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5子曰:“德不孤,必有鄰。”
對這個“德”字,已有兩種解說。一說認為是指“修德”,全章是說,人不能獨自修養德性,一定要和他人一起互相學習、幫助,才能得到提高。這一說並非不可以成立。更多的人認為,這個“德”是指“有德之人”。楊伯峻注:“易係辭上說:‘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又乾文言說:‘子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這都可以作為‘德不孤’的解釋。”李澤厚也持此說,他這一章的譯文就是:“有德的人不會孤單,定會有人來親近。”這似乎很有根據,但好像並不切合實際。生活中,有道德的人反而孤立無援,倒是缺德者狐朋狗黨甚多,是常見的。越是“天下無道”時期,越是如此。孔子時代恐怕就是這樣。我甚至相信,越是道德高尚的人,越是孤獨,這應是一條規律。因為道德的高尚意味著超凡脫俗,有崇高道德的人當然不易為普通人所了解。“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是很適合於用來比喻道德高尚者和普通常人之間在鄰人多寡方麵的關係的。這當然不是說有道德者必自命清高,不願與常人、普通人為伍,相反,他們在信念上必定自以為支持他的人最多最多,在行為上也總能“和群眾打成一片”,但是,他們在道德上高出同代人、周圍的人多高,就一定會在“相互了解”、“求得知音”這個方麵離同代人、周圍的人多遠。這是道德的本質決定的,不是道德修養到不到家的問題。
因此,我想對這一章的“德”字提出第三種理解:就是指道德。所以全章的意思是說,人的道德意識和道德行為是彼此聯係的一個係統,不是孤立的一個“元件”,因此,一個人堅持某個道德觀念,固守某個道德行為,就一定相應地還會有其他“配套”的觀念和行為。這就是“德不孤,必有鄰”。這應是一個簡明的事實和道理,因為人的任何思想、行為都不會是孤立的,總要以別的思想、行為為條件,也必然會引發別的思想和行為。你愛國,就一定會為祖國的繁榮強大而高興,而自豪,會對於為中華的複興做出了大貢獻的人們表示敬意,會尋找機會為祖國的更加強大盡自己的力量,會……會……個人私德也如此。勤勞的人一般不會奢侈浪費,而是節儉樸素;豪爽的人多半不會隨便食言,而是重視誠實守信;真求上進的人即使做不到“聞過則喜”,也能知錯就改的。從這方麵去理解這一章,也許更符合孔子的原意,因為這不過是道德情感的信念和現實經驗的表達,孔子也應該最容易感覺到和存想到的。
17-13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鄉原”倒是有公認的解釋,即是指某種行為模式的人,錢穆還說明了這名稱的由來:“原同願,謹願也。一鄉皆稱其謹願,故曰鄉原。”這個“原”不是簡體字,古代本來就有的,“老實”的意思。對鄉原的表現,孟子描寫說:“非之無非,刺之無刺,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入子堯舜之道。”因此,現在都用“好好先生”來翻譯鄉原。
這章的“賊”字是什麼意思?“德之賊也”,楊伯峻譯為“是足以敗壞道德的小人”,李澤厚譯作“是道德的禍害”,錢穆翻譯為“是人類品德中的敗類呀”。都不能說譯錯了,但我都不滿意,並且認為都未準確傳達孔子的意思。
鄉原的表現當然不是性格特點使然,用我們曾經習慣的一種說法,是“思想意識問題”。就是說,他的上述表現,完全是有意地、自覺地設計的,隻是久而久之,也成了習慣,成了文學上所說的“典型性格”。他收獲了“名譽歸,人緣好,大家都喜歡”,可不需有任何付出,更不必說作犧牲了。因此,他可說是道德上的“不勞而獲”者。但不好說是“道德剝削”者,因為本義的“剝削”是以占有生產資料為前提的,而生產資料畢竟是財富,是他人即剝削對象也想占有的,可鄉原們的不勞而獲完全不需要以占有精神道德財富作基礎,剝削對象從他們那裏不可能“奪回”任何東西,因為他們是“缺德者”。所以,鄉原們得到的好名譽,好人緣,隻能說是搶來的,偷來的,騙來的。說他們是“道德竊賊”,才名副其實,準確深刻地揭露了他們的本質。孔子是否就是在這意義上說“鄉原,德之賊也”?“賊”字在孔子時代,用作名詞時正是“強盜”的意思,而在這一章,自然是名詞。所以,我以為這樣理解這一章,不但說得通,可能更符合孔子的思想。對鄉原——好好先生作這樣的批判,才更有利於澄清是非,從而更有利於道德建設。
17-14子曰:“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
這章楊伯峻的譯文是:“聽到道路傳言就四處傳播,這是應該革除的作風。”我以為譯得很不準確。“道聽而途說”應不在強調更加擴大了聽說範圍——“四處傳播”,而是說在道上聽了就在道上傳播,強調的是“聽了後馬上傳說”,即不經自己理解、消化,也不查核落實,弄清真相,立即就生吞活剝地傳揚開去。所以李澤厚譯作“路上聽到便隨即傳說”,比較準確、恰當。更重要的是,“德之棄也”應是說:這樣做顯然是隻圖向人炫耀自己消息靈通或知識淵博,而置道德責任於不顧,因而是不講道德的表現。因為道上聽到的東西不一定可靠,未經核實就向人傳播是對他人不負責任,不經消化就加以接受則是對自己不負責任。楊譯不能蘊涵這個要點,未揭露這種作風的不道德的本質,隻一般地說“要革除”,顯然不合孔子原意。
這裏應該聯係到1-4章曾子說的“傳不習乎”,我們曾經討論過,那個“傳”是指向別人傳道,還是接受老師所傳的道?我傾向於前一理解。按孔子的思想體係,“德必由內心修而後成……獲聞嘉言懿訓,而反體之於我心,潛修密詣,深造而默成之,始得為己之德”(錢穆語)。這時向人傳教,才是負責任的,有道德的。曾子的“傳不習乎”可能就是自問向別人傳道時是否體現了這種道德要求。必須這樣自我要求,這當然是孔子的教誨。從這教誨出發來讀這一章,才能有準確深刻的理解。由此還可以知道,這章說的“道聽”和“途說”,其內容必是關於做人、行事的道理,即稱得上“道”的東西,而不會隻是什麼“小道消息”。快速地傳播一下小道消息,有時影響不好,也有時影響蠻好的,不必提到“德之棄也”的高度來批評。
15-4子曰:“由!知德者鮮矣。”
這一章很難講。孔子為什麼要喊著子路的名字,發這樣一句感歎,或作這樣一個教誨?不明背景,是無法解釋的。離開背景,純按字麵講,也不好懂。“知德者”可以是指有道德的人。說有道德的人很少,自然是說德性修養不容易,因此這話是勉勵子路,教他要更加自覺努力學習,加強德性修養。這是可能的,因為在孔子看來,子路的長處不在道德方麵,甚至其優點中也夾有不足,如直爽而難免冒失,負責任卻太急躁,主持正義但不講究方式方法等。但“知德者”也可以是指“懂得道德”的人,即有豐富的道德知識的人。如果是這意思,孔子大概是說,由於文獻不足,古代的許多德(即禮)已經不得而知了,而且精通古代文獻的人也很少,所以關於德的理論知識,要掌握也不容易。這似乎是委婉地要求子路向他孔子學習,因為孔子是很以自己精通古代文獻、熟悉古代禮製自許的。
9-18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15-13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這兩章意思一樣,隻是後一章多了“已矣乎”三字。有過兩種解釋,也可以作兩種理解。一種是根據《史記?孔子世家》中一段記載:“衛靈公與夫人同車……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者如好色者也。’於是醜之,去衛。”認為孔子這是在感歎世風不好,人們都重色不重德,連君主都如此。聯係到當時“禮崩樂壞”的實際,和孔子常有人心不古、今不如昔之歎,這個解釋並非不能成立。
第二種理解認為,孔子這話是強調道德並非人的自然秉性,所以必須修養才能成為有德之人。人生有限,要發展就要繁殖,就會有性欲,就會好色,所以好色是天性,是出自誠心,是真情實感。好德,非但不是天性,還正是要求約束、壓抑、克服某些自然欲望,而且對一個人道德評價的高低,常常取決於他作出的這種犧牲的大小。因此,好德不如好色那樣出於天性,那樣容易做到,這是人作為社會動物又仍然是自然動物這個基本存在狀況決定的,是一條規律,必須承認;並且正是因為如此才要講道德、強調人的道德性,否則,人和動物就沒有了區別。孔子就是用這兩章的語言表達這個意思。從悾子的思想體係看,孔子可能有這個意思,如果認定上一章“知德者鮮矣”的意思應是第一種理解,那就更應該相信孔子本來就是這個意思了。顯然,這個解釋雖然深刻得多,但並非不可以與第一種解釋並存。
14-34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這章的四個“德”字都是指恩惠,不是道德的意思,但全章談的是道德問題。有人問孔子:用恩惠回報別人的仇怨,如何?孔子回答說:如果這樣,那麼拿什麼回報人家的恩德呢?這反問表明,孔子認為對仇怨和恩惠的回報應有所區別,否則,是不公正的,因而是不道德的。接著他進一步說,應該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對於孔子的這種態度,康有為評論說:“孔子亦未嚐不美以德報怨者為寬仁,然不可立為中道而責之人人……孔子之道不運人,因人情之至,順人理之公,令人人可行而已,非有鑿而深之,加而高之,此所以為中庸大道,而天下古今所共行也。”這樣評論這一章,是很中肯的。真心以德報怨,確是寬仁大度之人,孔子怎會不予讚揚?這種人如何報答別人的恩德,他自有同樣寬仁、道德的方式,我們作為旁人不必為對他有恩的人得到的回報也僅僅是恩惠而不平,因為施恩者自己一定不會有不平之感——如果竟有,他先前就不是在“施恩”,而是在“投資”了,那他就更沒有理由感到不平。但是,褒揚這種人是一回事,把他的這種回報方式作為典範來推廣,卻是不可以的。因為這脫離常人的常情,實際上推不廣。可見孔子說話、講學,不是要顯示炫耀自己的道德學問,隻求教給人切實可行的為人之道,並且他是把受教育者當作普通人,不把他們看作已經是聖人的人。這是他的實用理性的又一表現。
所謂“以直報怨”,不過是說,對待同自己曾有過節的人,甚至宿敵、仇人,應仍然不違一般原則,公事公辦,該怎樣對待就怎樣對待,不把個人恩怨作為“參數”。有人說,這豈不是根本不“報”了。是的,純粹從文字看,這個“報”同其他句中的“報”字含義不同了,但孔子的意思就是如此。事實上,孔子正是教人隻報德,不報怨。以德報怨太崇高,非常人可及;以怨報怨,就會“怨怨相報何時了”,更不能拿來教人。既如此,對怨,隻好不談報,承認不報就是德行,就是有道德的表現。現在硬要在這裏也用“報”字,那就隻好說“以直報怨”了。
“以德報德”恐怕誰都不會反對,包括大壞蛋在內,而且他們叫得最響,因為他們這樣喊叫時實際上是號召別人對他們施恩德;真正有德之人,盡管以“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為座右銘,甚至希求“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但不會把這句話放在口上的——“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
最後還講一點意思:“施報問題”,大概在老板和打工仔、領導和下屬、強者和弱者等等這些地位不對稱的人之間,最容易發生,因而最為普遍存在,而且又正是在他們之間,施和報的可能性與力度很不對稱,這才是最值得關注的。今天,這問題在我國社會已日益突顯出來,有關方麵應該予以重視了。很好地處理這問題,對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有著極為重大的意義。
14-4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這一章的道理很明白:德性修養不容易,有德者把自己的修養經驗說出來,定能給人啟發,供人借鑒、學習,所以“有德者必有言”——這“言”當然是指有用的人生格言,以至警句箴言,至理名言。自然,對於有德者來說,這言更在於拿來律己,決不是用來訓人(14-24)。但有言者的“言”未必都是自己的心得體會,可能是學舌來的,甚或是誇誇其談的大話謊言,套話空言。所以“有言者不必有德”(注意:這個“不必”是“不必然”,不是“不需要”)。仁者無私,所以必有勇;勇者或逞一時血氣之強,其勇並不一定出於仁心。所以後兩句也很明白。
孔子這話,如果不是針對具體人事而發,那就是一般地闡述人內心的真情實感,和外在言行表現之間的關係,說明二者並不總是一致的,所以必須透過現象看本質。孔子顯然有這意思:人的本質,即內在的真情實感,總是有表現的,但外在表現也可能是假象,不符合本質,因此,既不可把假象當本質,又要相信可能發現本質。
19-2子張曰:“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
這章的“弘”字,楊伯峻認為“就是今之‘強’字”,李澤厚則認為是“寬廣”的意思,理由是這一章是子張的話,而“子張喜問政,有誌於政務,其‘德’自然要求寬廣,而決不止於個人修養之小成”。我則以為,在這裏,“德”和“道”實際上沒有區別,即說話人忽視了二者的區別,因而兩句的意思完全一樣,說兩句,僅為加強語氣,表示強調;所以“執”與“信”,“弘”與“篤”,也是同義的。因此,我同意楊先生的理解,前兩句是說:奉行某個道德而不堅定,信仰某個道理而不忠誠。原文和翻譯都用不同的語詞表達相同的意思,都是說話的需要,不必太介意於它們本有的區別。這在我們漢語中,是很常用的修辭手法。子張有誌於政務,主張執德要寬廣,這不成問題,但認為他因此就不會強調以至反對執德要堅定,則沒有根據。因為“堅定”和“寬廣”不是矛盾關係。而且,主張執德要寬廣,就也會主張信道要寬廣,可“篤”字決不含“寬廣”的意思。子張怎麼會這樣“不對稱地”談論德和道呢?
“有”和“亡”(無)的對象,即有的無的各指什麼?一般都理解為都是指“執德不弘,信道不篤”這種人,所以楊伯峻將後二句譯為“[這種人,]有他不為多,沒他不為少”。李澤厚直譯為“這怎麼能算有,又怎麼能算沒有”,不明確交代有沒有什麼,可在《記》中說:“‘焉能為有’可解作‘救世濟民’才算真有,即誌趣遠大”,雖仍然含混,但可看出是說“才算真有德有道”。我同意這個理解。前兩句敘說了某類人對待德和道的態度,接下說,就他們“不弘”、“不篤”而言,不好說他們真有德有道,但他們又畢竟執德和信道了,所以也不便說他們無德無道。這不很合思維和說話的邏輯嗎?全章主旨明顯是談執德信道的態度問題,即教人執德要弘,信道要篤,並不是評論、批判做不到這一點的人,教人們要把這種人視為無足輕重之輩(對人的這種態度,是孔子思想所不允許的,子張也不會抱這種態度的),怎麼會突出“這種人,有他不為多,沒他不為少”的意思呢?這層意思甚至不必蘊涵在“執德要弘,信道要篤”的教誨之中。
其實,人們奉行一種道德,信仰一個道理,是有一個過程的,總是由不弘到弘,由不篤到篤,或由逐漸懷疑到最後放棄。這並不奇怪,孔子、子張決不會不明白這簡單的事實和道理。因此,他們對於處在“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狀況的人,決不會采取輕蔑的態度,隻會是爭取、勉勵、教誨他們,促使他們走向“弘而篤”的。我們對待初步接受了我們的宣傳、學說、主義,但還認識得不夠深刻,信仰得不夠堅定的人們,難道不正是采取並且應該采取這種態度嗎?如果這時候譏諷他們說:“有你們不為多,無你們不為少。”豈不是拒人於千裏之外,將他們逐出爭取的對象之列了?讀《論語》的這一章,是否應該在這一方麵得到一點啟發?
13-22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善夫!”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李澤厚說:“這章難解……但中心意思在於強調恒心,堅持韌性精神,還是很明白的。”這說明,如果認定子張不想違背孔子的思想,將上一章的“弘”字解釋為“強”,確實要妥當一些。
“巫醫”是指“巫”和“醫”兩種人,還是指以卜卦祈禱之術給人治病的人?康有為主張前一說,楊伯峻持後一說。我從楊先生,因為後文孔子隻說“不占而已矣”,不是說“不占不醫而已矣”。作巫醫要有恒心,大概是因為這種“技術”也並不容易掌握,不是一學就會的,須長久操練才能熟習,取信於人,並且給人治病關係到人的生死,馬虎不得,技能的要求必是較高的。所以巫醫常是世傳。孔子說“善夫”,是稱許南方人說的這句關於做巫醫要有恒心的話,但顯然是借用它比喻地說明,人修養道德也要有恒心。
下一段中的“德”字不是指“道德”,“不恒其德”和我前麵援引的《詩經》中的“二三其德”,是一個意思,所以前兩句是說,一個人行事不堅持原則,出爾反爾,是很難得到別人信任和敬重的,招來的也許隻是羞辱(“或承之羞”中的“或”字,有人認為是“常常”的意思)。這兩句話是別人說的,孔子表示同意,就接下說:因此,沒有恒心的人隻好不去做占卦行醫的事了。這寓意顯然是:你要想成為有德之人,就必須有恒心,把自己選擇的道德主張堅定地奉行下去,不可以“執德不弘,信道不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