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孔子的回答吧。
仲尼曰:“丘也嚐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其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禦:不翦爪,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複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在這個寓言裏,孔子又被道家化了,所以他的回答是:我曾在出使(“使”)楚國的途中,碰巧看到(“適見”)有一窩小豬崽子(“豚”)在它們已經死了的母豬身上吃奶的情況:吃了剛一會兒,突然顯得驚疑似的望著母豬(“眴若”),接著就跑開了。這是因為它們發現母豬不再注視它們(“不見己”),從而知道它不再能關愛自己了(“不得其類”)。可見子女愛母親,並非愛母親的形體,愛的是她那內在的支配其形體的東西(“使其形者”)。在戰場上戰死的人,(因為根本沒有棺材安葬他們,)不須用棺飾(“翣”)陪葬(“資”有“送”義),受刖刑被砍了腳的人穿過的鞋子,不會受到愛惜,就因為都失去了其存在的根本。所以侍奉(“為”)天子的嬪妃、侍從(“諸禦”)等人,不能剪指甲,不能穿耳朵,娶了妻子的人不能進宮再度使用。對於形體完整的要求都如此嚴格,何況對德性的完整性呢?哀駘它不開口就得人信任,未立功就受人尊敬,讓人願意把自己的國政交給他處理還怕他不願接受,那他一定是個“才全”而“德不形”的人——末句頭上的“是”字是代詞,相當於今天說的“這樣看來”。對“不得類焉爾”句,《今注》、《正宗》都不對其中的“類”字作注,徑直翻譯為“不像活著的(時那)樣子了”,真不知根據什麼;我隻見到傅佩榮先生的譯文與“類”字掛上了鉤:“與自己不是同類的東西了”,但也屬誤譯。其實,“類”有個義項是“善”(《國語·楚語上》:“餘恐德之不類,茲故不言。”韋昭注:“類,善也。”),在這裏當是引申為“關愛”的意思,故這一句直譯就是“不能表示關愛了”(“不得”的“得”是“能夠”義)。
整個這段話自然是重在末一句,因為這一句才對準了哀公的問題,前麵的一句則是為得出這個結論性的推斷提供直接依據,再前麵的所有陳述,則是為了引出“而況”句來作準備。這個敘述條理和思考路線表明,前頭舉的三個事例——“死母”、“戰而死者”、“刖者之屨”,都屬於“形不全”者,“天子之諸禦”則是用作對於“形全”要求很高的例證。由此可知,所謂形全,是指事物體現了其自身本性、本質之應然時的存在狀態,用我們今天的說法,就是達到了形式和內容的統一,現象和本質的統一。母豬不能關愛它的豬仔了,翣飾不能掛在棺材上了,鞋子不能穿在腳上了,就是喪失了本性、本質,就沒有了應有的內容,就隻有“外殼”而無“實質”了,就是“形不全”。這裏,從認識論方麵說,莊子明白地涉及了內容和形式、本質與現象的辯證關係問題,說明當時的人們已經具有很高的抽象思維能力,並且習慣於運用成對的範疇去分析問題;但莊子想要說的僅僅是,人的身體形貌從屬於道德人格,後者不葆,前者就失去了根本。所以孔子舉出這些事例來,是要告訴哀公:哀駘它是個道德人格十分高大,隻是身體形貌有大缺陷的人。
這裏把“形全”和“全德”即“德全”對舉,接著又馬上跳到“才全”,是否有點不恰當,甚至邏輯混亂,或者需要作出解釋?我未見有注家提出這問題。我暫時也講不出答案,就先看下文吧。
哀公曰:“何謂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哀公未領悟到什麼叫“才全”,孔子就解釋說:生存死亡,落泊發達,貧窮富裕,有能無能,挨罵受誇,乃至肚餓口幹、天冷天熱,所有這些(“是”)一律都不過是事物的自然變化(“事之變”),天命的正常運行(“命之行”)罷了。這些現象每天都在人麵前交替發生,但人的智慧(“知”)不足以探求到(“規”通“窺”)它們是怎樣產生的(此“始”也應是“產生”義,但一般都理解為“根源”)。因此,我們也就不必為它們而影響內心的平靜(“滑和”:“滑”讀“骨”,“擾亂”義;“和”指內心的和諧),不要把它們放在心上(“靈府”即心靈)。要使自己的心靈平和愉快,又與外界的交流暢通無阻,而且不分白晝黑夜,始終如此,總是同外界環境像陽春時光一樣地和煦相處。這就是“接而生時於心”,能夠做到這樣,就叫才全。
有兩句需要解釋一下。
一是“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句,《今注》亦如此句讀,作注曰:“‘豫通’,謂安適通暢”,“兌:悅(《釋文》引李頤說)”。翻譯為:“使心靈是安適自得而不失怡悅的心情。”《正宗》在“和豫”後打逗號,注曰:“和豫:平和愉快。通:指心神的活動通暢。兌:缺口。《說卦》:‘兌為口舌,為毀折,為附決。’句謂,要讓自己的心神活動暢通無阻而又不從缺口流失出去。莊子認為人的心神活動不受外物變化的影響才能保持德全,一受影響就形成了缺口,心神外溢,德就不能保全了。”我則以為,這一句其實十分明白:“之”是指代上句說的“靈府”,即心靈;“通”在這裏是“至,達”義(《國語·晉語二》:“道遠難通,望大難走。”韋莊注:“通,至也。”),故“使之和豫通”連讀是對的。“不失於兌”是“和豫通”的並列成分,是從消極的即“不失”的方麵對“之”(“靈府”)再作申述,從而也就是對“和豫通”作個強調和補充,所以這個“兌”確是借作“悅”。《正宗》讓“心靈活動”作“流失”的主語(主體),令人費解——《奧義》說:“舊莊學誤釋‘兌’通‘悅’。‘內七篇’皆以‘說’通‘悅’,無以‘兌’通‘悅’之例。”這是武斷。既然當時確有借“兌”為“悅”的用法(《荀子·不苟》:“見由則兌而倨,見閑則怨而險。”其中“兌”就明顯是借作“悅”),莊子用上一次,就並非不可能。但《奧義》自己對這一句的理解,倒不失為“一說”:它在“豫、通”二字間打逗號,解釋說,“‘通’即達,合詞‘通達’。‘兌’訓‘門’,喻‘靈府’之門扉,義承老聃‘塞其兌,閉其門’。‘通而不失於兌’意為:葆德者之心扉,對天道則‘蓬門今始為君開’,對人道則‘門雖設而常關’;《人間世》謂之‘無門無毒’”。這比之“兌”通“悅”的理解,可以說“深一些”,但未必“好一些”。
二是“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句。《今注》注曰:“謂是以接物而生與時推移之心(陳天啟說)。”其譯文可看做是對這個注釋的解說:“這樣就能萌生出在接觸外物時與時推移的心靈。”《正宗》作的注是:“是:這。接:接觸,指與萬物交往。而:連詞。生:產生。時:四時。是接而生時於心:這是與萬物接觸而隨時從心裏產生出相應的時令變化。也就是說,才全之人的心順天應人,能隨著接觸到的外物像天一樣而產生出相應的四季變化。”兩書的理解大體上是一致的,但我很不滿意,隻是自己也未想出一個滿意的解釋,就隻好暫不做翻譯了。我的不成熟的想法是:這一句是對“故”字以後的幾句作概括,同時也就是小結上文,直接回答哀公“何謂才全”之問;因此,頭上的“是”字是指代“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的心態、境界,或者說品性,充當這一句的主語;“接而生”和“時於心”是並列的謂語,而且就是字麵義,即“接連不斷地產生,時時刻刻都存在於心中”的意思——因為前文說“事之變”和“命之行”,意味著“靈府”產生的反應也可能是“變”的、“行”的,所以用個“接”字與之呼應,說明心靈的反應是“以不變應萬變”,同時加個“時於心”予以強調。後加“者也”,是表明這是講的一種心態、境界、品性的實在內容;末一句則是點明這就叫做“才全”。很明顯,這個“才”其實是“德”,從下文看,也是如此,之所以稱為“才全”而不叫“德全”,大概是因為這裏的著眼處乃在應對外界變化的能力,而不在如何對待他人。
“何謂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哀公又問什麼叫“德不形”,孔子先打比方說:平,就是水完全停止流動時的狀態,此時水麵可拿來作為平的標準,因為這時候的水既保持著內在的本性不變,同時外在的表現也沒有動蕩。接下的兩句,《今注》、《正宗》作注曰:“成和之修:完滿純和的修養”、“成和之修:養成心神保和的修養。”譯文分別是:“德,乃是最純美的修養。德不著形跡,萬物自然親附而不肯離去。”“德就是形成平和的修養。德不外露的人,萬物就會來歸附而不願離去。”按這注釋和翻譯,孔子完全沒有回答哀公的問題,前麵講“平”的幾句,則簡直是同下文毫無關聯的純粹的廢話。但這怎麼可能呢?
純從字麵看,孔子這段話確實是所答非所問,但從下文看,哀公卻是釋去了疑問,即已經從孔子的回答懂得了“德不形”的含義和它的意義。我據此認定,孔子對“德不形”的解釋乃蘊涵在前麵關於水平的比喻說法之中,並進而推定:(1)“德者,成和之修也”,必是與“平者,水停之盛也”在結構和意蘊兩方麵都可以類比的,從而可以從這個類比中去求得“德不形”的確切含義。(2)“水停之盛”的“盛”,在這裏應是指事物發展的頂點,即“盛夏”、“盛年”這類說法中的“盛”;“之”是“至”的意思,所以講“平”的一句是說,水由流動到靜止有個過程,這過程達到了端點、極點,水就達到完全的靜止,這時它的表麵狀態就是“平”。(3)因此,“成和之修也”的“修”字,也該是一個極限,同樣是指“和”(和諧)的發展、積累達到了端點、極點即最高程度。由此可知,此“修”乃是借作“休”,因為“休”有“盛壯”義,可視為“盛”的同義詞(《詩·周頌》:“休有烈光。”鄭玄箋:“修者,休然盛壯。”)。(4)和“水”對應的“成”字必須是名詞,故應認作“誠”的借字,因為“誠”可指“誠心”,在這裏是特指真實不偽、誠實無欺之心,從而也就是指人的出自自然本性的心靈活動,或者說“道心”。(5)於是可以肯定了:“德者,成和之修也”,乃是孔子給“德”下的一個定義,正確的翻譯應該是:德,就是人的本真的心靈活動的和諧達到了極致的狀態。和水之“平”是判定其他事物平不平的標準一樣,具有這種“德”的人當然就是衡量其他人德性情況的標尺。
按道家的觀點,就像水總要往下流,流到沒有地方流了的時候才靜止一樣,萬物盡管“旁作”,最後也都要“各複歸其根”的(參見《老子》第十六章),亦即從根本上說,都要求成為體現了其自然本性的人。因此,就誰都需要一個“道德標準”,誰都會趨向、認同那堪稱為“標準”的人。這就是最後一句——“德不形者,物不離也”所表達的意思。這個“物”字指的是人。
從以上分析可以知道,這末一句直接針對的,是哀公開頭提出的“是何人也”之問,即是要最後徹底釋去哀駘它這個醜人何以被眾人仰慕、親附的問題。這是這整個寓言的寓意所在。至於對“何謂德不形”之問的回答,則蘊涵在上麵的論述和推論之中(和“外不蕩”是“停之盛”也即“平”的標誌一樣,“德不形”就是“德性充足”也即“德”本身的標誌,或者說人有德性的根本表征,按《奧義》的說法是:“‘內葆之而外不蕩’與‘德不形’互文”),以致問題和回答之間的關係不甚明了,讀來給人以所答非所問的印象了——由此可知,“德不形”的“形”,與《齊物論》中“有情而無形”句中的“形”同義,即是“表現出來讓別人可以看到”的意思,故“德不形”和“水不蕩”即“水停”相對應。所以末句的正確翻譯應該是:(因此)實際有德但人們卻看不到他的德行表現的人,對他人最具凝聚力,會讓人感到簡直離不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