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開始了自己的遠途,進入了這片冬林。
身後是一串腳印,白雪的完美被我踏破。這個時刻回返已經來不及了,因為走不上一兩個時辰天就會徹底暗下來,那時我差不多會凍死在這片林子裏。我看不到自己的腳印,緩緩落下的雪粉很快會把來路遮蓋。
顯而易見的是,我隻有往前。
這時我不得不盤算怎樣節省背囊裏那塊像鐵一樣堅硬的鍋餅了。出發的時候我幾乎沒有更多的準備,好像隻是匆匆上路;我對旅途的危險完全沒有預計。因為我不止一次走過遠路。我並沒有把這一場跋涉想象得多麼可怕。這當然是我錯了。我幻想著在太陽落山、在接下去的漆黑一片中,能夠從樹隙裏看到前麵有一個溫暖的燈光。那個時刻該是多麼好啊。
太陽越來越低,天色越來越暗。我想這可能隻是午後四五點鍾的樣子,厚厚的雪霧使黑夜提前到來了。多麼艱難的未來的一截路啊,我隻能像這冬天的樹木一樣,冷靜、嚴肅、忍耐;我將走下去,義無反顧。
我把背囊往上聳了聳,在一棵粗大的樹上倚了一會兒。
溫柔的綠山
使我心動的,不是這幾個圍攏一起的牧者,甚至不是他們的駿馬;因為馬上有鞍子,有韁繩。我不太喜歡這些牧者,不喜歡他們遮在陰影裏的臉龐;還有,我不喜歡他們臃腫的背影。在我眼裏,他們不像是淳樸的勞動者。
放眼遠望,看到的是那些輪廓極為柔和的、蒙了一層綠色絨毯的山脈;凸起的高地、丘嶺,線條都同樣柔和,它們全部遮蓋了一層綠毯。天地之間少有的一種和諧與美,呈現在麵前。
這片給人以許多想象的山地,除卻眼前的一幕,幾乎再沒有什麼疵點。可憐這兩匹被戴上了韁繩、拴上了馬鐙的馬。它們是銀灰色或白色,正在那兒低頭覓食;還是那麼美麗的眼睛。它們本該屬於遠處的山脈、蓬蓬綠野。可惜它們身上有了鐵環、繩索;這繩索從它們的頭上一直延伸到那幾個半躺半臥的騎手那兒。是的,我看清了,他們是騎手,而不是牧者。這是幾個騎在它們身上來複奔走的人,而不是嗬護它們、伺候它們飲食的人。我對於今天那些變質的騎手早已失去了尊敬。
我不止一次遇到類似的騎手,得出的都是同一個結論。這些人身上的煙火氣太重,散發著刺鼻的氣味,不得不讓人小心地躲開。
我把目光轉過去,望著遠處的群山,享受和感知它的溫柔。它們傳遞出的是一成不變的故事:大地的故事,山川的故事。
山脈的另一麵,是引人遐想的灰藍色—這大概是因為遠處的霧氣所致。在這個季節,站在山脈前,會被深深吸引。一個渺小的生命麵對了它,麵對了大山之後的大山,不由得要想到這亙古未變的風景背後,還隱藏著一些什麼神秘。真正的英雄大概在山的另一邊,在浪漫的想象中。
過去的記憶中,遠山一派空靈,或是天藍或是碧綠,有時甚至閃射五彩。它有豐富的寶藏,有仙女的故事,鑽石的故事;如果深入其中,還將有各種奇遇。而一旦真的走近,你就會被粗糙的褐色,被再現實不過的礫石和砂土給弄得失望和懊喪。一切都跟平常看到的差不多。土嶺,山丘,發著鏽斑的石塊。進而是寒冷的風,或者是濕氣。沒有可愛的動物,沒有那麼多鳥。在山風裏抖動的茅草、灌木,一切都了無生氣。這時候如果有人在嶺後高高地唱上一句山謠也好。沒有,什麼都沒有。
就懷著這種失望和希望繼續往前。翻過了一座山又一座山,幾乎沒有個例外。山脈給人的是汗水、艱辛,是曆盡辛苦一無所獲的那種平庸無奈的笨拙感。
這就是我以前走過的山地。
而眼下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觀。從腳下到前方,到更遠的地方,全是一個顏色:綠色。我相信眼前的山脈,隻存在於高原和邊陲;它的輪廓,在陽光裏閃爍的一麵,還有在陰影裏的暗綠色,是任何巧妙的畫筆都不能摹繪的。我甚至懷疑,這麼完美的一片山色怎麼能容納眼前的一幫騎手?他們的背影看上去顯得拙劣,遠不夠幹練,遠沒有我想象中的那種風塵仆仆,那種苗條俊逸,更談不上驃勇和英武。
當然,我太苛刻了;也許這不是我的緣故,而是因為在如此完美的背景襯托下,我變得過於挑剔了。
眼前的圖片如同傳說,如同歌謠。這令我很難把現實生活和它們拚接在一起。那會是一種蹩腳的拚接。它將破壞整個畫麵—我不忍在古老的山脈麵前添上幾個世紀末的騎手,這讓人有點黯然神傷。
我無法遮掩自己掃興的情緒。也許我眼前的這幾個人解下馬鐙,解下駿馬身上的繩索,回到擁擠的街市上才更合適一點。
美好的自然,山脈、駿馬—你們給予我的太多了。是的,我和我的同類該變得何等潔淨,才配與你們為伍,才配走到你們身邊。
山川大地永遠不會拒絕那些辛苦的勞動者,那些四海為家的旅人。因為旅途上的風雨,還有不間斷的勞作的汗水,會洗去他們身上的臃腫和俗拙。他們每次都能化入自然風物之間,不是成為一個刺眼的點綴,而是與之完美結合,成為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們無論站立、躺臥、行走,無論是身負沉重的背囊還是徒手而行,無論是匍匐在地忙碌,還是坐在那兒歇息,悠閑地抽一個煙鬥,大地山川都會以她過人的溫柔包容接納他們。她隻認他們為同類,為自己的兒女。
關於大山和草原的故事,已經很多很多了。關於騎手的故事,也已經很多了。可惜這些故事往往不是現代的。
在世紀末的草地和大山之中,我們艱難地尋找著詩意的人生。
他們
一隻模樣賴賴巴巴的小狗,一個長了一頭金發的孩子,麵對麵地躺在草地上,滿懷欣悅。男孩正講故事,伸手比畫著;小狗專注地傾聽。可能是因為愜意和感動,它張大嘴巴大口呼吸;它看著自己的夥伴—那個男孩;男孩已經沉浸在喜悅之中,顧不得看它,隻是垂著目光。
他們的對話一定有趣而奇異,可惜我們聽不懂。我們已經失卻了他們的語言。這兩個夥伴之間是完全平等的—他們自己感覺是平等的。他們仿佛隻有外形上的不同,而沒有其他的不同。兩個生命在最能夠接近的時刻裏融融相處,互相吸引,相依為命。
眼下這兩個生命是非常相似的;可是用不了多久,他們的區別就會大起來。但主要問題卻不是出在動物一方。
眾所周知,一隻狗從小到大,永遠可以保持對人類的熱情,保持全新的激動。這真是一種了不起的能力。它永遠天真無邪,永遠熱愛著人,圍攏著人,永遠那麼認真而專注,那麼頑皮。
我們不止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狗的朋友,或者說它的“主人”,剛剛從它身邊離去還沒有半天,歸來時,它竟會歡叫著跳起,全身顫抖,扭動不止。那種狂喜和興奮,那種感激,充斥了每一根毛發。如果這時候它的主人能夠彎下腰來拍拍它的頭,或者伸手攥攥它那兩隻前爪,它會倍加激動。
在這樣的場景麵前,我總是感到了驚訝。我不明白這是一種怎樣了不起的生命:它為什麼會自始至終葆有那麼強大的感動的能力?它為什麼而感動?為友誼?為互通的心靈?為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喜愛?為看到人這種完美的生靈像巨大的奇跡一樣出現在自己麵前?還有,它與主人的友誼永遠不會變得陳舊嗎?這種互相吸引的奇怪魅力,永遠也不會隨著時間而遞減嗎?
有人可能說,一隻狗在極大的程度上要依賴於自己的主人,飲水,吃食,一切的方麵都不能自理。但我憑我的觀察,我的領悟力,卻要否定這種說法。因為我明確地感到事情完全不是如此。因為狗在更多的時候對這種依賴是沒有察覺的,它覺得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說到吃飯,就像人一樣,它也喜歡美好的飲食,會為一餐好飯而歡欣鼓舞;它會一邊吃一邊感激地看著旁邊的人。可是我相信,它的感動,它的喜悅,主要還在其他時刻—它最激動的那個時刻,絕不是因為一點口腹之欲,更不是因為世俗物利。它的喜悅和激動來自許多更為高尚的方麵。
我不得不說,這種心靈有著偉大的性質。從這方麵講,這顆心靈的質地是無與倫比的。
人類有必要向其他生物學習,從一些方麵尋找它們的優長。如果說現代仿生學從動物和植物身上學到了生存的本領,從而開拓了自己的技術領域,那麼我覺得離開科技的層麵,還有更多更珍貴的方麵需要發掘。比如說心靈的性質。人類在征服異類的技能上,也許超過狗等其他動物許多倍;可這並不能有效地證明人類情感的卓越和高貴;比起某些動物,人類有時顯得麻木和冷酷,也顯得過於粗俗。他們更多的時候被世俗物利所糾纏,很少再為一份純真的情感去激動不已。他們常常很快丟失了童年時期的那份純粹。
正因為相同的心靈,時下的他們(孩子和狗)才變得兩小無猜。他們彼此都不懂得欺騙,能夠安然地、隨意地、一絲不苟地在那兒講述,靜靜地躺著,共享美好時光。
金色草地上有金色童年,他和它是兩個兒童。
可是他們很快就將分處不同的世界,去做不同的事情。一個變成隨時可以被遺棄的物品,而另一個卻自然地變為這個世界的主宰者,化為他們當中的一員;即便他是一個失敗者,也要比身邊這個童年的夥伴優越許多倍。
他長大了,卻從來不問自己:他真的變得比過去更為高貴了嗎?他會忘記這種追詢,忘記小時候所遭逢的友誼。那時候還是童年。那時候他與它簡直是須臾不可分離—剛剛一轉眼的工夫,它離開了他的視線,他就急得難以忍受,呼叫,跺腳,到處尋找,發瘋一般。“我要看到你,我要牽上你的手,你哪裏去了啊……”
他們一起走遠了;大人們也在尋找,焦急中問一句:“‘他們’哪去了?”
是的,“他們”—哪去了?
“他們”已經走遠了,破碎了,撕裂了—“他們”這個詞兒已經用不成了,而要分成“他”和“它”。
這個詞兒的撕裂和破碎多麼可惜。“他們”實在隱含著讓人流淚的特質和內容。
“他們”—到底哪去了呢?
後記
我和朋友將這些圖片保留了二十多年甚至更久。可見它們真有魅力。
它們在深層上感動著我們。或者有特異的美,或者能引發想象。我們像看詩一樣看這些圖片,像重溫舊夢一樣,進入它們的意境。
我想記錄被感動的過程、它們牽引而出的想念。與之連在一起的所有情愫都是美好的,盡管這其中也有許多沉重。
麵對它們,回憶湧流而出。這可能是圖片才有的功能。很久以前的事情,經曆過的,都從頭濾過了。似曾相識的場景、風物……從麵前倏然閃過。這是夢境嗎?
遙遠的他鄉,從來不曾涉足的異地,而今看來為什麼如此熟悉?他鄉又是誰的故鄉?這些我們都無法解釋。我們隻能說它在夢中出現過。
生命之中有多少奧秘。
撫摸這些圖片,常常也就不經意地觸碰了心弦:傾聽振響,傾聽那些難言的隱聲……
除了極少數圖片,大多是很久以前的“老照片”了。我曾麵對它們寫下過一些文字;後來又想補寫一部分,並將其彙集一冊,以固定個人有意義的回顧和聯想。這個工作做得很慢,時斷時續,整整拖了兩年。
在愉快和不太愉快的時候,人們愛找音樂和圖片。它們總給我們以援助。這絕不是文字作品所能取代的。當然,圖片也取代不了文字。這二者可在心中結合。寫下一些文字之後,隔一段時間再看,更能沉浸;可是這時候又會對圖片產生不盡相同的思悟。
所以說心情的陰晴流動,會極大地影響對一方風物、一個場景的理解。
原來那些文字隻是在記錄某一刻的心情,記錄一種循環往複、一種生生不息的流動。
1996年10月-199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