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門羅的三個重要標簽(4)(1 / 2)

“女性本身就是一幢房子”表明了作家對於傳統觀念中女性被“物化”的清醒認識。男性可以自由地進出不同的文化空間,並根據自己的需求改變、處置周圍的環境,而女性作為“屋子裏的天使”,僅僅作為環境的一部分存在,並共同為男性的需求服務。最終,故事中年輕的女作家雖然暫時逃離了家庭,卻不斷地遭到房東老頭的騷擾、刁難與指責,被荒唐可笑的流言蜚語逼出了辦公室。女性要擺脫世俗觀念走出獨立的道路,必須要跨過社會輿論這條道德的鴻溝。

在作家的真實生活中,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門羅一家的住房條件徹底改善了以後,門羅作為作家的空間不是變得更大了,而是更狹小困難了。1966年,吉姆不顧艾麗絲的反對,購買一座帶有五間臥房以及一個傭人房的雄偉的“大房子”。但這座大房子並沒有為艾麗絲·門羅提供個人的書房,而是像一個巨大的怪獸,一個具化了的父權製機器,進一步侵吞了她能用於寫作的時間與精力:門羅每天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在衛生清潔上,更多的家務,更少的休息和寫作的時間。最後艾麗絲·門羅與丈夫感情破裂其實並沒有太多實質性的問題,而僅僅是因為門羅實在無法承受“作家”與“女性”兩種身份對其相悖的內在要求。作為“作家”的門羅需要的是“自己的房間”,但是作為“妻子和母親”的門羅需要照顧的是定義為“丈夫的”那個房間。在尋求作家權力(author’sauthority)的同時,門羅必須舍棄作為“女性”的種種牽絆,從而建立自身平等於男性的文化空間。

事實上,比起易卜生《玩偶之家》中離家出走的娜拉,現實中同樣走出家庭“大房子”的門羅不僅要解決“往哪裏去”的經濟困難,更需要解決自身的倫理困境。值得注意的是,門羅從來都不是激進的女權主義者。門羅的作品一直強調女性天然的“女性氣質”(femininity),並將其視為女性重要的力量之源。因此,門羅並不主張女性刻意壓抑自身的女性特征,也不推崇那種“男性化”的女性,例如《女孩和女人的生活》中黛兒的母親,或者《乞女》中的韓恩肖博士。黛兒的母親在爭取與男性平等的權利時過於爭強好勝而遭到了周圍人的冷嘲熱諷,在壓抑自身的女性品格時又表現得冷漠孤僻,難以與他人相處。而韓恩肖博士則終身未嫁,喪失了作為女性最重要的生育的能力。門羅並不認同女性以這樣的方式獲得男性的權力,相反的,門羅的理想是兩性的和諧相融。門羅的主人公極力想要逃離的,並不是兩性關係本身,而是附著在舊有的兩性關係上的那種等級壓製。但作家無法解決的是,女性因生育與子女所建立的天然聯係,卻必然會因為作家對於“家庭”的逃離而切斷。

門羅的女兒在傳記《母親和女兒的生活:和艾麗絲·門羅一起長大》中曾經回憶起這樣一幕:幼時的她興致衝衝地來到母親的身旁,用力地想把門羅的手從打字機上拽開,“媽媽,你快看,快看我畫的畫”,而專注於構思的門羅隻是敷衍地用手擋開了她。門羅確實為了追求自我價值而在其作家身份與母親身份之間做出了某種選擇,就像《孩子留下》中的年輕母親寶琳,抑或是寶琳所提到的安娜·卡列琳娜或是包法利夫人,無論外界對她們“逃離”的行為如何做道德評判,就母親自身而言,所感受的情感創傷確實是難以愈合的。讀一讀門羅在《孩子留下》中的表述吧:

痛是那樣的劇烈。它將永無盡頭。永無盡頭意味著痛是永恒的,但也許並不會時時感覺地到。它也可能意味著你並不會為此而喪命。你將無法擺脫它,但卻不會為它死去。你不會分分秒秒都感覺到它,但你也不會長久地獲得解脫。你也許會學會些花招不去想它或者不去理他,努力不讓這痛苦最終毀了你所得到的一切,你不正是為了你現在所得的才導致了這痛苦嗎?

凱瑟琳·舍得瑞克·羅斯在一次訪談中問門羅,同時做兩種女性(作為母親與作為女性作家)的代價是什麼呢?門羅回答說:“所有異性戀的女性作家……都有著同樣的問題。你做出作家的選擇時困難重重,而想堅持時又充滿了對孩子們的愧疚之心……你總是不得已地讓別人失望。即使當孩子們已經長大了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