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凝望(五)(2 / 3)

這隻手在你的眉宇間挖出了一口苦井。這一口“小井”啊,盛滿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不平、悲憤和冤仇。我更詛咒“散發著硝煙味和驢皮味”的那個上帝,他應該死亡;而我們自己的上帝才該永生。今天哪,誰曾嚼過滴血的麵包?我不知道;誰曾仰臉凝視過那蒼白的麵無人色的天空?誰感知了轟然倒塌的世界—最後那一聲巨響?

沒人為我的孩子悲悼,沒人為我們共同的孩子悲悼。

你在深夜攥緊自己的孩子那柔軟的、靈巧的腳踝的時刻,你可想到另一個母親和孩子?如今她每一次從廣場上走過,隻能看到那一張殘缺的麵模了。它在風中、雨中、露水中、寒霜中臥著。我孩子的麵模!它被雨水洗滌著,一遍又一遍;他那無神的眼睛啊,像銀杏果核一樣的眼睛……你們想得到嗎?這雙眼睛曾經是多麼地美麗,它有多麼純潔的神情。

就在我的孩子飽受風霜雨雪的廣場背後,是那座有著一溜大理石廊柱的宮殿。我敢說它每一根柱石都承受了可怕的重量。就是它們的支撐,這座大廈才得以完美地聳立。這些廊柱啊,讓我想起兒子的手指。是的,它們光潔、筆直;是我兒子的手指化成了大廈的柱子。

我的詩人啊,我繼續傾聽你的歌唱。我親愛的詩人,我不朽的歌手,隻有你知道那個小夥子的身體有多麼強壯。隻有你看到那個晚上,“他躺在橘林姑娘們的懷中,/不小心把星星們寬大的長袍弄髒。”是啊,他心中的愛情是那樣深闊。那個時刻,他飲盡了大地的芬芳,然後就和白衣新娘一起跳舞。跳啊,跳啊,一直跳到黎明,跳得黎明聽見了,將陽光灑在他的頭上……

我的兒子理該擁有這樣的溫存,可是啊,我的詩人,你親眼看到鮮血沾染了他的眉毛。這時候,整個故鄉的群山都在發出咆哮。

他的身軀就像一隻黎明時分觸礁的小船,靜悄悄地在水麵上遊蕩。他的雙手啊,是兩片寬闊的草原;他的嘴巴啊,是一隻不會唱歌的小鳥。

一隻鴿子在空中劃過,我再清晰不過地聽到了呼喚母親的聲音。我迎著它劃去的無形之蹤往前追趕。風吹亂了我雪白的頭發,披散在臉上,我像個瘋老婆子一樣,雙手揮舞,抓動,往前追趕。

這是什麼啊?這是兒子的聲音,他在天空,在前方,在海的另一麵……我不知道。

我隻追趕兒子的聲音……

公民激情

一位白發老太太,滿臉都是絕望和悲憤;她後麵是數不清的人,是像她一樣的男人、女人、老人;是中年人,是孩子和年輕姑娘。他們都手持一個白紙剪成的鴿子。

這是又一次在市中心舉行的和平集會,一場遊行,一次抗議。他們在抗議前不久一些暴徒所製造的恐怖事件。

那天許多人目睹了這一暴行造成的可怕後果:鮮血在瀝青路上流淌,一個無辜的老人和孩子倒下了。他們與眼前這一群人互不相識,非親非故。可是鑽心的痛楚卻使所有市民哀不欲生。他們走向街頭,暴徒隱匿—隱在無形的角落,隱在夜幕之後,窗戶的另一麵,人群的深處。可是,他們將恐懼於這一張張憤怒的、絕望的臉。

那些喪失理性、喪失一切良知的暴徒或許不懂得恐懼,他們心中早已不存畏懼;可是,他們卻會被這劇烈燃燒的心靈的火焰所焚毀。他們不會有更好的下場。

在另一個街頭,另一座城市,我們還看到另一些憤怒的市民。他們舉著寫滿了抗議之聲的紙牌在街上走動。他們踏響了石板,一直向前。街道兩旁出現的圍觀者,後來也加入了遊行的隊伍。

他們抗議什麼?他們在抗議這座城市有人對少數外來移民所製造的各種各樣的麻煩、那些人所共知的“排外情緒”—也就是這種普遍而卑微的心理,使少數外來移民在這裏增加了生活上的重重困難,增添了許多不必要的辛苦。盡管這部分移民為數極少,在這座城市的夾縫裏蠕動,少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但這座可愛的城市,可愛的市民,仍然沒有把他們忘記。

就為了人人平等的基本權利,就為了作為這個城市市民的那一絲絲羞愧,他們走上了街頭。

不知這抗議之中包不包括對自己的警示?

被理性之光照徹的心靈是多麼美好。他們的胸襟將多麼開闊,心地多麼溫柔和慈祥。心懷這種溫柔和慈祥,這種公正和自信的城市,又怎麼會貧困、她的未來又怎麼會不是陽光燦爛?這樣的城市一定會擁有自己最光明的前途。

一個人為自己、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土地所滋生的不義和醜惡能夠感到羞愧和憤怒,能夠拍案而起,能夠走上街頭,能夠大聲地質詢和呼號,這本來是一種非常基本的能力;可惜,今天這種能力在許多地方早已喪失殆盡。人們已經變得沒有怨聲、沒有惱恨、沒有憎惡,一切都可以忍受,一切都可以遷就,變得特別能夠隨遇而安。無論是多麼惡劣的、令人震驚的事件,隻要不殃及自身、不傷及手足,盡可以閉上嘴巴,轉過頭去—他們視而不見。

可怕的私心將把一切全部葬送。這樣的生命實際上已經先於肉體而死。他們隻是一些行屍走肉,在時間和空間裏挪動、繁衍。時光的變遷,不會在他們身上留下任何奇跡。由他們所組合的群體也不會創造什麼奇跡。他們一心一意所營造和追逐的,隻是那點可憐巴巴的粗鄙的幸福。而這所謂的幸福也往往是、也必定是稍縱即逝,它們並不耐久。沒有用生命的激情去熱烈擁抱這個世界的,這個世界也不會以同樣的熱情給予回報。

一個人是否有能力擺脫狹隘的個人利益和群體利益,進入理性和寬容,進入一種嚴整的思維,這往往是衡量他是否擁有人的自尊的重要指標。

在這個物質的世界上,有誰還能為那些似乎是遠離了自己的不義而憤怒呢?通常,他們隻知道為自己抗議;可是他們究竟分得清什麼才是自己的,什麼才是他人的?而他人的又在多大程度上關乎到自身?卑微者的目光隻會盯住方寸之地,久而久之,他將失去自己的立錐之地,更大的侵犯接踵而至。

在失去理性、從而也失去了力量的生命那兒,真正的恐懼開始圍攏;因為冥冥中的什麼會向其證明:他們已經喪失了在這個世界上獲得幸福的最好機遇。

夢的故鄉

你的記憶當中,那兒有碩大的樹木,有茵茵草地,草地上有一兩頭花牛覓食;一旁是隆起的土丘,丘下有一些狗尾草,它們正在下午的陽光裏發出燦燦金色。這片稀疏的樹林中有許多空地;那些大樹已經非常蒼老,樹枝一半幹枯,另一半長著綠油油的葉子。一棵石榴沒有結果。透過大樹枝椏看去,更遠處有綠色山脈的影子。

林子裏沒有一個人影,安靜、溫暖、爽氣。在這裏,無論多麼美好的事情都可能發生;它真是人的向往之地,流連之地。

可是不知為什麼、不知在何時,這一切全部遺失。它像從地圖上一下抹掉了一樣,了無痕跡。它沒有名稱,什麼都沒有。原來的大樹呢?那兩隻花牛呢?

我們眼下所能看到的隻是灰色一片:醜陋的房屋,從他方模仿而來的樣式老舊的樓房,蓋了一半的建築,彎曲的凹凸不平的路麵,灰塵,轟鳴的拖拉機,汽車,還有擁擠的人群。如果不是我們記錯了,那麼眼前這一切就落在過去那片叢林的原址,是它化成的;而那片叢林變戲法一樣飛掉了—在今天這個喧囂的世界上,它淪落何方?又該托放在哪?

我們找遍了大地,到處都沒有它的影子。看來它隻有托放在胸口這兒,在心中、在夢中。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我們就真的連一小片歇息之地都沒有了。

怎麼也弄不明白的是,一片那麼好的叢林,換取的竟然是如此醜陋的一派灰色。這未免太不合算,太令人懊喪。我們不知道是一些什麼人,他們一旦獲得權利做這種兌換,就作出了如此愚蠢的選擇。你為此而痛恨,痛恨得牙齒發疼、兩手顫抖。可是你既無法訴說,又找不到一個人傾吐。

這種惱怒和焦慮長久地占據你的心房,你為此耿耿於懷,甚至徹夜難眠。你站在午夜的窗前望著北方,惦念北鬥下的故園。那裏有一片溫暖的秋天,有兩個花牛,有稀疏的林子、大樹;你曾經攀在粗大的枝椏上,兩手抱著後腦去看樹隙的天空……你明白,是時代的掠劫者將它們擄去了,而且不再交還。

他們僅僅是你的敵人嗎?不,他們是許多許多人,特別是那些曾經擁有那片叢林記憶的人的敵人。誰擁有這些記憶,他們就會是誰的敵人。想到“記憶”這兩個字,你不由變得更為沉重起來。因為你知道,目睹過那一切的才會存留這記憶的圖片;而遠遠比你年輕的人,也就是說後一代,是不會擁有這個記憶的。而沒有記憶,就沒有了仇恨。天哪,你驚呼著,在屋裏走來走去—你在想怎樣把這記憶送給更多的人—因為你突然發現,交給別人一些記憶,提醒和增加這種記憶,是無上光榮的,是一種善舉。

於是你就開始了。

因為你不停地在人群中,在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中間訴說你的夢境、你的記憶,這又使不少人產生了一些厭惡。他們像看一個精神病患者似的,看一個“口吐囈語”的人。他們有時甚至把你看成了一個愚不可及的怪人,看你絮絮叨叨,講述一些陳舊的、讓人漠視的故事。這些故事因為陳舊而變得毫無新意,也構不成什麼刺激。

你年紀已經很大了,可你的思維還處於童稚狀態。就這樣說著、走著,終於有一天遇到了一個白發老人—

老太太一把抱住你,淚流滿麵。她說:“我的兒子,我聽見了,你說得一點不錯,一點不錯!我們過去那個地方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你揉揉眼睛,也流下了淚水。因為你認出了麵前的這位老人:她是你的母親。

你撲進了母親懷中。

森林之冬

西北風把雪粉糊在槐樹和楊樹黢黑的枝幹上。最嚴酷的季節來到了。腳下是雪,四周都是雪,天空已經許久沒有露出陽光。

在這樣的季節,樹木的身軀被強勁的西北風所壓迫,向東南方倒去。可它們總是盡可能挺起身軀。寒冷,北風,使它們裹緊了黑色衣衫,默默挺住,不吭一聲。各種攀援植物—那些往日裏親昵它們,向它們糾纏索取,不斷講敘甜言蜜語的藤蔓,這時都像紙屑一樣碎裂了,脫落了。它們坍在腳下,又被大雪蓋住。

在風中劇烈搖擺如同蕪發的茅草也沒有了。森林變得如此幹淨、光潔,隻剩下了喬木。為了抵擋這個可怕的季節,它們葉片脫盡,激情斂起,一切都收入內心。

這就是嚴冬:沉默的季節,收斂的季節,默默挨和挺的季節。

小動物回到洞穴,草獾和刺蝟再無蹤影。它們頑皮可愛的鼻頭上,永遠留著的是秋天裏那最後一滴露珠。它們洞察一切的眼睛,隻稍稍一瞥,就察覺了季節的危險。它們走開了。

隻有獵人穿著堅固的皮靴,頂著厚厚的棉帽,還在樹林縫隙裏四下尋索,提槍在手。他的後邊,是跑顛顛的獵犬。他們想找一兩隻草兔和不識時務的飛禽。他們留下了紊亂的腳印。森林裏一直沒有聽到他們的槍聲。這是一個慶幸。

在這安靜的,連撲撲落雪都聽得見的時刻裏,最好誰也別來打擾。

這就是那個冬天,我在林子裏跋涉……

快一整天了,沒有吃的東西,沒有見到任何人影。背囊裏隻有幹結的一塊鍋餅,還有最後的一口水。身上熱汗涔涔,可是不能停下。稍一駐足,北風就會把汗水變成冰淩。大約有兩次,我確信自己是迷失了方向。灰蒙蒙的天空看不見太陽,辨不清方位。好幾次想努力聽到一聲嚷叫,哪怕是一聲狗吠也好,那樣我就可以判斷哪裏有村莊,有人跡。沒有,什麼都沒有。偶爾傳來一兩聲寒鴉的呼叫,它們隻能增加我的焦慮。

我不知這片林子有多深多遠,隻知穿過它才能看到清晰的路徑。我簡直像一葉扁舟落在茫海,看不到自己的島,沒有出路,沒有希望。而且非常可怕的是,我不能停止,而隻有向前。我判斷的餘地是那麼小,選擇的餘地也是那麼小。

這兒隻有數不完的樹木兄弟,它們像我一樣,在無奈中忍受。它們企盼的是春天,而我企盼的是走出森林之冬。

我稍稍有些後悔的是,為什麼要那麼焦躁地離開滾燙的火炕,嚕嚕叫的爐火,還有炕角上蜷著的那個黧花大貓?在我即將離開它遠行的時刻,它還渾然不覺地伸出溫暖的胖爪,在我臉頰那兒推動著。它伸著懶腰,打著瞌睡,閉著一隻眼睜著一隻眼,瞥我一下又睡去。它不知道我即要開始的遠行。最後一刻我抱起它,親了親,在它迷惑的神色中提起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