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話,《感悟》認為是莊子對道的“集中概括的描述”,並作了極高的評價,說:“所謂‘有情有信’,不可做字麵的理解,不是通常的‘情感’和‘信義’,而是指‘道’具有使人動情和值得充分信賴的豐富內涵。而‘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則顯示出‘道’的非實體性、非對象性……到了莊子這裏,‘道’的這種本根性得到更加深刻的表述……深刻在哪裏?就深刻在提出‘道’的‘自本自根’。”這說得很對,實際上,這段話確實是對《老子》第二十一章和第二十五章的解說式發揮,有興趣的讀者不妨把《老子》的那兩章拿來對照地讀一下。
但我還想說:莊子對道的這個“集中概括的描述”,雖然具有很高的抽象性,但由於是完全脫離了任何具體事物的存在,即不是憑借人的思維從一切具體存在物中抽象出來的,就反而又像是一樣特殊的“東西”,它同天地等“普通的具體東西”的關係,隻能是母子關係,而不是屬性同它的承擔者(載體)的關係,因此,這個“道”就不能是“道理”、“為人之道”這類說法中的“道”,說它對人立身行事具有指導意義,就很不好理解了;另一方麵,說有這樣一個處於時空之外的“東西”存在著,實在有些神秘,難免讓人把它和神仙鬼怪聯係起來,而視為同類的存在。難怪張恒壽先生說這段話表現了神仙思想。這種高度抽象性和“特殊東西性”的結合,也許是當時人的抽象思維能力既有了很高的水平,又發展得不完全的表現,從實踐上說,則使得他們對“道”概念的運用很不規範,具有很大的隨意性。這是作為後人的我們讀到他們寫下的含“道”字的文句時,常常感到難以準確把握其意蘊的主要原因。
《奧義》說:“‘道’的根本性質,被莊子概括為不可移易的‘二有二無’八字:‘有情有信,無為無形’。”並解釋說:“‘有情’即真實性,‘有信’即規律性;‘無為’即自然性,‘無形’即抽象性。綜合言之,‘道’就是絕對真實又絕對抽象的普遍自然規律。”這說得很好,但在莊子心中,未必有如此明晰的規定,你用最後這個綜合定義去理解《莊子》書中的“道”字,一定會發現有不少“例外”。
括號中的話是說,古代有十三個人或神或星鬥得道後,就本領大增,實際上成了大神仙。這更明顯地表現了“神仙思想”,《今注》說:“這一節神話,疑是後人添加,亦無深意,無妨刪去。”還征引了好幾個注家所做的論證。我也同意這個看法,因此,我對這段話就不作解說了,隻把《今注》給出的譯文(它譯得最簡練)抄下,算是給讀者提供一份“談資”:(狶韋氏得到它,用來整頓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來調和元氣;北鬥星得到它,永遠不會改變方位;日月得到它,永遠運行不息;堪壞(山神)得到它,可以掌管昆侖;馮夷(河神)得到它,就可以遊於大川;肩吾(山神)得到它,可以主持泰山;黃帝得到它,可以登上雲天;顓頊得到它,可以居住玄宮;禹強(北海神,人麵鳥形)得到它,可以立於北極;西王母得到它,可以安居少廣山上,沒有人知道他年代的始終;彭祖得到它,可以上及有虞的時代,下及五伯朝代;傅說得到它,可以做武丁的宰相,執掌天下的故事,死後成為天上的星宿,乘駕著東維星和箕尾星,而和眾星並列。)
四南伯子葵問乎女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聞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
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告而守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故]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南伯子葵問女偊道(“女偊”是人名,據說是古時一得道之人):您已經上歲數了(“之”作副詞,“已經”義。《孟子·萬章上》:“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前句中“之”訓“已經”),但麵容氣色還像個小孩子,為什麼?聽到女偊的“吾聞道矣”的回答後,就又問:道是我能夠學到的嗎?於是引出女偊的一篇大議論。他先是說(“亦易矣”之前的話):不能,因為你不具備學道的素質;有個叫卜梁倚的人具有聖人之才,隻是沒有成聖之道,我則雖有成聖之道,但無聖人之才,我想用成聖之道來教化他,也許可以把他教化成聖人,即使教不成聖人,我以成聖之道告誡他這聖人之才,也會容易一些的——這裏將“聖人之才”和“聖人之道”對舉,女偊還說他自己沒有前者隻有後者,所以我以為這“才”就是指才具,不過強調的是天賦素質方麵,“道”則是指將人培養成為聖人的方法、途徑,而非“得道之人”這類說法中的“道”,所以將“聖人之道”譯為“成聖之道”(《今注》譯作“聖人的根器”,有人譯作“聖人的秘訣”,唯《正宗》照搬“聖人之道”)。又,前句說“教之”,“不然”句改“教”為“告”,“告”當與“教”稍有區別,即應是指一種具體“教法”了,所以我翻譯為“告誡”。
這明顯是說,學道也要有條件,不是任何人都能學得到的,對此,我感到惑然。如果這樣,“道”豈不是一種對於學“道”者的先天素質也有特定要求的專門知識或技能了?莊子哪會這樣規定他信奉並向人推薦的“道”?但《感悟》的作者竟然加以肯定,說:“值得注意的是,在女偊具體講得‘道’過程之前,特別強調了得‘道’要有特殊條件,即需要有‘聖人之才’。這表明,莊子洞察到人的先天性即‘天才’的重要意義……在體‘道’這個領域,進入這個創生之源的領域,就更需要具有先天性的‘天才’條件了。”這話似乎表明,在論者心中,對莊子的話是隻能讚揚、拔高而不可作半點批評的。但我要說:豈有此理!我們現在也教人要樹立正確的世界觀、價值觀,即也是宣傳、提倡甚或是向人們“灌輸”一種我們認為最正確的,亦即最能給別人和自己真正帶來幸福的“道”,學這個“道”也需要具有特殊的“先天性”條件嗎?如果是這樣,我們竟然向所有“芸芸眾生”宣講、推介之,豈非有意對牛彈琴,自討沒趣?或者我們這個“道”不配稱為“創生之源的領域”,所以才是任何人,包括無才之輩,以至“低能兒”都可以學到手的?如果誰回答說“就是這樣”,則我更要說:豈有此理!
《奧義》也發現了我上麵感到“惑然”的問題,但作者自己把它消解了:“子葵問‘道可得學耶’。女偊所答‘惡可’,不能誤解為‘道不可學’。‘惡可’當與‘子非其人’連讀,但‘子非其人’意為子葵業已成道,而非子葵不具備學道資質。所以女偊並未傳道子葵,而是描述如何傳道卜梁倚。”這同樣是要“硬把”莊子“解說為”沒有半點缺點、不足的人,以至於不講邏輯了:如果是因為子葵業已成道,故而對他的“道可得學耶”之問作否定回答的話,則女偊先加重語氣地回答說“惡!惡可!”然後才說“子非其人也”,乃意味著他對子葵的“道性”評價甚高,既如此,子葵當必知“道可得而學”,也知女偊“年長矣,而色若孺子”,是因為他已“聞道矣”,就既不會有前麵的“何也”之問,更不會問“道可得學邪”了;既有此二問,《奧義》的推論就不能成立。又,“女偊並未傳道子葵,而是描述如何傳道卜梁倚”,這正是,至少也可以作為女偊認為子葵“不具備學道資質”的證據,怎麼能前麵加個“所以”,就隻是表明女偊認為子葵“業已成道”,因而不必再學了呢?這有點“強詞奪理”了。
其實,僅就這一段話而言,莊子倒不一定是犯了上述的、認為學道要有“聖人之才”的天賦條件的錯誤,更可能隻是犯了邏輯錯誤:子葵是問女偊何以年長而“色若孺子”,女偊回答說“吾聞道矣”,他這所謂的道當然是指能夠讓人青春常駐之道,從而必是、隻能是“道通為一”、“唯道集虛”之“道”,而不會是特指“成聖之道”;因此,子葵進而問“道可得學邪”,乃是問他可否學到“此道”,但女偊回答這問題時,卻轉移了論題,改換為“成聖之道”了,並且把人家問“道可得學邪”,理解為“我可成聖邪”了。成聖之道隻是培養聖人的“方法論”,不可能憑借它就可以將任何一個人造就成為聖人,具有某些天賦條件當然是成為聖人的必要條件,他知道子葵不具備“聖人之才”(“子非其人也”),就按照自己的思路作答非所問的回答了。問題乃出在這裏。可見莊子並沒有一般地認定學道要有天賦的“聖人之才”,而僅僅是說,將一個人培養成聖人,要求他有一定的天賦條件;這是並無錯誤的。由此可知:(1)莊子,即本章作者心中的“聖人”概念,和儒家所謂的聖人一樣,是最高道德人格和極大事業成就的統一,因此確實是隻有少數“得天獨厚者”才能達到的,這個意義上的聖人,自然不等於通常意義的、即泛指“得道之人”的聖人,對後者並無事功方麵的要求,也就沒有天賦條件的限製。本文確實沒有把這兩個聖人概念交代清楚,但這似乎也是中國古人寫文章的“常規”,你誤會了,還隻能怪你沒有讀懂。(2)《感悟》和《奧義》在這裏犯了三個錯誤:一是沒有看出或不承認原文的錯處,二是誤解了原文的意思,三是在自己誤解的基礎上作了很錯誤的分析和評價,或不必要地為莊子作強詞奪理性的辯護。
“吾猶告而守之”至“入於不死不生”之間的一大段話,是女偊講述卜梁倚在他的堅持不懈(“守”)的開導下,如何一步步地由體道而得道。對這段話中有些提法的理解,《今注》和《正宗》頗不一致,例如“外天下”被分別譯作“遺忘世故”和“把天下置之度外”;“能朝徹”,前者譯作“心境就能清明洞徹”,後者翻譯為“一旦明徹”。就我所見,《感悟》對這段話的理解是最為準確而且深刻的:“這裏所說的‘外’,直接的理解就是與己無關,在思想理論上就是‘超越’之意義。這裏所說的‘天下’,就是指儒家‘平天下’的‘天下’……對於莊子來說,提倡‘外天下’,並不是如有些學者理解那樣是‘出世’,而是站在‘道通為一’的高度化解‘天下’之紛爭。所謂‘外物’之‘物’,就是《齊物論》描述的人一生下來就與之‘相刃相靡’的‘物’,就是在‘物欲橫流”中人為‘物役’、‘物累’之‘物’,超越這種‘物’,就是砸碎人精神上最沉重的枷鎖……‘外生’的超越包括了前麵兩個超越,是最根本性的超越。這種超越的視野和境界,被稱為‘朝徹’和‘見獨’……初升的太陽把夜的昏暗消退了,展現出一個清明澄澈的世界。這就是所謂‘朝徹’。不難理解,莊子借以表達的,則是人的視野和境界在超越中展現的一次‘輝煌日出’。這樣,在獲得一個大視野和高境界後,能產生特異的獨到之見,所謂‘見獨’,則是必然的。這種‘朝徹’和‘見獨’所達到的大視野和高境界,就是‘無古今’和‘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之前的文字(此句前,《奧義》據劉文典說加了個“故”字,我以為加得好),無須再作解釋了,我自知作不出更好的解說,就幹脆把別人的精妙之論轉抄給讀者,也不失為一種正確的態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