這些都在他的書中寫得明白。
這屋子太小了,屋裏的設備也過於簡單了。這是因為一切都服從了主人回歸自然、一切從簡的理念。他反複闡述道:一個人的生活其實所需甚少,而按照所需來向這個世界索取,不僅對我們置身的大自然有好處,而且對我們的心靈有最大的好處。一切的症結都出在人類自身的愚蠢和貪婪上。人的一切最美好的創造,無不來自簡單和淳樸。
他的理念是美的,因為飽受現代病摧殘的當代人,越來越明白過分地消耗資源所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惡果,明白我們自身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重要性。
因此我得說,我在瓦爾登湖畔看到的小木屋,是人世間最美的建築之一。它非常真實,就像梭羅那麼真實。而我們知道,時下的世界上,有諸多東西都是謊言堆積起來的。
作為一個作家和詩人,梭羅並沒有留下很多的創作;但是他卻可以比那些寫下了“皇皇巨著”的人更能夠不朽。因為他整個的人都是一部作品,這才顯其大,這才是不朽的根源。
一個用行動在大地上寫詩的人,我們要評價他,也就必得展讀大地。
他是一個如此放鬆的人,親近自然,與周圍的一切和善相處。他在當年出門時幾乎從不鎖門。他發現來光顧這間小屋的人也大致友好,他們既不破壞也不拿走這裏的東西。他覺得一切既是大地所賜,那麼他也就沒有理由將這些東西據為己有。他把木屋向著世界開放。
而今我看到的卻是一個鎖閉的小屋。
他離我們遠去了,於是後人就把他的小屋禁錮起來。
蒲鬆齡之道
我看過蒲鬆齡的畫像,彩色的,坐在大圈椅子上,穿了官服,一綹胡須。他希望留下一個官的形象,盡管一輩子求官不得。據說他的代表作《聊齋誌異》就是刺向官府的,寓意極多。求官不得,又發現官壞,就刺官。
他離我們很近,所以關於他的行跡考證起來並不難。山東一帶是他生活的地方,所以去的地方也比較多。他還曾到南方短期生活過。嶗山上,太清宮麵南大殿,左邊的廂房就被指定為蒲先生當年寫書的地方。這個廂房陰氣甚重,方磚鋪地,小桌卷邊,很有些特色。
我已經去了嶗山許多次,每一次都小心地探頭看那個小廂房。裏麵有濃烈的香味和燒紙味。這氣味傳達的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但非常熟悉。我並不覺得有多麼濃烈的宗教氣息;相反,一種世俗的、底層的感覺,一種迷信狀態,總是在煙火裏環繞著。真正的宗教並不完全依靠迷信支撐,相反,它總是由求知的主體來確立。宗教離開了科學與思辨,也就開始變質。
蒲鬆齡的書總由極多的矛盾所交織,並不像一些研究者說的那麼簡單和純粹。他們說他是借說鬼道妖來刺貪刺腐。其實他的興趣分散得多,思想也蕪雜得多。比如對待官場,他的態度就有羨與嫉,有恨與鄙,更有些不可割舍的情結在。他是一個迷信的人;而迷信,與我們現在講的“宿命感”又有不同。迷信是一種更簡單的、更淺直的思維。總之他是一個非常民間化、底層化,非常世俗化的文人。他是個文章高手,但又僅僅是個鄉下秀才。他的境界還停留在鄉間秀才的水平上,這又與他極高的文字技巧與修養不太相符。
其實這種現象古今皆同。當今文場也是這樣。不少人在走“大俗大雅”的文路。這樣做不是深得文章之道的結果,而是囿於各種條件走不出自身屏障的緣故。這樣的道路也隻能“大俗”,並由此獲得自身的生命力。但這樣做到了極致,往往也隻是第二流境界。因為這樣做其實隻是“民族唱法”與“通俗唱法”的混合物。而第一境界常常由“美聲唱法”或“民族唱法”才能到達。因為手法本身也需要一種純粹性。
蒲鬆齡之道,是鬆弛就便之道。
我從濃濃的煙火氣中,真實地感到了這位說狐的高手。小桌冷清,冬天會格外艱苦。想一想這裏的寒夜,燭光跳躍,老先生勉強握住一支毛筆,寫出自娛的文字。一個失意的秀才如果沒有自娛,簡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從嶗山的寫作廂房再回頭看淄博故居。那裏的陳設也像一個廟。那裏麵供的是蒲先生。
有這樣的屋與人,才有那樣的文字。這樣的文字有別一種色彩。鄉間隱秘都從他的筆底透露,各等傳聞也都由他轉述。他是一個民間故事的搜集者,也是一位整理者。他在記錄和整理的時候並不那麼忠實。因為他總順著自己的心願改寫一二或大部。好在那些傳說的精神仍然完好地保留了,這又構成了他的文章之魂。他的全部文字,其實正是以這樣的民間魂魄來傳世,來不滅。
中國民間喜歡迷信。如果想在民間暢通,一個文人就要裝神弄鬼。蒲鬆齡的可貴處是他並不太裝,而是真信鬼神。這又有了一份純潔和簡單。他的故事的魅力,自此也就滋生出來。這樣,他既有了不平凡的一麵,同時又有了民眾喜歡的一麵,二者得到了相當好的統一。
《嶗山道士》一篇流傳甚廣,也是他的作品中較易詮釋的一篇。故事生動,新鮮,而且發生在一個道教聖地,人們可以具體地指點言說,進一步地生動。還有一篇《香玉》,就是寫太清宮的白牡丹和耐冬—它們變化的仙女。
我在嶗山上看到了仙風道骨的人。他們就是道士。藍衣,黑冠,白襪,裹腿。走路時雙手輕甩,靈動生風,有些爽氣。看著看著想起了蒲鬆齡筆下那個又荒唐又不走運的年輕道士,心中一笑。當年蒲翁真的在此寫下了這個奇妙的傳說嗎?不敢輕信。不過他來過嶗山,並多有流連,這大概是可以肯定的。
惠特曼的搖床
美國長島出生了一位偉大的詩人,他就是寫《草葉集》的惠特曼。以前覺得他非常遙遠,遠在天邊。然而今天讀他火熱的詩章,隨他一起歌唱“帶電的肉體”,於感動之中又多了一份親近。他是一個脈搏撲撲跳動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人。他的一生最重要的創作叫做《草葉集》,他永遠難忘的正是長島的蓬蓬綠草。“騎馬圍繞舊地,/觀察沉思停留,/五十年前的景象,/我的童年……在我誕生的房子,/在一片豐腴的草地中。”
多麼渴望看一眼他所獨有的那片“豐腴的草地”。
這一年十月,一個最好的季節,我來到了長島。從紐約乘火車到長島不到半天時間。這兒風景如畫,是美國人,特別是紐約人最為向往之地。然而在當年,在惠特曼出生時節,亨廷頓小鎮還到處是林密草深的野地,據記載當時不過是一條街,兩排木房。他出生的屋子就在這樣一個地方,在一片草地上。
這是一幢十分簡樸的二層木樓,外牆皮披滿了木板,已被時光之手漆成了棕黑色;這樣牆上幾個乳白色的門窗,倒顯得特別白亮出眼。樓的四周都是草,濃綠濃綠的草。
一推門進去就是一條窄窄的過道,過道一旁是廚房,一旁是一間稍大一點的客廳。這兒陳列了當年家裏的日常用具,如切肉的刀,烤肉的架子。客廳連接著臥室,裏麵一個不大的壁爐,爐邊就是一個觸目的大床。這個大床上鋪了藍白相間的布幔,極像中國的蠟染布。床的四角立著木杆,支起了幔帳。詩人就誕生在這張大床上。而床的一邊,又放了一個獨木舟似的小床—搖籃床,極小極小。這就是他一二歲時使用的臥床,一個可愛的人生之舟。
誰在當年想得到,這個平凡的娃娃將由此啟程,駛向整個的世界。
踩著吱吱響的木樓梯登上二樓。這兒主要是兩間:一間出售他的書籍和紀念品,一間懸掛了許多詩人的照片。有一幅黑白放大照片我以前從未見過,是詩人頭戴禮帽、留著雪白大胡子、進入莊重的老境的一幀。這張照片特別令人感動,我在照片前默視了十幾分鍾。一旁有放大的詩人的手跡,這就是有名的詩句:“船長,哦,船長/可怕的航程已經結束……”
當年林肯總統被刺,消息傳到惠特曼家中,詩人立即寫出了這首著名的詩篇。他在詩中稱這位總統“臉極醜又極美麗”,說這位總統崛起於“木屋,林間的空地和樹木”。這使我們想起詩人自己也是崛起在同一種地方。也正因為這種出身,這一類人才往往具有極強盛的生命力,這是其他人所無法比擬的。他們都是極普通的草葉,然而卻永遠不會消失。它們從天涯海角長到高山之巔,在天地之間燃燒。草,野性的草,織成無垠之海的草,在風中揚著波湧的草,永遠都可以做為人民的象征。
而詩人從來都屬於底層,是他們的一個不會屈服的,鳴叫的器官。
惠特曼曾在長島當了一年左右的小學教師。有一幢紅色的小房而今改成了私宅,它就是當時的小學校舍。從學校離開後,他又投身於報界,親手創辦了一份《長島人報》。但這份報紙不過辦了十個月,就被他出讓了。他認為報紙的生命實在太短暫了,“報紙來得快,去得也快,生命和死亡幾乎同時。”
這份報紙至今還在辦著,並在上麵印著創辦人的頭像,表達著它的非同一般的出身和淵源,也表達著後來人的永久的紀念。
辦報結束後,他就隻身一人去了紐約最繁華的曼哈頓。他在這個世界上最熱鬧的角落整整度過了十五個年頭,據說至少在十家報紙做過,在印刷所當學徒,幹過木匠,甚至做過房地產生意。這時候的詩人多半在為生計掙紮。他這一隻航船在水麵上徘徊,等待著一瀉千裏的機遇和時刻。
他從紐約曼哈頓出發,又去了布魯倫。就在這兒,在朋友開設的一間印刷所裏,他自己排字,印出了第一版《草葉集》。
我們仿佛看到詩人的小船正在起航,加速,船頭頂起了微微的波浪。
然而這本書印出七年多了,詩人仍在為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而不停地勞碌。他一邊補充這本心愛的書,不斷地填進新的詩篇。接著第二版第三版出版了。它開始走向自己的完美。它的粗倔的聲音響徹美國,英國,最後傳遍了全世界。
我把長島亨廷頓的草當成了綠色的海洋,我把詩人最初的搖床看作了一隻航船。他從那裏駛向四麵八方,駛向我們。
北美洲的風雨日夜不停地衝洗著這間棕黑色的小屋。它默默不語。不,它在吟哦。
我們屏息靜氣傾聽,聽到了如海潮一般的呼嘯。是的,這正是《草葉集》引來的咆哮,它已勢不可擋。
1998年4月10日
1
痛感現在正是認真讀書的時候,這對於當代人非常迫切。不做個好的讀書人,即不能接近他所置身的這個時代所生成的重大命題,當然也無助於這個時代。
現在似乎很浮躁。這就容易把事情搞錯。其實處於一個劇烈變動的時期,人更需要讀書。一個不讀書的作家,當然也包括其他專業的人物,是非常靠不住的。
前幾年讀了一本關於儒學大師馬一浮的傳記,最近又讀新的一本,深受啟迪和感動。馬一浮的一生既是讀書的一生,又是以身報國的一生。要報國就得讀書,這是難以分解之義。今天做一個浮躁的人,急切的人(常說遇事不能急,要慢慢來),會比什麼都有害。
馬一浮年輕時豪情萬丈,專於西學,接近中年卻埋頭於國粹。他辦複性書院,深山刻書,原計劃刻一百一十四家六百二十七卷,“使天地間能多留一粒種子”。這是一份何等篤定的心情。
而今深感,做人一怕誌大才疏,二怕心神不寧。應該學習馬一浮。對於任何一個人而言,大概精神太分散了不行,那樣隻會勞而無功。
2
馬一浮的專注性在今天看來簡直像個謎語。他身處亂世,長時間居無定所,可是他仍然能擁有一個龐大的計劃:學習的計劃,工作的計劃。身外之事不由己,心內之事早篤定。他的所有行為皆突出表明了一個人的學有根柢和強大自信。有自信心始有自製力,從容不迫的人生即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