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凝望(五)(1 / 3)

藝術和流浪

在街頭草坪前站著一個吹長笛的人,一個流浪漢。他胡須長長、頭發長長,衣衫不整,正旁若無人地吹奏。他的身旁會有一頂仰放的禮帽或樂器盒,那裏麵大半有行人拋下的幾枚硬幣。

他不停地吹奏,很長時間一直閉著眼睛。他完全沉浸進去了。幾個過路人在觀賞,麵無笑容。他們大概被眼前這個流浪者、這個不知姓名的藝術家給打動了;但也隻是一瞬,後來他們還是走開了。他也許沒有發覺自己的聽眾已然離去,也許早被這來來往往的腳步聲給弄得疲遝了。他隻是閉著眼睛吹奏。

有時他的聽眾隻有一個,有時一個也沒有。他在演奏給空曠的街道、假設的知音。他自己沉迷在樂聲裏,自己陶醉。這是真正的陶醉—有誰會將乞討和陶醉連在一起呢?可這是真的。這是一個流浪的藝術家。

在歐洲,在美洲,不知看過多少這樣的乞討者。他們的藝術換來的往往隻是一把硬幣,很少有紙幣。在地鐵入口、站台上,甚至在曼哈頓百老彙歌劇售票點,到處都能看到這樣的藝術家。他們大都是一個人,有時也有三五成群的;還有時七八個組成了一定規模的樂隊:圍成一圈,做一個手勢,然後就一齊演奏起來。那種齊心協力,那種沉入,那種感染力,簡直有點罕見;行人為之動容,越來越多的人在此駐足,紛紛掏出饋贈,放在仰放的禮帽或樂器盒中……

我看到這樣的一群藝術家:他們從一個國家的南部起步,一邊流浪一邊演奏,一邊乞討一邊陶醉,向著這個國家的北部一路遊走下去。

遊曆了這個國家,再去另一個國家。他們的一生就這樣度過。

他們究竟是熱愛乞討還是熱愛藝術?究竟是追逐自由還是追逐生活?我不知道。

在一片廣場上,一些流浪畫家蹲在那裏,聚精會神在水泥地上作畫。他們用彩筆為行人畫像,畫好之後行人就拿出自己的酬謝。可惜這都是不能經久的藝術,因為作者離開之後,這些作品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就被踐踏,或被風雨摧毀……我們不明白這種精心的製作,這種壓根不準備耐久的創造到底是為了什麼。因為我看到,即使沒有一個施舍者,他們也仍然在一絲不苟地工作。他們在街頭畫出了絢麗色彩。我在其間徜徉,相信這中間有絕美的作品。毫不誇張地講,那種放鬆和自由、那種極度的浪漫,深深地浸透在流浪藝術家的創造品中。它們打動了我。我的視覺和聽覺被流浪藝術家所感染,無法忘懷。

可惜我手裏沒有那麼多的錢幣,但總是盡己所能酬謝了、表達了。我所給予的,比起他們交付的心靈犒賞,太微不足道了。

他們當中的確不乏真正的天才。因為耳朵和眼睛不可能一直蒙騙我。我不知藝術和流浪之間是一種什麼關係,它們的連結是一種偶然還是必然。

在美洲和歐洲,還有其他地方,我看到的流浪藝術家太多了。這使我心生疑竇:難道一個貨真價實的藝術家離一個真正的流浪漢隻有一步之遙嗎?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在心頭劃過,使我一栗。

看著眼前絢麗的圖畫—這又是一個藝術家在出神入化地描繪。色彩多麼鮮豔—可是不巧,剛畫了一半天空就滴起雨來,一滴,兩滴,許多雨點落在他的作品上。我為他惋惜。可是這個藝術家頭也不抬,而是以最快的速度繼續他的創造。雨點比剛才更密集了,他畫得也更快。他簡直是飛速地、傾盡全力地畫著他的作品。他跪在那裏,用身軀遮住了作品。雨點落在他的背上。就這樣許久,雨終於更大了,遊人都呼叫著撐開雨傘,沒帶雨具的就四散逃開。

我陪伴這個流浪藝術家,和他一塊兒。雨水把我們周身淋得精濕。我們眼睜睜看著地上的作品被雨水衝髒了,衝得麵目全非。雨水從他蕪亂的頭發上流下,流過他的眼睛,鼻孔,大滴大滴垂落。這裏麵會有眼淚嗎?

後來我想:不會的,他不會流淚。因為他經曆這種場合一定太多了。他已經習慣於把自己的藝術交給瞬息萬變的自然,可以讓水衝走、讓風吹走。

是的,那種美好的歌聲不也是在一瞬間被吹得無影無蹤了嗎?

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有時的確是一個流浪者。他不是形體在流浪,就是精神在流浪。他難以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居所。他走啊走啊,用完美的腳步,用精神的觸角,遊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到處都沒有這樣的居所。世界之大,竟然沒有一個角落可以托放他們特異的思維、耿直的秉性、真正的勇敢;他們所擁有的,是那種絕不甘於平庸的人的力量。

除了流浪的藝術家,我們還可以看到家徒四壁的藝術家、走入絕境的藝術家。不必列舉他們的名字,因為走在任何一個被商業氣流磨得滾燙燙的街巷上,如果要尋找他們都不難,正像尋找一個流浪藝術家並不難一樣。他們真正貧窮,而貧窮卻是藝術的孿生兄弟。他們是人類最敏感的器官,我們隻能為他們自豪。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能否為、怎樣為他們苦楚的一生給予一些援助,有效的援助?

有那麼一天,當一個人在某個博物館裏看到那些已經破損的、各種各樣的樂器和畫筆、滿是灰塵的陳舊紙卷、密密麻麻的歪扭字跡,必會發出心底慨歎:當年,有一些人,就試圖用這些,描繪出人類精神的曆史……

琴聲

一片安靜的湖水,經過了秋霜冬雪,隻餘下一片殘落的荷莖。它們折斷垂倒,一半溶到水裏,一半劃出美麗的彎曲。有一滴水從荷莖上滴落,於是我們全都聽到了動人的樂聲。

一瞬間,一湖美妙的絲弦都鳴奏起來。這是和鳴。

我從中聽到了熱烈的夏天的聲音,豐碩的秋天的歌唱,還有深冬裏那嚴肅的敲擊。

大自然留下了真正的傑作,這是人手永遠也沒法摹繪的。

在我眼裏,這是留下的聲音、畫幅,是記錄了季節的樂章,是音符—神靈之手繪下的音符。這種記錄留下來讓我們解讀,讓我們永遠咀嚼不盡,玩味不盡。我仿佛看到了一個龐大的樂隊,他們用最複雜的演奏,最神奇的配器,來表達天籟。

這一自然之手繪下的樂章,該怎樣摹寫、怎樣譯成現代聽覺藝術?

也許會有人把它看成不可言喻的神秘之聲。

我在屏息靜氣傾聽;我聽到了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像古代的磬,它們悄悄地、一絲一絲地敲打。後來,這聲音淡弱下去,以至於沒有……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一聲轟鳴:萬錘齊舉,震耳欲聾—天地間一瞬間充溢著它那宏大的震響。詩的浪濤湧過之後,又是微風吹拂般的管弦,它們在月色中漸次揚起。這婉轉的歌唱越過銀波,在水中擊濺,波紋蕩漾,輪輪遠環。湖中,所有的星星都被它抖碎了,一切光明都消融在這靜謐的、時隱時顯的樂聲中……

這樣直到許久許久,才來到最後時刻:各種樂器同時合奏……百感交織的聲濤中,一萬雙目光一齊投射過來,注視這個聲的世界。雷鳴和閃電也參與進來,萬頃巨林都在風中搖動;一種撕裂的聲音,組合震撼,猶如馬嘶猿吼,一排一排的巨浪湧來蕩去;一個舵手在奮力搏擊,疾風驟雨頃刻間把桅杆打折,白色的帆在雨中破裂,垂掛下來。我們回頭再去尋找那個舵手、船長,他不見了。

一場風濤和雷聲響過之後,照例是一片湛藍,太陽和白晝一起降臨。

和風吹拂之下,暴風淫雨之後特有的寧靜,籠罩了所有空間。恬靜的低回,溫情的歌唱,這時又緩緩地、絲絲縷縷地升騰起來了。

我們聽懂了:原來這是一首關於永恒的時光的音樂。

隻要時光永存,生命就永存。它在闡述關於生的原理和永恒的原理—一曲最神聖的樂章。它讓我們在聲音的叢林裏攀援、領悟。

夜,一點點來臨了。暮色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季節的輝煌的結束。

在這部樂章之後,即將迎來的是春的序曲。

英雄挽歌

在最後一刻,這座英雄的城市為你留下了麵模。長久的歲月中,這麵模殘缺了,被擊去了額頭和下巴。可是它仍然留下大半個麵龐,再現了眼睛、鼻梁、憨厚的嘴角。有人又把它放大,變成一個特殊的雕塑,矗立在大廈前的草坪上。

它讓人們想起那個年代,想起你的故事,以及你在那個歲月裏搖動的身影,你的英姿;想起城市流血的時候,母親和兒童得到你的護佑;還有,在遙遠的後方,有人對你的愛慕和依戀—他們盼你歸來,你卻倒在了戰場上。

那一刻,平原和村莊都響徹著淒苦的歌聲。悲涼的夜鳥在村莊上空徘徊,落在一棵潔淨的白楊上,不願離去。那個永遠不眠的窗戶向著戰場敞開,那個悲悼的琴聲隨著太陽的起落鳴響。巨大的鍾鳴引出一些黑衣人,他們在街道上往複來去,像一些失巢的烏鴉。母親伸出操勞的手,擁抱胸前無形的兒子。

南風吹來了許多傳說,那都是關於一個默默無聞的山村兒子的故事,同時也是一個英雄的故事。他憨厚的嘴角啊,稚嫩,深紅色,像春天裏的玫瑰花瓣,有著一層溫暖的絨毛。它上麵有太陽的氣味,糕餅的氣味。從來沒有一個少女吻過它。他離開母親的懷抱時,還多麼稚小孱弱。隻是在他一轉身,猛地回頭瞥一眼母親的時候,她才看到一絲英武的氣概從兒子眉宇間閃射出來。“我的兒子,我就要飛去的小鷹!”她這樣感歎著,眼看他離開了小小的院落。

想不到,她從此就永遠放飛了自己的小鷹。

感謝你詩人,是你寫出了一首不絕於世的《英雄挽歌》。我不知那一天是不是你親手為我的兒子做下了這張麵模,不知道你歌唱的“陸軍少尉”是不是我的孩子。天哪,可怕的詩人,你說:整個世界就像一顆露珠在清晨,在山腳下閃爍。也就在這個神秘的時刻,太陽沉落的時刻,上帝開始歎息:我的孩子,你的陰影拉長了。

母親哪,隻有母親才能感知你的聲音,感知那可怕的聲音。寒冬滲透到心裏,某種不祥的意外行將發生。三月像匹馬,像匹駿馬。它的鬃毛豎起。我的天哪,這就是你—一位詩人對那個時刻的感知,對它的記錄,對那個陸軍少尉的不朽哀悼。

祈禱吧,永遠地祈禱,祈禱那個比黑夜更加殘酷的白天,那些把鋼鐵熔化、把土地嚼碎的時刻;同時還要詛咒,詛咒那些擁有另一個上帝的人。是的,他們的上帝“散發著硝煙和驢皮味兒”。我的孩子啊,就交給了這樣的上帝,於是理所當然地被撕裂,被釘在死亡的天空。太陽閉上了眼睛,它看不到我的兒子。幸虧你,我的詩人,永恒的詩人,目睹了那一刻,為他唱出了一首挽歌。

我從此知道了,那一天我的孩子怎樣躺倒在燒焦的鬥篷上;他周圍是黑暗而淒冷的歲月,他的頭盔滾落一旁,空著,血染汙泥;他的身旁,是他自己破碎的肢體;他那雙眉中間,有一口苦味的“小井”,那是致命的印記。在那兒,記憶已經凍結。“在那黑紅色的小井裏……/不要細看啊,不要細看那地方/那兒生命已經淪喪。/不要細說啊,不要細說是怎麼/夢的輕煙是怎麼上升的/因為就這樣,那一頃刻,一頃刻/就這樣啊,一頃刻將另一頃刻拋棄/而永恒的太陽就這樣從世界走開了。”

我知道在那個慘白的白天,正午,太陽的雙眼第一次被淚水淹沒。聽這大聲詢問吧,詩人,你聽吧。這不是你的聲音,這是太陽照耀下的萬千生靈的聲音,是他們在呼叫。“哎呀,山鷹問,那個年輕人哪裏去了?/於是所有的小鷹都驚訝那個年輕人哪裏去了。/哎呀,母親悲歎著問,我的兒子哪裏去了?/於是所有的母親都驚訝她們的孩子哪裏去了。/哎呀,朋友問,我的兄弟哪裏去了?/於是所有的朋友都驚訝他們中的最小者哪裏去了。/他們摸摸雪,雪熱得發燙/他們摸摸一隻手,手卻凍起來/他們咬一口麵包,麵包滴血/他們深深地凝望天空,天空變得蒼白/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呀,死亡不給人溫暖/為什麼有這樣可怕的麵包/為什麼是這樣的天空,那裏本來有太陽高照……”

母親河上的樹葉,顫抖的手什麼也抓不牢。她的淚水啊,混同著太陽的淚水。這時候,她首先看到的是那個漂亮的小夥子,自己的小鷹,他長長的彎曲的睫毛。我的孩子啊,你的從來未被姑娘吻過的睫毛,你的鼻梁,嘴唇。我的手輕輕地往前觸碰,就能撫摸到你臉上的絨毛。我的孩子,翹翹的臀部,冬夜裏緊緊地蜷在我胸前的孩子,這個時候母親給你說些什麼?你的雙耳在宇宙間遊動、傾聽。這嘈雜的白晝,太陽淬火般的嗞嗞響叫聲中,你怎麼能聽得到母親的呼叫?我們永遠詛咒—我和我結識的所有善良的生命,一起詛咒那隻罪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