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修女曾經向我保證,檔案室裏保存著完好的記錄。老教堂所有的墓葬都登記在冊,而且還繪製了圖表。老教堂最後一次埋葬的時間是在一九一一年。一九一四年,老教堂發生了一場火災,之後教堂被廢棄,然後封存。教會建造了一所更大的教堂,取代了老教堂,而老教堂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使用過。封閉的場地,完好的記錄,要做好交給我的工作似乎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那麼,伊麗莎白·尼科萊特到底埋葬在哪裏呢?

“多問問也許不妨事。也許有一些東西朱利安修女還沒有交給你,因為她可能認為那些東西不重要。”

他開口想說些什麼,然後似乎又改了主意。“我敢肯定她把所有的東西都給我了。不過,我還是要問一問。朱利安修女花了大量的時間來研究這件事情,大量的時間。”

我看著他走了出去。我手中的麵包已經吃完了,於是我又拿了一塊。我兩腿交叉,蜷縮著雙腳,摩擦著腳趾。很好,有感覺了。我小口地啜飲著咖啡,從桌子上取過一封信來看。

我在此前看過這封信。一八八五年八月四日,蒙特利爾的天花疫情失去了控製。伊麗莎白·尼科萊特曾經寫信給主教愛德華·法布爾,請求他為教區沒有感染天花的居民訂購疫苗,並允許那些受感染的居民使用市民醫院。書信采用的是準確、古怪而又過時的法語。

無原罪聖母修道院陷入了沉寂,而我的思緒卻在飄蕩。我想到了其他幾次挖掘經曆。在聖加百列修道院的那個警察。在那個墓地,棺材埋在比正常情況深三倍的地方,我們最終在距離記錄地點四個墳墓的地方找到了博普雷先生的遺體,而且是頭朝下而不是頭朝上。在溫斯頓-塞勒姆,我們所要找的那個人不在他自己的棺材裏。在他的棺材裏,躺著一個身穿碎花長裙女人。這就給這個墓地提出了兩個問題:去世的那個男人在哪裏?躺在棺材裏麵的這個女人又是誰?在我離開的時候,那家人依然沒能把他們的祖父在波蘭重新安葬,而律師們也因此打起了官司。

我聽到從遠處傳來的一陣鈴聲。接著,走廊裏傳來了走動的聲音。那個老修女正朝我這裏走來。

“餐巾紙。”她尖聲喊叫著。我嚇得跳了起來,把咖啡濺到了我的衣袖上。真令人難以置信,這麼瘦小的一個人怎麼能夠弄出如此大的聲響?

“謝謝。”我伸出手去接餐巾紙。她沒有理睬我,靠近我,並且開始忙著給我擦拭衣袖。隱隱約約地,我看到她的右耳朵上有一個很小的助聽器。我感覺到了她的呼吸,看到了她下巴上纖細的白色絨毛。她身上散發著羊毛和玫瑰露的氣味。

“唉,不管用。回家再洗洗。用涼水。”

“好的,修女。”我本能地回答說。

她看到了我手中的信。幸運的是,咖啡沒有濺到信上。她彎下腰湊近來看。

“伊麗莎白·尼科萊特是一個品德高尚的女人。侍奉上帝的女人。非常純潔,非常樸素。”Pureté,Austérité,她的法語很準確,很老派,聽起來很像伊麗莎白在信中的口氣。

“是的,修女。”我又成了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女孩。

“她會成為一個聖人的。”

“是,修女。這就是我們要盡力找到她的遺骨的原因。這樣,它們就能享受到應有的待遇了。”我不能確定聖人應有的待遇是什麼,不過這樣聽起來很不錯。

我把那個冊子拿出來,給她看那個圖表。“這就是那所老教堂。”我沿著靠北牆的那一排墳墓,指著一個長方塊說,“這就是她的墓穴。”

這個老修女對著方格研究了好長一段時間,鏡片幾乎貼上了那頁紙。

“她沒有埋在那裏。”她大聲說。

“對不起,請你再說一遍。”

“她沒有埋在那裏。”她的一根關節突出的手指敲著那個長方塊,“不是這個地方。”

就在這個時候,神甫梅納德回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雙手交叉在胸前、個子高高的修女。她那濃黑的大眉毛構成一個角,懸掛在鼻子上方。神甫梅納德介紹說,她就是朱利安修女。她跟我握了握手,微笑著。

我沒有必要向他們說明貝爾納修女剛才說了些什麼。毫無疑問,在走廊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聽到了老修女的話。就算在渥太華,他們也能聽到。

“不是那個地方,你們把地方弄錯了。”她重複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朱利安修女問。

“他們找錯地方了,”她重複說,“她沒有埋在那裏。”

我和神甫梅納德交換了一下眼神。

“那麼她埋在哪裏呢,修女?”我問道。

她再一次彎下腰湊近看那個圖表,然後用手指戳著教堂東南角。“她在這裏,和梅雷·奧雷利在一起。”

“可是,修——”

“他們把她的遺骨挪到了這裏,給她換了一副新的棺材,並把她放在一個特殊的祭壇下麵。就是那裏。”

她再一次指了指東南角。

“什麼時候?”我們不約而同地問。

修女貝爾納閉上了眼睛。她那滿是皺紋的嘴唇在抖動著,默默地計算著。

“一九一一年。那年,我到這裏時還是一個新信徒。我記得這一點,是因為幾年後,教堂被大火燒了,所以也就封存了。我的工作就是到裏麵去,在他們的祭壇上擺放鮮花。我不想那樣做,不願一個人像幽靈似的走到裏麵去。不過,為了主,我還是按照吩咐做了。”

“那麼,那個祭壇後來怎麼樣了?”

“三十年代的某個時候給搬出來了。它現在就在新教堂的聖嬰禮拜堂。”她把餐巾紙折疊起來,然後開始收拾咖啡器具。“那些墳墓除了有一塊金屬銘牌做標識外,其他什麼也沒有了。現在,沒人到那裏去了。數年過去了,連那塊金屬銘牌也不見了。”

我和神甫梅納德對視著。他微微地聳了聳肩。

“修女,”我問道,“你能給我們指一指伊麗莎白的墳墓在什麼地方嗎?”

“沒問題。”

“現在行嗎?”

“為什麼不行呢?”瓷質咖啡器皿因急促地收拾而發出叮當的碰撞聲。

“不用管這些餐具了,”神甫梅納德說,“去吧,穿上大衣和靴子,修女。這些由我們來收拾。”

十分鍾後,我們全部再次回到老教堂。天氣仍然十分寒冷,甚至比上午更加寒冷潮濕。風仍在號叫著。樹枝仍在輕輕地敲打著窗戶。

穿過教堂時,修女貝爾納走的是一條高低不平的路,而我和神甫梅納德則一邊一個,攙扶著她的胳膊。透過層層的衣服,我覺得她十分纖弱。

修女們像旁觀者似的,嘰嘰喳喳地跟在後麵。朱利安修女帶著速記薄和筆。蓋伊則跟在後麵。

修女貝爾納在東南角一個壁凹處的外邊停了下來。在準備來這裏之前,她還在麵罩上加了一頂手工編織的、黃綠色的帽子,並在下巴下麵把帽帶係住。我們看著她轉動著腦袋,東張西望,尋找著標識,分辨著墳墓所處的位置。此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這所沉悶的教堂內唯一的黃綠色的帽子上麵。

我示意蓋伊調整燈光。不過,修女貝爾納並不理會這些。過了一會兒,她從牆邊轉了回來。她的頭轉來轉去,一會向左,一會向右,一會向上,一會向下。她再次核對自己站立的位置,然後用靴子後跟在泥土上劃出或者試圖劃出一條線。

“她就埋在這裏。”尖叫聲在石牆之間回蕩。

“你確定嗎?”

“她就埋在這裏。”修女貝爾納有十二萬分的信心。

我們都看著她做的標識。

“遺骨放在小棺材裏。不像通常的棺材那麼大。遺骨隻不過是些骨頭,所以小棺材就很合適。”她伸出纖細的胳膊比劃著,畫出一個孩子大小的空間。她的一隻胳膊顫抖著。蓋伊把燈光照在她的腳所在的位置。

神甫梅納德向這個老修女表示感謝,並請另外兩名修女把她攙回修道院。我看著她們退了出去。她夾在她們中間,像個小孩。她看起來太小了,大衣下擺幾乎掃到了地板上的灰塵。

我告訴蓋伊把另外一盞聚光燈拿到這個新的地方。然後,我從先前那個地點取回我的探測器,找到修女貝爾納指出的位置頂端,用丁字架往地上刺。然而,這樣做是行不通的,因為這個地方的凍土層沒有前一個地方融化得那麼好。我使用的探測器又是尖端呈球形的瓷質器具,因為我擔心它會毀壞地下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探測器很難穿透地表,特別是凍得結結實實的表層土。我又用力試了試。

不要著急,布蘭納。要是你把棺材板弄壞了,或者不小心在這位高尚的修女的頭顱上戳開一個洞,他們會不高興的。

我脫掉手套,用手指攥緊丁字架,然後再往地上戳。這一次地表破裂了,我感到探測器滑進了下層土。我抑製住急切探究的心情,檢驗著泥土,閉上眼睛,感受著它在質地上的細微差別。如果阻力較小,那就意味著一定有東西腐爛在泥土裏;如果阻力較大,那就意味著地下有骨頭或者人工製品。什麼也沒有。我取出探測器,重複著上述過程。

在第三次嚐試的時候,我感受到了阻力。我取出丁字架,再在右邊半英尺遠的地方刺進去。這次,我再一次遇到了阻力。在地表下不是很深的地方,有個硬硬的東西。

我向神甫和修女們向上伸了伸大拇指,然後讓蓋伊取來篩子。我把探測器放在一邊,撿起一把平刃鐵鍬,然後開始一層一層地鏟去地上的土。我一英寸一英寸地鏟去最上麵的那層土,拋進篩子裏麵,眼睛不斷地從土坑到篩子,從篩子到土坑。不到半個小時,我就看到了我想要找的東西。最後幾鏟土的顏色有些暗,與篩子裏麵的棕紅土相比顯得有些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