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三十章分屬於三種情況,一是文字不好懂,因而應該如何解釋很難確定;二是文字好懂,但沒有多大意思,即對於了解孔子其人或其思想並無價值,不知《論語》編者收入進來是出於什麼考慮;三是字麵雖然很好懂,但意思過於抽象,以至該如何闡發,將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孔子的原意究竟是什麼,是無從得知的。因此我把它們集中起來,作為本書最後部分,冠以“難解章”的標題。
以下十三章屬第一種情況。
6-26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這是宰我設計的一個情況,可能是有意難為孔子:一個仁人被告知說,有人掉到井裏麵去了,他會跳到井裏去救嗎?這問題本來不難回答,孔子本可以借此說明仁者遇到這種偶然事件會怎樣和應該怎樣處置,可他卻答非所問,反而頗為生氣地責備宰我提出這種問題來,這就令人不解了。孔子對宰我可能抱有成見。我們記得,宰我犯了“晝寢”這樣一個小錯誤,孔子就大罵“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17-21章宰我提出“三年之喪”的老規矩可以改一改了,理由充足,邏輯嚴密,孔子無以正麵作答,就以攻為守,當麵斥責、譏諷、羞辱宰我。這一次是否又是惱羞成怒,采用“以罵代答”的老辦法?問題是全章許多地方都不好理解,也就不好肯定。
“井下有仁”的“仁”字有三種理解:一是認為後麵漏掉了“者”字,即這“仁”是指仁者;二是說“仁”有“救人”的意思,“井下有仁”即井下有個救人的機會;三是說這個“仁”當作“人”。三種理解都可以成立,但根據孔子的回答並不能確定哪種理解比較恰當。
孔子的回答有三點不好懂。①宰我問的明明是“仁者”,他為什麼要降為一般的“君子”。②“何以為然也”是什麼意思?楊伯峻譯作:“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李澤厚譯為:“為什麼會這樣呢?”兩人的理解很不一樣,又都不清楚明白,令人懷疑譯者是否相信自己真讀懂了。③“君子可逝也”又是什麼意思?楊、李二位的譯文相去更遠了。楊譯是“君子可以叫他遠遠走開不再回來”,扣住了“逝”字,但使得這句話同全章內容不相關聯了;李譯是“可以使他走去看”,倒是能夠承接上文,可“逝”字哪來“使他去看”的意思?楊先生引俞樾說:“逝與折古通用。君子殺身成仁則有之矣,故可得而摧折,然不可以非理陷害之,故可折而不可陷。”並且認為“亦通”。但憑什麼認定,告訴君子“井下有仁”就是陷害他?難道告訴其他人,亦即非君子,就不是陷害?抑或像人掉到井裏去這類事是決不可以告訴別人的,要麼自己設法營救,要麼當作不知道似的緘口不言,一說出來就是陷害別人?都說不通。
關於此章,我講不出什麼特別的意思,對於李澤厚的這個說法:“孔子回答得也好,說明‘仁人’並非笨蛋,可以隨意欺侮陷害。”則要說一句:如果不對宰我抱有成見,孔子會作這種“莫名其妙”的說明嗎?
6-16子曰:“不有祝砣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世矣。”
祝砣是衛國大夫,長於外交辭令,所以孔子說他“佞”——這裏可能不帶貶義,僅指有口才,能說會道。宋朝是宋國的公子,是當時有名的美男子。這章的難解之處是:“不有……而有……”這種句式,明明是“如果沒有……僅(雖,卻)有……”的意思,可為什麼一個人沒有口才而僅僅長得漂亮,就一定不能免於禍害,即要遭殃呢?講不出一個特定的背景來,這是不可思議的。
有人將“而”訓為“與”,使頭兩句的意思是“沒有祝砣那樣的利嘴口才,沒有宋朝那樣的美麗顏色”(李澤厚譯文),從而全章是孔子的感歎:在這無道之世,人隻能靠佞諂或美色來邀寵免禍了。這在邏輯上是說得通了,意思也像是孔子的,但“而”雖可訓作“與”,後麵明明還有個“有”字,怎麼能夠視而不見,當作沒有呢?“不有……與有……”不仍然是“沒有……僅有……”的意思嗎?於是又有人把“而”訓為“卻”,使前兩句意思變為:“一個人,若沒有像祝砣般的能說,反有了像宋朝般的美色”(錢穆譯文)。但是,無口才的美男子為什麼就一定會惹來災禍,離開特定的背景,光用“天下無道”仍然是無法說清楚的。這一章的“免”字,一般都理解為“免於禍”的意思。在古代,“免”字不帶賓語時,確是這意思。要使此章得到恰切的解釋,是否可以在“免”字上找出路?
2-2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這是很有名的一章,真不知有過多少種解說,但至今沒有一種被認為是公允的。“思無邪”摘自《詩經?頌?魯頌?駉》最後一段的末句:“思無邪,思馬斯徂。”“思”在這裏是語助詞,沒有意思;“邪”讀yu,同圉;“思無邪”即“沒有邊界”。孔子引這一句詩,是用它來概括《詩經》裏的詩的內容,因而是斷章取義,讓“思”作思想解,“邪”指“邪惡”、“歪邪”,從而“思無邪”是“思想純正”(楊伯峻譯文)的意思嗎?朱熹等認為,“無邪”是“誠”的意思,李澤厚采用此說,故將這一句譯為“不虛假”。但這都隻能當作“一說”。
簫民元先生在他的《論語辨惑》中提出一個新見解:這章中的“詩”是動詞,“選詩”的意思,因此這一章不是概括、總評詩三百的內容,而是孔子講他從三千多首詩中遴選這三百首(實為三百零五首)的標準。至於“思無邪”,簫先生的理解是“沒有邪思”。顯然,這也可以作為一說。
牛澤群先生的《論語劄記》對已往關於此章的注釋作了頗詳盡的討論,讀者可以參閱。
6-13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李澤厚說:“什麼是‘君子儒’,什麼是‘小人儒’,又是眾說紛紜。拙意以為實‘大傳統’(巫史文化之理性化)和小傳統(民間巫師)之區分。”李先生講的“眾說”,在有一點上還是一致的,那就是都把“儒”分為兩大派。但楊伯峻似乎認為,“儒”並無派別,隻是“儒者”各有不同,所以他這章的譯文是:“你要去做個君子式的儒者,不要去做那小人式的儒者。”哪種理解是孔子的意思?“儒者”在當時是些什麼人?與君子和小人在外延上是什麼關係?這些恐怕誰都說不清。不過這一章說明,在孔子當時或孔子以前,就有了“儒”,而且還有了派別之分,或開始分化了。
5-7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桴”是竹木筏子。孔子說,要是他的道得不到實行,就乘筏子到海上漂流去,跟從他的大概是子路吧?子路聽了自然高興。可這一章最後一句如何解釋,說法頗多,有人譯為“這就沒有什麼可取的”(楊伯峻),有人譯為“沒處去弄到這些木材”(錢穆),有人譯為“就是不知道如何剪裁自己”(李澤厚)。可這正是關鍵的一句,涉及到對於全章的理解。
從全章看,孔子這是在開玩笑,還是發感慨,抑或真地在考慮一個行動計劃?這也難得說清楚的。加上上麵關鍵的一句不好懂,全章究竟表達了什麼,就更無從確定了。
8-15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這一章字麵上不管如何解釋,都不明白到底要說明什麼——楊伯峻注釋說:“始”是樂曲的開端,師摯是魯國的太師,名摯,由他演奏,所以說“師摯之始”。“亂”是樂的結束,是“合樂”,猶如今日的合唱,當合奏之時,奏《關雎》的樂章,所以說“關雎之亂”。這個注釋大概沒多大問題。
11-13閔子侍側,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四個學生侍候在孔子旁邊,有顯得溫和恭順的(訚訚如也),有顯得剛強亢直的(行行如也),有顯得從容不迫的(侃侃如也),看到這情景,孔子心生快樂,是可以設想的,可為什麼突然說子路得不到好死呢?這就無法理解了。因此,有人把這章分為兩章,“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另作一章。但即使如此,兩章也都沒意思:前一章毫無意義,後一章仍不可解釋。子路後來確實未得好死,這表示孔子的預言應驗了,還是我們因此有理由懷疑,這一章是後人為了把孔子說成預言家而偽造的?
14-39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
子曰:“果哉!末之難矣。”
這一章,楊伯峻的譯文是:“孔子在衛國,一天正敲著磬,有一個挑著草筐子的漢子恰在門前走過,便說道:‘這個敲磬是有深意的呀!’等一會又說道:‘磬聲硜硜的,可鄙呀![它好像在說,沒有人知道我呀!]沒有人知道自己,這就罷休好了。水深,索性連衣裳走過去;水淺,無妨撩起衣裳走過去。孔子道:‘好堅決!沒有辦法說服他了。’”
除最後“末之難矣”一句外,這譯文大概沒大問題,李澤厚的也差不遠。全章是什麼意思呢?表現了孔子的什麼思想或性格?看不出,或者說,講不清,隻能猜。荷蕢者最後說的兩句話,是《詩經?邶風?匏有苦葉》第一段的後兩句,一般都作楊譯的理解,荷蕢者自然是用它比喻說:社會太黑暗(水深),隻好聽之任之;不是很黑暗(水淺),就不必使自己受太多沾染。這顯然是位隱者。但他的思想主張究竟是什麼?為什麼孔子憑他這樣幾句話就說他“果哉!”(好堅決呀!)孔子說的“末之難矣”該如何理解?都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