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內篇·人間世第四(1)(1 / 3)

《今注》說,此篇“主旨在描述人際關係的紛爭糾結,以及處人與自處之道”。《奧義》更說此篇是“莊學‘處世’論”。至於本篇篇名“人間世”,一般都理解為就是“人世間”,《奧義》卻批評為“謬解”,說《人間世》“意為:人‘間’於世,‘間’讀去聲,動詞”。並對此作了極其詳盡的論證,很有說服力。我則以為,內容是講“人間於世”的文章,用上“人世間”這樣一個篇名,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所以這不是一個值得辨析的問題,明確內容是講“人間於世”就行了。

顏回見仲尼,請行。

曰:“奚之?”

曰:“將之衛。”

曰:“奚為焉?”

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嚐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所行,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就是孔子,顏回是孔子最喜愛的學生,這是曆史真實,但這裏是借用這師生二人來說事兒,我們不必同史實掛鉤,隻需與莊子的時代實際相聯係,即承認思想家的思想總是他的時代的反映,也就夠了。

這段對話是說,顏回決定去衛國之前來向孔子辭行,孔子問他去幹什麼(“奚為焉”),顏回回答說:我聽說衛國國君為人狡詐偽善,做事獨斷專行,處理國事十分輕率,又非常自負,從不承認自己有錯,更一點不把人民的死活放在心上,以致該國的老百姓因國家昏暗而死的多極了,拋棄荒野的屍體像樹葉一樣,隨處可見。那裏的人民真是走投無路(“如”有“到……去”義)啊!我曾聽先生您說過:“政治清明的國家應該離開,黑暗昏亂的國家應該投奔——醫生家裏多病人。”現在,我就是想把您的教導貫徹到實際行動中去。也許,我去還可能使衛國得救吧。——有幾處值得討論。

1.“其年壯”,《今注》翻譯為“年壯氣盛”,《正宗》翻譯為“正在青壯年時期”,傅佩榮先生譯作“正當壯年”,又都未作注,顯是都以為“年”是指“年齡段”。我以為,這裏無須交代衛君的年歲,而且,“年”如是此義,“其年壯”和“其行獨”對言,就顯得不合適了。“年”可通“佞”,而“佞”有“偽詐、偽善”義(《大戴禮記·公符》:“祝雍曰:‘使王近於民,遠於年,嗇於時,惠於財,親賢使能。’”其中“年”就是借作“佞”)。我據此認定,這兩句是從為人品性和行為表現兩方麵陳述衛君的“失道”,對仗得很好,所以作了以上的翻譯。

2.“輕用其國”和“輕用民死”,《今注》分別譯為“處理國事輕舉妄動”、“輕於用兵不恤人民的生命”;《正宗》譯文所體現的理解,也基本如此。我以為,這說明兩書作者都未領會到,此處的兩個“用”字乃是“對待、處置”的意思(《墨子·貴義》:“今士之用身,不若商人之用一布之慎也。”其中“用”字就是“對待”義,這個義項用在國事上時,還可翻譯為“治理”),兩個“輕”字作“用”的狀語,則是輕率、不審慎的意思,所以這兩句起著對前兩句作說明亦即舉證的作用;“民死”是“輕用”的賓語,故實是指“人民的死活”,不是陳述衛君“用兵”或“亂用民力”的不良結果——後一句才是交代“輕用”的結果。

3.“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句,《今注》說其中的“國”字是衍文,還有人又進而認為“以”猶“已”。我則認為,“死者以國”是“以國死者”的倒文,理解為“因國家(被他弄得如此糟糕)而死的人”,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量乎澤”,一般都認為是“布滿了澤地”的意思(《正宗》譯作“從大澤中量取草芥”),《呂氏春秋·期賢》中也有這個說法:“無罪之民,其死者量於澤矣。”(高誘注:“量,猶滿也。”)但我以為,認這個“澤”字是《管子·地員》篇裏“芬然若澤若屯土”句中說的“澤”,可能更好一些,因為據郭沫若等集校:“沫若案:故‘澤’當假為‘蘀’。《說文》:‘草木凡皮葉落陊地為蘀。’”這樣,“量乎澤”就直接是“數量像落在地上的樹葉一樣多”的意思(“乎”通“於”,“於”通“如”),這用來狀寫死亡而又無人收殮的百姓之多,比之於說“布滿了澤地”,顯然要好得多。句末“若蕉”的“蕉”通“樵”,指幹樹枝,更隻同這個理解相合。

4.“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這是孔子曾經用以教顏回的話,“治國”、“亂國”是偏正結構,意思明顯是:國家治理好了,人才少有用武之地了,就該到急需治國之才的亂國去發揮作用,像有病就投醫,病好了就離開醫生家一樣(“疾”指病人)。對顏回講完這意思後說的三句話,《今注》作注曰:“‘思其’下通行本缺‘所行’二字,陳碧虛《莊子闕誤》引江南李氏本‘其’下有‘所行’二字,‘則’字屬下句,較他本為勝,當據以補上。”我以為,這樣地“補上”倒是無傷文義,但未必“為勝”,因為按通行本文字,“則”是“榜樣,準則”義,前兩句是說:我想把您的這個教導作為自己考慮去留時的準則(“其”為助詞,無義,或理解為“自己的”)。這意思同改動後的文字表達的意思,不是完全一樣嗎?讓“則”字屬後句,似還顯得有點多餘。《正宗》依通行本,對這個“則”作注曰:“則:法,指救治衛國的方法。”將這末三句翻譯為:“我想按先生的教導,給衛國想個辦法,或許會把他們國家的病治好。”這屬誤注誤譯,才確實顯得“為劣”了:根據這個道理,直接想到的該是“我現在應該去衛國”,怎麼會就是救衛國的辦法?如果隻是“辦法”,也不必一定要去人呀!

仲尼曰:“,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孔子一上來就給顏回潑了盆大涼水,說:“唉!你要是真去了,恐怕會有殺身之禍!”(“殆”表示推測,“而”相當於“就將”。)接下就說這推測的理由,先連用幾個“則字句”把要點交代出來。這幾句,《今注》的譯文是:“‘道’是不宜喧雜的,喧雜就多事,多事就受到攪擾,攪擾就引致憂患,憂患到來時自救也來不及了。”《正宗》譯為:“道是不能雜的,一雜了就多起來,多了就亂套,亂套了就會產生憂慮,憂慮了就會多疑,多疑就沒法救治了。”這不僅簡直讓人不知所雲,而且同上下文都連接不上,所說的“道”也不知是指誰的道、哪個道。細心一點就會體認到:從上文看,這個“道”是指顏回想拿去救衛國的“道”;從下文看,末了說的“不救”是說不足以救助別人。所以這幾句的意思是:你拿去向人宣講的道理,不可以顯得五光十色,似乎好得不得了,因為那樣就會要講得內容繁多,內容繁多就會使聽者感到心煩意亂,他一心煩意亂,就會心智閉塞不通,難以接受新的東西,那麼自然也就不能幫助他改正錯誤了。這不就清楚明白了?很明顯,這其實是說,真正能說服人、能夠促人改惡從善的道理,必是樸素無華、簡明易懂的,因此,“道”一定要首先說服了你自己,然後才能拿去教人。所以這是委婉地批評顏回,指出他剛才那樣說話,乃表明他對自己想用以教人的道理其實還處於某種盲目狀態,還未讓它成為“自己的道”。所以接下才又用“古之至人”作比,說:古代的至人,總是先用他信奉的道來律己,然後才拿去教人,你那大道理還沒有完全在你自己身上體現出來(“未定”),你怎麼可能應對裕如地(從“暇”可引申出“從容”義)拿去幫助那暴君改弦易轍呢?——“存諸己”等於“存之於己”,未予說出的“之”字是指代“道”。我對幾個“則字句”作如上解說,訓詁根據是:“雜”的本義是指“五彩相會”;“擾”,按《說文》的解釋是“煩也”;“憂”的一個義項是“閉塞不通”;“救”的本義是“阻止”,引申為“糾正、治療”等義,“憂而不救”句中的“而”相當於“則”。

《奧義》對“雜、多、擾、憂”和“救”的解釋是:“真道因偽道而‘雜’而‘多’,真德因偽德而‘擾’而‘憂’,彰顯真道真德必將身陷危殆,終至‘不救’。自身無救,遑論救人救世及諫阻暴君暴行。”這與我的解釋真是“大相徑庭”,不知讀者更傾向於哪一個,我隻想說:這裏原文是“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即明明是說“道”“自己”不愛、或不想、或不需“雜”,接下的“則字句”明明是申述這裏存在著一個“因果鏈”,故而“雜、多、擾、憂、不救”都仍然是以“道”為主語,為什麼和憑什麼要改說成“雜”和“多”是因“偽道”而起?又為什麼和憑什麼把“擾”和“憂”的陳述對象(即主語)改為“真德”,並且切斷“多”與“擾”之間的因果關係?特別是,為什麼和憑什麼要把“道不救……”這個省略賓語的“主—謂—賓”結構,改為,或理解為“自身—無(不)救”?這些問題,我真設想不出《奧義》作者會怎樣回答。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這是轉而從那“暴人”(施教對象)接受施教的可能性方麵,說明何以“不救”,即是說:而且,你知道一個人的德性是如何被敗壞,以及心計智巧是如何產生的嗎?德性是被名分敗壞的,智巧是由於爭鬥而產生的;名分,本來就意味著身份高低相軋,智巧,不過是進行爭鬥的工具,這二者都是凶器,不是拿來完善人的品行的(“盡行”的“行”指品行;“盡”是“盡善盡美”這種說中的“盡”,“使……達到最高”的意思)。這是告訴顏回,衛君缺德乃因他處於君主地位,所以你別想用說教去感化他;他為了應付爭權奪利的鬥爭,一定培養出了使用心計玩弄權術的本領,所以你也別想他會誠懇地聆聽你的布道。至此,對於顏回去衛國將凶多吉少,已經點得很明白了。這裏,莊子把孔子道家化了,是借用孔子之口來批評儒家思想——這幾句,所有注家,包括《今注》和《正宗》的作者在內,都誤把“名”理解為“名聲”意義上的“名”了,所以對“蕩”、“出”、“盡行”等都理解錯了。請看兩書的翻譯:

《今注》:“你知道‘德’之所以失真而‘智’之所以外露的原因嗎?‘德’的失真是由於好名,‘智’的外露是由於爭勝。‘名’是人們互相傾軋的原因,‘智’是人們互相爭鬥的工具;這兩者都是凶器,不可盡行於世。”

《正宗》:“而且,你知道道德如何會敗壞和智詐是怎麼產生的嗎?道德是因為爭名敗壞的,智詐是從爭鬥中產生的。名聲這種東西,其實就是相互傾軋;智慧這種東西,其實就是爭鬥的工具。兩者都是凶器,不是可以拿來完善自己的行為的。”

一般地說“‘名’是人們互相傾軋的原因”,“名聲這種東西,其實就是相互傾軋”,顯然不恰當,這不會是莊子的意思。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衒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育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孔子不想點到即止,就繼續作“假定性的發揮”。我先按我的理解翻譯一下吧:況且,當一個人德性淳厚、信譽堅實(的美名)尚未得到公認之時,與世無爭、決不計較名譽地位(的聲譽)還沒有取得對方的信任之時,就勉強去向暴君進言仁愛信義之類的道德說教(“衒”為“沿街叫賣”義),那將被人認為,他是拿別人的錯處(“是”為代詞,作主語,相當於“這樣的表現”;“人惡”即“別人的錯處”)來反襯他自己的美德,別人還會說他這是在害人(“菑”借作“災”)。被視為害人的人,對方一定會反過來害他的,所以你恐怕要被人害了!再說,衛君如果是一個欣賞賢者厭惡不肖之徒的人,他哪用得著來向你征求意見(“而”同“爾”,“異”指“異議”,批評意見)?所以你在那裏其實根本不能有所諍諫(“詔”是“告訴、教導”的意思),否則,衛國的王公大臣們會抓住你話語中的疏忽、漏洞(“乘人”)對你展開圍攻(“鬥其捷”),到那時,你會目光轉為迷惑(“熒之”),麵色變得和緩(“平之”),說話開始遲鈍(“營之”的“營”通“縈”,“縛住”義),態度露出恭順(“形之”),心裏則準備同他們和解了(“成之”。“成”有“成全、和解”義)。但你這時候這樣表現隻會助長他們的氣焰,可說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也即通常說的“多上加多”。這情況隻要有一次,以後將是愈演愈烈,你恐怕終於會因為在尚未取得君主信任時就大膽進言(“不信厚言”)而被開罪,必將死於暴君之手了——“而目將熒之”以下幾句,《奧義》轉述為:“你的目光將會遊移迷惑,你的表情將會強裝平靜,嘴巴忙於自我營救,神態急於表白心跡。”我以為也不失為一種好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