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內篇·德充符第五(2)(3 / 3)

現在明白了,孔子的解釋歸結為:哀駘它的魅力、魔力就在他德性充盈卻又沒有任何在俗人看來屬於德行的表現,即做到了“內葆其德而外不蕩”。哀公領會到了這意思,談話也就結束了——哀公後來的表現證明我以上的解讀符合原文的意思。看吧。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麵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這是說,哀公後來有一天對閔子(有人說,是指孔子的學生閔子騫,但這不必追究)說:我當初以為作君主治理天下,不過是掌握國家綱紀,為百姓生老病死操心而已,並且還自以為完全懂得治國之道了,現在我聽了至人的一番話,才知道實際上恐怕不是如此,我還會因行事輕率而弄得亡國下台的。我與孔丘不是君臣關係,而是道德上的朋友了——“南麵”本是說古代作君主或大官的人辦事時總是麵向南方,後來就成為特指居高位者施治的專門術語了;“紀”有“綱紀、紀律”義,也有“治理”義,但當時的綱紀主要是用來治民的;“輕用吾身”在這裏理應是指輕率行事(“用”兼有“使用”、“對待”義);“無其實”應作何解,我還沒有定見,譯文隻是我現在的理解,《今注》譯作“實績”,恐怕一定不對,因為哀公這段話是講他聽了孔子上麵那番話後的體會,想說的正是:他從前還算是個想當個好君主的君主,所以總想做出一些實績來,也就是想表現出一些德行來,現在知道了,這有違“德不形者,物不離也”的真理,結果將適得其反,還會導致“亡其國”(這個“其”字是反身代詞,相當於“自己的”,有的版本作“吾”)。

關於這個寓言,我還想說的是:這實際上是在宣講老子的治國理念,即要“無為而治”,要“以其不爭”,來達到“天下莫能與之爭”。莊子加了個新提法:好君主與百姓的關係是“德友關係”。從這一點看,莊子並非不關心政治,《莊子》至少也包含有教導如何為政施治的內容。

還說一句:我上麵對“德者,成和之修也”句和“德不形”的解釋,又是“空前的”,但我十分自信,甚至有點得意。自覺不足的是,由於中間雜糅著對於別人說解的分析和批評,行文顯得很不明快了。

支離無脤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盎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這是說:一個駝背、跛腳、豁嘴的人去遊說衛靈公,衛靈公很喜歡他,再看正常人(“全人”指身體健全的人),就覺得都是些兩個肩膀托著一個細長脖子的難看的人了。一個脖子像葫蘆,上麵還長著個大肉瘤的人去遊說齊桓公,齊桓公很喜歡他,再看正常人,就覺得都是些兩個肩膀托著一個細長脖子的難看的人了。由此可知,一個人道德上高尚了,別人就會不計較他形貌方麵的缺陷,人要是念念不忘自己所應該忘記的東西,而忘記了自己應該不忘記的東西,那才是真正的健忘——這段話的意思肯定是這樣,由於原文是帶比喻性的說法,譯文就可能多種多樣了,我這隻是“不錯”的一種。兩個人名的用字,曹礎基先生注釋得最為簡明,現照抄:“(yīn因)跂支離無脤(chún純),按形狀虛設的人名。曲,傴背。跂,企,走路腳跟不著地。脤,通唇。”“甕(wēng翁)盎(àng盎)大癭(yǐng影),假設人名。意為像瓦甕那麼大的腫瘤。甕盎,裝東西的陶器。癭,長在脖子上的一種囊狀肉瘤。”又,對“其脰肩肩”句,他說:“脰(豆),頸。上一‘肩’字解肩膀,下一‘肩’字解肩負。句謂他的脖子要用肩膀來托住。”但更多注家說,“肩肩”是“形容細長的樣子”。

對這段話要談點感想的話,我想推薦《感悟》作者的感悟:“的確,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對於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人們也會往往在為其德性感動時而忽略其外在形象。這裏的關鍵話語是指出人們在生活中往往是:‘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對於‘道’外之境界,如人的外在形象,特別是《齊物論》中講的‘是非’之爭,應當忘,卻不忘。而對於修養內在精神,特別是體‘道’而得‘道’之境界,不應當忘,卻忘了。”我要補充的是:人的外表的美醜,在很大意義和程度上是人自己賦予觀察對象的,即本來就帶有很大的主觀性,因此,人們敬重某人之德,就會覺得他外表也很美,至少不醜,相反,認定了某人缺德,就同時會覺得其相貌也醜陋,至少談不上美了。在這一點上,古今中外的人都是一樣的。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總不願把好人描繪得外形很醜陋,把壞人說得很美麗、漂亮。所以電影裏正麵人物都是漂亮的,壞人至少給人的“觀感”是醜的。莊子對此有著深刻明確的認識,所以有本章開頭的兩則故事,他由此又引申出當忘什麼和不當忘什麼,是因為他預定了人之為人的本質乃在人的德性,而不是外表。在這一點上,儒道兩家是完全一致的。

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斫,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這是作進一步的發揮,關鍵是要讀懂頭一句。其中的“遊”字,《今注》翻譯為“悠遊自適”,這與後文聯係得不夠緊密,也未突出聖人之遊的特點。《正宗》作注曰:“遊:這裏指心遊,即心神活動。”故將頭句翻譯為:“所以,聖人心神有所活動”,似乎認為常人連心神活動都沒有,恐怕不會是原文作者的意思。《感悟》說:“這裏的‘遊’,當然是遊於‘道’。”這個“當然”,顯是用來逃避說明理由,因為這裏的理由並不是自明的,還“當然”須要交代一下。其實,這個“遊”乃是交遊,即同人交往的意思,並且句中的“所”字不僅是起增加一個音節的作用,更是起連詞的作用,“若”義,即“有所”相當於“如果有”(“所”字有此用法的例證是《論語·雍也》:“餘所否者,天厭之!”)下句的“而”通“則”,就是與這個“所”字相呼應的。所以頭一句是條件分句,後麵四個並列的分句一起充當主句,全句是說:因此,聖人若是同別人交往的話,他將把玩弄心計(“知”)看做是罪孽(“孽”),把訂約結盟(“約”)看做是欺詐(“膠”),把向人施惠(“德”)看做是拉攏對方的手段(“接”),把講究禮儀(“工”)看做是商賈的推銷行為(“商”)。不用說,這是說聖人反對在人際交往中搞“知、約、德、工”這一套,認為隻須按人的自然本性彼此真誠相待就行了。所以接下又用四句分別說明聖人所以如此看待“知、約、德、工”的原因,同時也就又把“不謀、不斫、無喪、不貨”這四個“天鬻”交代出來,申明人類既然有“天鬻”,本來就不必搞任何人為的東西。下文可以這樣翻譯:聖人不謀求(“謀”)什麼,哪用得著心計;聖人不討伐(“斫”)誰,哪用得著欺詐;聖人無所丟失(“喪”),哪用得著向人施惠圖報;聖人不做買賣(“貨”),哪用得著進行推銷活動。這四方麵的品性是上天培育(“鬻”通“育”)的;上天培育,也就是上天提供食物(“天食”。此“食”為動詞,讀“寺”,“供養”義)。既然有上天供應食物,又何需有人為(“人”作動詞是“人為”義,也可認作名詞,特指人為的東西)的東西呢?——我這翻譯所體現的理解,和注家們給出的理解,多有出入,現將《今注》與《奧義》的譯文抄錄如下,以作比較:

《今注》:“所以聖人悠然自適,而智巧是災孽,誓約是膠執,施惠為交接的手段,工巧是商賈的行徑。聖人不圖謀慮,哪裏還用智巧呢?不斫削,哪裏還用膠執?渾然無缺,哪裏還用德行呢?不求謀利,哪裏還用通商?這四者就是天養;天養就是受自然的飼養。既然受自然的飼養,又哪裏還用人為的!”

《奧義》:“所以聖人乘物以遊心,把用知於外視為妖孽,把禮教外約視為膠漆,把臨人以德視為喪德,把工於心計視為商賈。聖人不謀算外物,何須用知猜度他人?聖人不割裂萬物,何須膠漆粘合物我?聖人無所喪失,何須貪得無厭?聖人不做交易,何須商賈之詐?四者原屬天賦真德,天賦真德是天道所賜的精神美食。既然是天道所賜的真德,又何必用於人道使之變成偽德?”

這段話用個“故”字承接上文,說明“知、約、德、工”就是人應當予以忘卻的,“不謀、不斫、無喪、不貨”則是不該忘記的。提倡這“三不一無”,則說明莊子主張人們去過一種超然物外的恬靜的生活,這種生活也就是順應自然本性,不摻雜任何人為的東西。從曆史發展規律的眼觀看來,這不僅是烏托邦,而且是逆曆史潮流的反動思想,因為人類曆史,也即人類文明的發展,就是“人為”的發展和積累的過程。是的,莊子提出這種理想和主張,乃是基於對當前“人為”的不滿,和當前的“人為”確實有違人的本性,是人被異化了的表現,或者說,是異化了的人“為出來的”。但問題是,克服這種異化現象,仍然得靠“人為”,而不能是去“人為”。在這一點上,儒家可能沒有道家深刻,但總體上更為正確。

《奧義》說:“四真德形於外,必定變成四偽德”,對此做的說明很有意思,值得一讀,但我隻推薦,不抄錄了。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乎大哉,獨成其天!這是接著上文說下來的,頭兩句就是莊子提出的實現上述烏托邦主張的綱領:隻保留人的自然形體,去除人的世俗情感。接下兩句是作簡要的說明:因為還有人的形體,就還可以與他人合群;沒有了世俗的情感,就不會陷入是非之爭。最後是兩句口號:舉凡屬於人為的東西都是渺小的!唯有天成的東西才是偉大的(“謷”:“高大”義)!——這兩句,《今注》的譯文是:“渺小啊!與人同類,偉大啊!和自然同體。”《正宗》的是:“太渺小了,屬於人的那點東西!太偉大了,自己成全天性!”

看來,莊子最為關注的是“泯是非”,他認定:是非之爭的根源在“人為”,又是“人為”的集中表現;沒有了是非之爭,是人類回歸自然、恢複天性的根本標識。

《奧義》對這幾句的翻譯值得推薦:“至人有人之俗形,無人之俗情。有人之俗形,故能與眾人相處為群;無人之俗情,因而人間是非不沾於身。有人之俗形,僅是至人‘屬人的’的渺小外在表象;無人之俗情,才是至人‘獨成其天’的博大內在本質。”

六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

莊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這最後一章是作總結了。惠子對莊子說:人本來就無情嗎(此“故”通“固”)?聽莊子作了肯定回答後,又問:人如果無情,怎麼稱為人呢?(“而”用於連接主謂語時,相當於“如果”。《論語·為政》:“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莊子回答說:大道給了人的容貌,上天給了人的形體,怎麼能不稱為人呢?惠子就又反問說:既然稱為人了,又怎麼會無情?莊子就解釋說:你說的這個情,不是我說的情。我所謂的無情,是說人不會為了滿足自己的好惡而損害自己的身體,總是順應自然而不人為地去增益自己的生命。惠子還不明白,又問:不增益生命,怎麼還會保有身體?莊子開始批評惠子了,說:大道給了你人的容貌,上天給了你人的形體,那就不要為了滿足自己的好惡而損害自己的身體,現在你背離(“外”)你作為人的天性,一味勞碌消耗你的精神,隻知靠著樹幹高談闊論,或者伏在書桌上打打盹,上天特意造了你這樣一個人形,你卻老是宣揚什麼堅白論——這樣描述一下惠子的實際生活,是要說:你正好陷入了“以好惡內傷其身”的境地,所以你辜負了“道”給予你的貌和天給予你的形而不自覺,也就根本不能理解“獨成其天”者的“情”,也不知道怎樣正確對待自己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