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論語》中的孔子形象(三)(3 / 3)

這章最後一句,有人直接理解為孔子承認自己也不如顏回。就是基於這個理解,錢穆說:“此章不僅見孔門之多賢,亦見孔子之胸襟。”我以為這個理解不如我上麵的解釋,因為從顏回的回答看,孔子開頭問的“孰賢”是著眼於才能、知識,而不是德性修養水平,孔子怎麼會,又有什麼必要向子貢說明,他自己的才能、知識也比不上顏回呢?所以“我和你都不如”隻可以理解為安慰子貢的話。又,有人認為這句話中的“與”字是“讚許”的意思,全句是說:我很欣賞你承認自己不如顏回。這樣解釋可能是為了不讓孔子自認不如顏回,但卻不是完全說不過去。

11-7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孔子的回話基本上同於6-3,隻少不多,也就不必另作解說和評論。

2-9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這裏難解的是“發”字:是說顏回退下後卻對孔子所言有所發明、發揮,還是說孔子後來考察顏回的表現時他自己受到某種啟示、啟發?就我所見,隻有李澤厚持後一說,但未說明理由。從行文看,這章不像是說顏回某一天的情況,而是一般地談論顏回的為人表現,頭三句其實是說:顏回,常常我和他談上一整天,他都不會提出一個問題,隻是像個傻瓜似地用心聽著。這是欲揚先抑。於是接下說“省其私”,即觀察他私下的,不是有意表現給別人看的活動。這時將會發現,“亦足以發”。那麼是說誰“足以發”?當然是顏回,不是說省察者,因為既然是一般地談論顏回的表現,“退而省其私”的人就不必是孔子自己,而是沒有說出來的、泛指任何人的代詞“你”。所以未盡之意是:原來,他聽老師講時不違如愚並不是沒有想法,後來的表現說明他其實很有心得,還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呢。所以最後的感想和結論是:“回也不愚。”很明顯,孔子這不僅是說明顏回“不愚”,更是在讚賞他謙虛、踏實的品德。

9-20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這個“語”是“告訴”的意思,“不惰”是說不懈怠,聽了就馬上照著去做。“其”為語氣詞,使全句帶上“還沒有把握”的語氣。注意,不是對顏回能夠做到“語之而不惰”還沒有把握,是對除顏回外還有沒有人也能夠做到這一點沒有把握。因為“其回也與”的意思是:大概隻有顏回吧?顏回也許是老師的“跟屁蟲”——十分聽話的學生。但老師喜歡這樣的學生,是自然的,因為決沒有道理不喜歡。對此,任何一個當過老師的人都有切身的體驗吧?

11-4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這說得很有意思:一個人要是對我之所言無所不悅,也就一無所駁,甚至一無所問(有所不明才問,但不明不至於悅,所以不悅暗示了“無所不明”),因此也就不能促使我進一步探討問題,在這意義工,豈不是“非助我者也”?這似乎是批評、埋怨,實際上是最大的欣賞、表揚。孔子對顏回就是這樣!有人認為,孔子與顏回的師生關係不太正常,或者顏回確實是一個隻會死記硬背、刻板實踐而毫無創造性的人。讀《論語》的人大多有此同感,對顏回更不是都喜歡的。

11-23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畏於匡”的故事已在講9-5章時交代過,這裏是說,孔子脫險後不久,顏回追上來了,見麵時,兩人又驚又喜。師生兩句對話,令人感動。“我以為你死了”,實是“我真擔心你死了,急死我了”。顏回的一個“敢”字,把愛師、尊師之情,護師的責任心、義務感,以及“君子任重而道遠”的胸懷,全盤托出。我們常聽到的是“何敢不死”,那多半是人在隻有死才能證明自己是人的時候發出的悲鳴。人的生命的這種“證明作用”,表明人的生命不等於生理學、生物學、醫學所謂的生命,而另有其意義在。既然人的生命的死亡可以用來證明使人成為人、稱為人的那種東西曾經存在過,那麼,人的生命之保全應也可以起同樣的證明作用,否則,人不早就死光了?所以顏回說“何敢死”,也即“何敢不生”,乃證明著現在他身上還存在著他能夠據以稱自己為人的東西。因此,“不怕死”和“還想活”簡直是同義語,二者互相補充、發明。人們往往隻褒揚前一態度,實在是片麵的,說明還未真正認識人的生死的全部意義。

11-9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顏回真死了。孔子何其傷痛,竟至失態,呼天搶地起來。我建議不拿此章中的“天”來論述孔子關於“天”的概念,因為這時隻有感情的表達,沒有理性的陳述。孔子有“仁者壽”的說法,顏回的早逝,甚至可說夭折(顏回死時僅29歲),是他這個說法的反證,他大呼“天喪予!天喪予!”(“喪”,“滅亡”的意思)是否也因有感於這個反證?邏輯上可以這麼說,事實上則不然。孔子對顏回,是確實感情至深、情同父子的,他如此哀傷之時,哪裏還會顧得上自己過去說過的一句話!他能為公然背棄自己以前定下的原則找到說辭,還怕圓不了“仁者壽”這樣一句並非正經八百說出的命題!——在適當的地方還將談及這一點。

11-10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慟”是說極其悲哀傷心。身邊的人勸孔子:“你哭得太傷心了。”孔子的回答是:是嗎?我不為這個人傷心還為誰傷心(這個“夫”是代詞,“這”的意思)?這是承接上章的描述,說明孔子比較冷靜,可以思考自己的表現了。孔子之傷顏回早逝,自然不僅僅出於感情,也基於一種理性思考,特別是當感情的宣泄告一段落之後——不管是誰,也不管對什麼人,悲哀、傷心之情總會減弱以至完全消失的,倒是痛定後的“思痛”引發的哀傷,雖是淡淡的,但卻是久長的,甚至伴人“到永遠”。

11-11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

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孔子的門人——顏回的同學們想要厚葬顏回,當然是因為顏回生前確實德才兼備,同學們喜歡他、擁戴他、尊敬他,也說明年輕人隻要求表達感情,顧及不到厚葬顏回違禮不違禮,和顏回家的經濟能力承不承受得起。孔子就不同了,他不能不考慮這些。顏回家貧,按禮數和經濟能力,都不應厚葬。因此,盡管他對顏回感情至深,仍反對厚葬。可見孔子不願以感情代原則,在十分哀痛時也未失去理智。但是,這畢竟不是什麼大事,當學生們堅持要厚葬時,他至少默許了吧——他要是執意不準,學生們一定拗不過他的,因為他畢竟是老師,而且道理在他這一邊。這時他隻好向顏回的在天之靈說明:終於違禮厚葬你,並給你家造成經濟困難,不像葬我自己兒子那樣,可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同學們要這樣呀!一個善良、忠厚、真實而又無奈的老人、師長,活生生地呈現在了我們麵前!

這裏我也想講一下情感與理智的問題。李澤厚先生於讀此章後說:“個體畢竟不能等同於社會,情感亦不能完全從屬於理性,否則人乃機器一架而已。”說得好。可這是設計出來解決情感與理性的矛盾,以求雙方處於應然狀態的方案、原則,而不是對二者關係實際情況的陳述,而且這方案、原則的設計者乃是理性一方。所以,這似乎是情感在向理性爭權力和地盤,其實不過是理性自覺地向情感妥協,答應彼此作某種“分工”。理性如此“豁達大度”,是因為還有一條優先的原則:“社會畢竟不能歸結為個體,理性亦不能完全放任情感,否則,人乃動物(或瘋子)一個而已。”可見情感與理性的關係,類似於地方和中央的關係,當二者活動方向一致,或各在自己的時空中運作而不相互碰撞時,就不存在所謂關係問題需要處理,一旦發生矛盾而需要解決時,解決的方法、政策則由中央決定。這既是“應當”,也是“實際”。理性就是個人的“中央”。唯其如此,人才可以稱為“理性的動物”。在實際地按以上兩個原則處理情感與理性的關係方麵,個體的差異是很大的,帶原諒意味的“性情中人”和貶義的“有修養的人”,就是對於這裏的兩個極端的稱呼。大多數人顯然更喜歡後者,於是改用褒義詞來指稱了——叫他們為“明智的人”、“聰明人”、“有理智的人”、“能控製感情的人”,等等。所以必須說,無論從人類的發展趨勢看,或者從個人的自我實現要求說,都是“性情中人”向“有修養的人”靠近,而不是相反。最為關鍵的是,這並非“應當”,而是“事實”,亦即情感與理性關係的實際。從這實際出發,為了貫徹上述二原則,使期望之應然成為客觀的實然,恐怕不是給情感和理性劃定運作範圍,要求互不侵犯,而隻能是要求原本為主導的一方更好地發揮主導作用,換言之,促使人更加理性化,以期更加理性地亦即更加正確地處理和情感的關係。這也正如為了發揮地方和中央兩方麵的積極性,最要緊的是中央的英明領導,以求製定的政策更加切合實際,包括處理中央和地方關係的政策。當然,好政策執行的結果之一,可以是也必然是二者運作、管轄範圍的進一步明確,而這又成為二者關係後來發展的根據。

11-8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顏路是顏回的父親;“槨”是套在棺外麵的大棺材,棺外有槨,自然是厚葬表現之一;鯉是孔子的兒子;“以”在這裏是“因為”;“徒行”即步行。孔子頭一句話的意思是,不管有沒有才能,(你我)都是講自己的兒子,意思是你想為兒子爭取厚葬,我可以理解。

關於這一章,有人提出了許多問題,例如,顏路要求孔子讓出車來給他兒子做外棺,這顯然是無理要求,他竟說得出口,為什麼?是否有人唆使?孔子公然拿自己兒子也無外棺作拒絕的理由,豈不是沒有“先人後己”的精神,顯得風格不高?“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這未必是禮的規定,可能是借口,可孔子會說出這種借口嗎?這些問題都無法從《論語》中求得解釋,隻好存而不論了。但有一點還是清楚的:即使對顏回這樣的學生,孔子也決不放棄原則,在他那裏,感情歸感情,原則是原則,二者界限十分清楚。

11-19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這是把顏回和子貢作比較,顯示出兩人“命”不同。“庶”在這裏仍含“眾多”義,但不指財富,而指顏回的才德,所以關於顏回,說的是:他的道德學問可說差不多了,但卻總是窮得要死——“屢空”。“貨殖”即經商;“億”通“臆”,指猜測行情。所以關於子貢,說的是:子貢不安本分(不認命),竟去做生意,但猜測行情每每能夠猜對。這隻能用二人的“命”不同來解釋。“命”是孔子對某種人事現象沒有辦法解釋時用來強作解釋的術語,李澤厚說是指偶然性,非指宿命、天命,說得非常中肯,正合我意。本書以後也將專門談到“命”的問題。

7-11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

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

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孔子對顏淵說,得到任用就幹一番事業,否則就藏而不露,恐怕隻有他們兩人能做到這樣子。子路聽了頗不服氣,就說:“老師您要是率領三軍打仗,將要誰跟您一起去?”孔子竟回答說:“赤手空拳地去和老虎搏鬥,不用船隻僅靠雙腳過河,死了也不後悔的人,我是不和他共事的。一定要是麵臨任務謹慎恐懼,能夠周密思考,善於謀略而能辦成事的人,我才帶上他。”簡短的幾句對話,把孔子的抱負和“行藏”在命的思想、子路的嫉妒和以勇敢自詡的心態、以及孔子針對子路的缺點而因材施教的用心和方法,表現得活靈活現。

孔子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行的和藏的當然都是他的“道”,根據14-36章中他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可知他對自己將是“行”還是“藏”,實際上是聽“命”的。不過,這“命”乃指天命,不是指偶然性、命運。關於孔子的“命”概念,本書將在第四部分作詳細的討論。

8-5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嚐從事於斯矣。”

這是曾子的話,所說的“吾友”一般認為是指顏回,所以我們把此章放在評顏回部分的最後。兩個“以”字都可譯作“盡管”;“能”當然是指才能、能力;“多”和“寡”應都是從知識、學問方麵說;“犯而不校”,是說人家侵犯了自己,但不予計較——“校”讀jiao,對抗、較量的意思。看,在同學心中,顏回是多麼謙虛、多麼實在、又多麼大器!這也說明孔子真是好老師,他愛的是大家都擁戴的學生,他喜歡的學生不會因有他的喜歡反而在同伴中孤立、受歧視。

(五)附:《論語》鄉黨篇(本是一章,今分為二十七節)

10-1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10-2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

10-3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與立,左右手,衣前後,襜如也。趨進,翼如也。賓退,必複命曰:“賓不顧矣。”

10-4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

立不中門,行不履閾。

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

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者。

出,降一等,逞顏色,怡怡如也。

沒階,趨進,翼如也。

複其位,踧踖如也。

10-5執圭,鞠躬如也,如不勝。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戰色,足蹜蹜如有循。

享禮,有容色。

私覿,愉愉如也。

10-6君子不以紺緅飾,紅紫不以為褻服。

當暑,袗絺綌,必表而出之。

緇衣,羔裘;素衣,麑裘;黃衣,狐裘。

褻裘長,短右袂。

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

狐貉之厚以居。

去喪,無所不佩。

非帷裳,必殺之。

羔裘玄冠不以吊。

吉月,必朝服而朝。

10-7齊,必有明衣,布。

齊必變食,居必遷坐。

10-8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

肉雖多,不使勝食氣。

唯酒無量,不及亂。

沽酒市脯,不食。

不撤薑食,不多食。

10-9祭於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

10-10食不語,寢不言。

10-11雖疏食菜羹,必祭,必齊如也。

10-12席不正,不坐。

10-13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

10-14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阼階。

10-15問人於他邦,再拜而送之。

10-16康子饋藥,拜而受之。曰:“丘未達,不敢嚐。”

10-17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10-18君賜食,必正席先嚐之。君賜腥,必熟而薦之。君賜生,必畜之。侍食於君,君祭,先飯。

10-19疾,君視之,東首,加朝服,拖紳。

10-20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10-21入太廟,每事問。

10-22朋友死,無所歸,曰:“於我殯。”

10-23朋友之饋,雖車馬,非祭肉,不拜。

10-24寢不屍,居不客。

10-25見齊衰者,雖狎,必變。見冕者與瞽者,雖褻,必以貌。

凶服者式之。式負版者。

有盛饌,必變色而作。

迅雷風烈必變。

10-26升車,必正立,執綏。

車中,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

10-27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

三嗅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