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充符”這個篇名不大好懂,《正宗》的解釋是:“德,道德。充,充實。符,憑據。古代以符節作憑據,證明真實無偽。德充符的意思是道德充實的憑據。”一般也都是這樣理解的,隻是《感悟》稍有不同:“莊子這裏所說的‘德’,不僅不同於一般的道德法則,而且也不同於所謂的‘自律’的德性……莊子倡導的‘德’實質上是‘得’,即‘得道’。”就是說,“莊子倡導的‘德充’實質上乃是‘道充’”。《奧義》說得最簡明:“《德充符》是莊學‘葆德論’。”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兀者是指受刖刑而被斷了足的人。王駘這個兀者看來很有本事,同他交往同時向他討教的人(此“遊”通“遊”,兼有“交遊”、“學習”的意思),竟然與跟隨孔子的人差不多多,與孔子平分了魯國的學生(“中分魯”),以致孔子的學生常季(《奧義》說“常季並非孔門弟子”)感到不可理解,向孔子發問說:“聽說這個人立不施行教誨,坐不發表議論,但向他討教的人卻都感到‘虛而往,實而歸’。難道真有所謂的‘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這回事嗎?這王駘究竟是個什麼人?”——對“虛而往,實而歸”,讀者一定可以“意會”得到,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空空如也而去,頭腦滿載而歸”;“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今注》、《正宗》的譯文分別是:“不用語言的教導,無形感化而達到潛移默化之功”、“無須語言的教育,無須形體而用心靈教成學生的老師”;傅佩榮先生譯作“不用言語的教導,超脫形式而靠心靈感化”。我指出三點:(1)“無形”是和“不言”並舉,故“形”也應是動詞,“表現、顯露”的意思,“無形”是說無須行為表現;(2)這個“者字結構”是指事,並非指人,所以《正宗》理解錯了;(3)“無形而心成”的“成”是借作“盛”,所以是“無須有刻意的表現就讓別人心裏大大充實起來”的意思,“而”字後“省略”了“使人”這樣的文字。這種表達是古漢語的特點:從表意不夠明確看,是大缺點;從精練和有助於培養讀者的悟性看,是大優點。這也是造成《莊子》、《老子》特別是《周易》等書難讀難懂和注家意見分歧很大的一個重要原因。
孔子聽了,會如何反應?看吧。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孔子真偉大,一點不妒賢嫉能,而是說:這位先生(“夫”為代詞,相當於“這”,也可認“夫子”為敬稱)乃是聖人,我孔丘隻是晚了一步,才至今尚未去向他求教(“直”為副詞,相當於“隻是,僅僅”)。我也將拜他為師,何況不如我的人!而且何止限於魯國,我將建議天下所有的人同我一起向他學習(“與”通“舉”,“皆”、“全”的意思。)——《奧義》視孔子說的“夫子”為尊稱,說:孔子“先把‘夫子’尊稱轉謂王駘”。“奚假魯國”是對“將引天下”的讓步,故這“奚假”該是“何限於”的意思;理應如此,隻是給“假”派上一個“限於”的義項,我既舉不出旁證用例,也不能有說服力地講清楚是如何從它的別的已知義項引申而來,所以,請原諒,我幹脆不講了(《漢語大字典》倒是明確地寫道:“副詞。隻;但。”但舉出的例證卻就是這一句)。《奧義》將“奚假魯國”解釋為“何須假借魯國褒揚王駘”,“假”字倒落實得很好,但句義似同上下文接不上。“引天下”,《今注》譯作“引導天下的人”,這是字麵義,但不合孔子一介平民的身份,大概就是出於這考慮,《正宗》翻譯為“帶領天下所有的弟子”,但一則這同字麵義相去遠了點,二則這樣一來,“奚假魯國”和“不若丘者”似乎也都是針對孔子的弟子而言了,可情況未必如此。因此,我翻譯為“建議天下人”,因為“引”的基本義是拉長、延伸,並不限定用何種方法去“拉”和“延”。寫到這裏,我不禁又要感歎翻譯之難。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常季這是說:他王駘是個受過刖刑的人,居然還比先生您強一些(此“王”是“超過”義:“王”通“旺”,“旺於”即勝過),與一般人(“庸”)相比(“與”通“於”),一定高出很多了(“其”字表示推測。如理解為指代王駘,“與”就是“和、跟、同”義;“亦”隻是用來加強肯定)。真是這樣的話,他看問題究竟與別人有什麼不同?——“若然者”,我以為不過是客套話,表示“而王先生”可能講得不對(“若”與“者”都可以表示假定),故作了如上翻譯;《今注》譯作“果真這樣”,和我的理解一致;可《正宗》翻譯為“像這樣的人”,不知是否我錯了。末一句,我以為是“其用心之獨若何”的改裝,為了強調“獨”字,就把它提前了,同時前麵加個“也”字來停頓一下,故直譯是:“他用心的特點是什麼。”這裏,“用心”當是指對事物的認識、想法,所以我譯為“看問題”(《今注》、《正宗》翻譯為“運用心智”、“心神活動”)。《奧義》認為常季頭句話中的“往”、“王”同音互訓,故將他的話轉述為:“王駘是刑餘之人,先生居然欲引天下之人歸往,那麼王駘必非凡庸之輩。如此不用而寓諸庸的至人,用心有何特異之處?”也有其他注家持這種觀點(如《莊子通釋》的作者),這同原文的意思是更接近一些,還是遠離了?請讀者判定,我隻說一句:關鍵在如何理解“其與庸亦遠矣”句。又,“而王先生”顯是針對孔子說“丘將以為師”而發,所以有人把“王先生”注釋為“作先生的師長”,似亦可取。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孔子這幾句回答自是以王駘為陳述對象,前四句是描述性地說明:他一點不把生死大事放在心上,因此他的思想、主張既不會因考慮到生死問題而改變,也不會隨外部環境的改變而動搖,是始終如一、一以貫之的。後兩句是指出他達到這境界的內在原因:他對問題的認識、判斷(“審乎”)不是依憑外界條件作出的(“無假”),所以不會因人因事而異(“而不與物遷”);他隻隨順(“命”為“聽命”義)人事物情自身的發展變化(“物之化”),所以能夠固守自己一貫的宗旨(“而守其宗”)——有三處須作說明:
1.“與之遺”和“與之變”顯然同義(“與”是“跟隨”的意思),為了不重複“變”字,後句才改用“遺”字(再後麵用“遷”字),故這“遺”應是“移”的借字,《今注》譯作“遺落毀滅”,《正宗》作注曰:“遺:遺失,損失。句謂,天塌地陷,在他心裏也不會隨著有什麼損失。”顯是強用“遺”字的本義作解,所以都解釋、翻譯得很別扭。
2.“審乎無假”的“假”是“憑借、依靠”義,故是說不依賴外部情況來“審”,也即他進行“審”的態度以及審出的結果,不會隨外界的變化而變化。這樣理解,才既同接著說的“不與物遷”相貫通,更與說這一句的目的是要從認識上說明“不與之變”、“不與之遺”的原因相一致。因此,這“審”字理當是“審察”這種說法中的“審”,“看問題”、“想事情”的意思。可《今注》注曰:“審乎無假:出於無待。‘審’,處。”《正宗》則將這個“審”注釋、翻譯為“確實”。我不知這是為什麼,更不知各有何訓詁根據。又,這一句中的“物”字,當和“乘物以遊心”句中的“物”字同義,是指外界社會環境。
3.末一句,《今注》和《正宗》分別翻譯為:“主宰事物的變化而執守事物的樞紐”,“主宰萬物的變化而守定大道的宗主”。且不說王駘不是神仙,隻是至人,怎能主宰外物的變化,而且“主宰”他物正是道家、莊子所反對的,僅就文章而言,這意思不能用來回答“其用心也獨若之何”的問題,應是很明白的。據此,我肯定兩書都理解錯了,所以將這裏的“命”字解釋為“聽命”,從而“命物之化”是說隨順事物的變化。“其宗”的“其”當是指代王駘其人,非指“外物”或“大道”。
《奧義》認同劉文典等的意見,說末句“也”字前脫漏“者”字,我則以為沒有“者”字更好,因為孔子這幾句話是用來回答“其用心也獨若之何”的,不是直接針對“其人也獨若之何”的問題。《奧義》對這回答的轉述,就是直接“述人”,未顧及到原文是通過講其“用心”的特點,間接地交代王駘其人的特異之處的。
常季曰:“何謂也?”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常季沒能領會到孔子以上回答的深刻含義,孔子就作了這個補充。開頭兩個“自字句”的意思是:從事物的差異方麵去看,動物的肝和膽這兩個挨在一起的東西,你也可認為它們相去像楚國和越國那樣遙遠(實指差別很大。《奧義》據劉文典說,將“楚”改作了“胡”,注曰:“楚越相鄰,不足喻遠。”我以為改得有理),而從事物的同一性這方麵去看,則萬物都是一樣的。這頗能說明,莊子已經發現萬物莫不相異,也莫不相同,即萬物是差異性和同一性的統一。但這兩句話卻也一直被當做莊子宣揚相對主義的有名例證。平心而論,莊子這不是在一般地講世界觀,論辯證法,他隻是要用掌握了這個具有世界觀意義的道理,來說明王駘之所以不為外界變化所動的根本原因,亦即世界觀上的根據,因此,其著眼處和強調的,自然會是“萬物莫不相同”這個方麵,而不同時又大談“莫不相異”的方麵。所以接下是說:故而一個人要是懂得了這個道理(“夫若然者”),就會根本不在乎外界事物的區別(“不知耳目之所宜”是說覺得什麼都一樣了,“且”相當於“將”),而在感到一切矛盾都消解了的、和諧的境界中暢心地遨遊(“遊心乎德之和”。“乎”通“於”,“德”為“同心同德”的“德”,指“心意”),看什麼東西都覺得它是完整的(“物視其所一”。“一”是“全”義),一點不缺少什麼(“不見其所喪”。“其所喪”指該物失去的東西),因而也就把自己失去了腿看做像丟失了一把泥土一樣,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很明顯,“夫若然者”前麵兩句是一般地發議論,不是介紹王駘的思想主張,後麵才是說,王駘就是具有這眼光(這樣看問題、“用心”)的人,因而可說他已進入“道通為一”、“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
對這段話的理解和翻譯,我倒是不缺少信心,為使讀者有所比較,我還是把《正宗》的譯文抄下:“要是從不同的角度去看,肝和膽那也會像楚國和越國一樣差得遠;如果從相同的角度去看,萬物都相同混一。像這樣(視天下為一的)人,他甚至不理會耳目各有什麼特殊的功能,心神遨遊在道德和諧的境地。對萬物隻重視它的混一,看不出有什麼喪失。看待自己喪失了一隻腳如同是丟了一塊泥土一樣。”
《奧義》對這幾句話的理解很是特別:頭兩句中的“異”與“同”,明明是針對“萬物”之間的關係而言,它解釋為是講“自己”與“外物”的“道”的異同,說:“倘若外物與自己的‘道’不同,那麼即便近如肝、膽,也必背道而馳,終至遠如胡、越”;“倘若外物與自己的‘道’同,那麼即便遠如胡、越,也必殊途同歸,終至肝、膽相照”,並說前者是“莊學俗諦”,後為“真諦”。又,這裏的“其所喪”明明是和“其所一”對舉,即“喪”與“一”對舉,它卻說:“‘德之和’之‘德’,與‘喪其足’之‘喪’對舉”,還說這個“和”有四義。對這似是而非、看似高深實為牽強附會的解說,你還不好較真地去加以辨析,因為它的那些這是“射”什麼、“隱藏”什麼、“暗諷”什麼,“反扣”什麼,以及那是什麼的“變文”、“略語”等說法,單看都不無道理,隻在看得多了以後,你才不由得要問:莊子難道真是這樣地寫他的這部書的嗎?又憑什麼證明這像謎語一樣的文字隻有一個謎底?如果不看做謎語,僅憑訓詁和邏輯也把它解釋通了,難道反而一定是誤解了莊子?因此,對《奧義》的這個解說,我就不加分析了。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常季這幾句話,大意好懂,要把每個字義講準確就難了。頭句是總括他的領會,說:這不過說明他肯對自己下工夫:“為己”,字麵義是“製作自己”,《今注》將這個“為”注釋為“修身”,是有道理的。接下兩句是對王駘的“修身法”,亦即如何對自己“下工夫”作概括,所以意思是:(他是)通過對世界萬物的正確認識(“以其知”),使內心得以充實、安定、平靜(“得其心”),又從這種內心情感狀態出發去觀察世界,故而這種心情成了他的恒常的心態、性格(“常心”)。這個體認與孔子的上述介紹和分析,應該說是一致的:達到“萬物皆一也”的認識,就是“知”;因此而進到“遊心乎德之和”,就是“得其心”;再反過來對包括自己在內的每個事物都“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就使這種心態得以鞏固而成為恒常的心境,也即一種人格、性格。但很明白,這種“為己”而非“為人”的修身功夫,並不足以解釋王駘何以擁有那樣多的“從之遊者”,所以常季講完他的領會後,又追問孔子:有那麼多人追隨他又是為什麼呢?——“物何為最之哉?”這個“物”是“眾人、別人”的意思(“物”指人時,多是泛指眾人,故《齊物論》的“物論”,就有人作“眾人的議論”解);“何為”即“為何”;“最”相當於“聚”(《奧義》說:“‘聚’原作異體字‘冣’,舊訛為‘最’。”我相信此說);“之”指王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