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內篇·人間世第四(1)(3 / 3)

“孔子仍說‘不可’,因為顏回做不到‘端而虛,勉而一’:你義憤填膺而陽氣衝動,又不得不克製衝動,佯裝平靜,因而表情陰陽不定,這是‘常人不違’的進諫常態。你必須爭取衛君好感,冀求諫言獲得接納,因此神態不可能端莊,謙虛不可能真誠;論事不論人的表麵誠懇,實為既論事又論人的嚴厲批評。說服世人改變積習小德尚且不易成功,何況說服君主改變大德?衛君必定固執不納諫言,你必定外表假裝相合,內心非議更甚,怎麼可能免刑?”

很明顯,我和《奧義》作者分歧的根源是:他認為孔子這番話是在論證顏回“做不到”“端而虛,勉而一”,因此仍然“不可能免刑”;我則認為,孔子這是在忠告顏回,你即使做到了“端而虛,勉而一”,也不能達到你進諫救衛的目的,因為像衛公那樣的人,是根本不會吃你這一套的。因此,他把陳述的對象、多數句子的主語看做是“你”(顏回),我則以為是“彼”(衛公),這樣,我們對許多詞語的理解也不相同了(例如頭一句的“夫”,我理解為代詞、主語,他必是當發語詞處理的)。我對自己的理解頗有信心在於兩點:一是孔子沒有理由懷疑顏回能夠做到“端而虛,勉而一”,顏回大概也不會承認自己做不到的;二是既然已經肯定衛君是個暴君,就有充足理由認定他不會吃“這一套”,因為你“這一套”的內容、本質,乃是要他不做暴君。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顏回於是又設計一種“表現方案”,他概括為“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法(內心正直而外表委曲求全,總是遵循成法而又上比古聖),問孔子這樣可以不。這整段話都是對這方案作說明,依次解釋“與天為徒”、“與人為徒”、“與古(人)為徒”的含義,很好懂,隻有幾點需要解釋一下:(1)“為徒”是爭取成為同一類的意思。(2)“天之所子”即“天之所生”(“子”有“滋”義)。(3)兩個“蘄乎”句是一整體,意思是:因此(“而”),何必在乎自己的言論主張(“己言”)是得到別人的讚同還是得不到別人的讚同呢?——“獨”表示反問,相當於“豈”;後兩個“而”字隻是用來增加一個音節,《奧義》更認為是衍字;兩個“善”都用作及物動詞,“認為……善”、“讚同”義。(4)“擎跽曲拳”是捧著朝笏躬身跪拜的意思,這是古時臣下朝見君主的禮節。(5)“人亦無疵焉”可翻譯為:“別人也就不會有非議了。”(“疵”為動詞,“挑毛病”的意思)(6)“成而上比”的意思是隻說些現成的、古人傳下來的話,《今注》翻譯為“引用成說上比於古人”,可取。(7)“雖教”等於“雖然是教訓人的”。(8)“謫之實也”是說已由實踐考驗過了,即是有事實根據的——“謫”是“責”義,《奧義》就作“責”,“循名責實”的“責”(《正宗》注曰:“謫:批評人的話。句謂,雖然實際上是批評人。”這是“誤注”。)(9)“雖直而不病”句,單看可有不同理解,放在這裏,應是說:雖然話說得又公正又直爽,但不會有問題,別人挑不出毛病(“病”有“責備”、“詬病”義)。

很明顯,顏回這是針對孔子認定“端而虛,勉而一”的辦法行不通(“惡可”),而提出的與之相反的方法:“端虛勉一”可說是“討好君主以求信任終於讓他納諫”的“軟”辦法(有人說是“愚忠”),此法則是有剛有柔、曉之以大義的較硬的辦法:“與天為徒”實是說做好“不在乎你怎樣看我、處置我”的心理準;“與人為徒”是說也從當前實際出發,在行為表現上對衛君遵守君臣之禮,讓別人挑不出毛病;“與古為徒”是說用古代聖君留下的榜樣、遺訓責求衛君,讓他無話可說。

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但孔子仍然是說“惡可”,對他接下申說理由的幾句,我的理解同流行解釋相去太遠了,必須慢慢道來:

1.頭句最要緊:“大”同“太”;“政”是“法則”、“標準”義(《荀子·天論》:“順其類者謂之福,逆其類者謂之禍,夫是之謂天政。”“天政”即天定的法則、標準);“法”是“效法、仿效”即“依照……去辦”的意思;“而”在這裏相當於“則”;“諜”通“牒”,有“薄籍”、“譜牒”等義項,“不諜”當是說不好定案亦即不好歸入哪一條。所以這一句是說:你提出的準則、標準太多,實行起來就不知道究竟該依哪一條辦了,總結經驗教訓的時候也不好認定是符合或違背了哪一條;故可翻譯為:標準太多則不便應用、執行。很明顯,這是針對顏回列出了三個“為徒”,亦即給他自己定下了三條行為標準,而作的“概括性批評”——一般都“政法”二字連讀,並且認為“政”同“正”,“匡正”義,“政法”是偏正結構,《今注》的譯文就是:“要去糾正人家的法子太多而並不妥當。這些法子雖然固陋,倒也可以免罪。然而,隻不過如此而已,怎麼能夠感化他呢!你太執著自己的成見了。”《正宗》的譯文也差不太多。這是一開頭就在“方向上”理解錯了。

2.接下的“雖固”、“雖然”都是作讓步性評述,兩個“雖”字都是“即使”的意思,不是今天說的“雖然”義。“雖固”是針對“不諜”而言,“固”自是“固定”義;“罪”是動詞,“歸罪”義,“無罪”是說“無法歸罪”(這“罪”是泛指“過失”,不是特指“罪行”),所以“雖固,亦無罪”是說:即使能夠肯定(“固”)某個行為表現符合或違反哪條標準,也不能據以確定有無過錯(因為未必不違背或符合其他標準),因此也就簡直無法據以作出行為抉擇,或總結經驗教訓。“雖然”是又針對“無罪”而言,所以“雖然,止是耳矣”是說:即使可能據以明確有無過錯和錯在哪裏(“雖然”的“然”為動詞,“肯定”義),也不過是起這種消極的防範你自己犯錯誤的作用(“是”為代詞,“止是”即“止於此”),言外之意是:怎麼就可以達到讓他納諫、改弦易轍的目的呢?末句“夫胡可以及化”就是挑明這一點(“及”是“達到”義,“化”指“改變衛君”)——《今注》、《正宗》把這裏的“固”訓為“淺陋”,將“無罪”解釋為“免罪”或“不會受到懲罰”,認為“化”是指“感化(衛君)”,都屬望文生義的理解。

3.“師心”即“以自己的心為師”,所以末句是批評顏回仍然不從客觀實際出發(這個“猶”字表明,孔子認為顏回的這個“三徒”法,和此前提出的“端虛勉一”法,在“思想路線”上如出一轍),亦即不顧衛君接受教誨的可能性,隻顧主觀地、想當然地設計行動方案——《今注》把這個“心”理解為“成見”,用“執著”譯“師”字,很不準確;《正宗》將末句翻譯為:“這還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做法。”倒是理解得不錯的。

應該說,孔子的這個批評又是十分中肯的。看來,這師生二人的分歧在於:顏回隻著眼於“應然”——自己應如何誠心、忠心待君、諫君,愛民救國,和為君者應該如何治國;孔子則不停留於此,更看重“實然”,即工作對象的現實情況,和隻有按對象實際去處理自己同它的關係方能取得工作成效這個最根本的規律。因此,本篇中的顏回是儒家的代表,代表儒家的理想主義一麵;孔子則是道家的代言人,表現道家強調“法自然”的一麵。

《奧義》循著解說孔子師生上一問答時的思路,對他們這第三“回合”的理解和說明,就更明顯有誤了。不必一一指點,隻征引它的幾個說法就足以說明問題。一、孔子對“三徒”法的批評,它的翻譯式解說是:“哼!怎麼可以!你的政見層次太多,照此辦理難以通達己意讓衛君接納,盡管確實可能不被治罪。不過僅止於此,哪裏談得上感化衛君?你和衛君仍將自師成心。”這同《今注》、《正宗》一樣,把原文的直接的、字麵的意思都領會錯了,且錯得更遠——“三徒”明明是顏回的“自律”準則,竟被理解為“政見”了。二、它先說:“顏言第一層意為:內德正直的與天為徒者,明白天子與我均屬人格平等的天道之子”,後又在“顏言第二層”中說:“既然天子與我人格平等,那麼我也應尊重衛君的人格,因此願意適當遵守廟堂禮儀。”且不說原文講的是“外曲”,具體內容是“擎跽曲拳”,即行執笏躬行跪拜的大禮,竟被有意地輕描淡寫地說成了“適當遵守廟堂禮儀”,更要緊的是,這“遵守”也體現著“人格平等”嗎?不遵守行嗎?既然平等,為什麼不可以倒過來,幹脆要求衛君“跪聽”一下我這與你人格平等的“兄弟”的幾句告誡?毫無疑問,在顏回心中,“三徒”法並不是這意思,孔子批評說“法而不諜”,正是針對實行起來必然會發生這種矛盾,顏回對此又並不自覺這個情況的。三、它還說:“‘與天為徒’卮言,顏回轉而教誨孔子。”“顏回貌似孔學代言人,實為莊學代言人。”“可見寓言中的孔子已被顏回‘策反’。”等等。這我真不知是從哪裏看出來或推論出來的,盡管該書似乎也做了一些說明和論證。

對孔子這次的回答,恐怕沒有哪本書基本上注譯對了。看傅佩榮先生的譯文:“不,怎麼可以呢!你用的方法太多,並且方法正確而關係不夠親密。雖然過於拘泥,不過還可以免罪。雖然如此,也隻能做到這個地步了,怎麼談得上感化君主呢?你還是執著於自己的成見啊。”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

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天不宜。”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

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

仲尼曰:“若一誌,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顏回再提不出自己的設想(“無以進矣”),就開始請求孔子作具體指點了。孔子先說:真正管用的方法是“齋”,讓我來告訴你吧。但不馬上直接講“齋法”,而是作個交代:人做事要是抱著一個非怎樣不可的目的,會容易成功嗎?誰要是認為很容易,老天也會不答應的。這是先行警告顏回,不要抱成心來聆聽他關於心齋的教誨——這“有心”顯是針對顏回想要去衛國“改造”衛君而言,故是指有特定的意圖;“易之者”的“之”是指代“有心而為之”;“宜”即“適當”,或指適宜的事,所以“皞天不宜”是說:“皞天”認為,讓這種人成功是不公平、不適當的。“皞天”即“昊天”,這裏和我們今天還說的“蒼天有眼”中的“蒼天”差不多,隻是用來強調某個現象的客觀必然性或正義性,不必追究。

這裏我要順帶說一個問題。《今注》和《正宗》,以及傅佩榮先生,都把孔子頭句話翻譯為:“你先齋戒,我再告訴你(方法)。”這真令人費解。前後文都沒有說心齋前要先做齋戒,且這個“齋”就是孔子想要教給顏回的“心齋”,怎麼竟翻譯成“齋戒”了?後文表明顏回誤解為齋戒了,孔子自己也會誤解嗎?孔子心中想到的是心齋,並且知道顏回還不懂是什麼,他這時說的“齋”怎麼會是“你先齋戒”的意思?出現這種誤譯,究竟說明什麼?又,兩書分別把這裏的“有心”譯作“成心”、“成見”,且不說是否恰當,我隻要說:對《齊物論》中說的“成心”,這兩本書也是翻譯為“自己的成見”、“主觀成見”的,作者為什麼就不想一想,原文不同,譯文是否也要區別一下?

顏回誤以為“齋”是指“齋戒”,就問:我家裏窮,已經好幾個月沒喝過酒吃過葷了,這可以說是已經齋戒過了嗎?孔子說:你這說的是祭祀前進行的齋戒,不是我要講的心齋。於是顏回問:請問什麼叫心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