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不久子來也病了,氣喘籲籲,好像快要死了,妻子兒女們圍著他哭。子犁去探望他,看到這情景,就斥道:你們走開,一邊去!不要為親人的死亡傷心(“怛”有“憂傷”義,也有“驚動”義,一般都取後義,我以為取前義更合情理;“化”有“死”義,如《孟子·公孫醜下》:“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其中“化”訓“死”)。然後靠著門對子來說:造化真偉大!他又要把你造化成什麼呢?將把你送到哪裏去呢?把你造化成老鼠的肝髒嗎?把你造化成小蟲子的臂膀嗎?
這裏體現的自是把生死視為一體的人的觀點,就是說,子犁這樣說是合邏輯的,是踐履他們前述交友約定的表現。值得思考的是:他為什麼要用變為“鼠肝”、“蟲臂”來預測朋友的可能的“前程”、“來世”,而不是如俗人那樣,祈禱親人來世成為大富大貴之人?我以為,莊子在這些地方也是動過心思,有所寄托的。《感悟》認為,這裏表明,“道家,特別是莊子,不僅在人際之間破除儒家的等級,主張平等,而且在人與自然界動植物之間,也主張人與物平等,在這個意義上,莊子已經有了某些今天環境倫理的思想萌芽”。我以為,這推想隻是合思維的邏輯,但不切時代的實際。莊子的時代不可能產生人與動植物平等的思想,出現真正屬於這種思想的“萌芽”也不可能,何況本文並不直接涉及人們之間以及人與動植物之間的平等問題,他不會從這個方麵去矚望朋友的“來世”的。因此我認定,子犁,即莊子,特意舉出“鼠肝”、“蟲臂”這兩樣最為人們所厭棄的東西,不過是強調地、誇張地表達這個意思:變成什麼都是可能的,變成什麼都與你的現在無涉,都不影響你的價值。問題是,這裏雖然蘊涵著“萬物齊一”或者說“齊萬物”的觀點,但在莊子時代,這觀點乃是為了給當時社會上的“失意者”尋找“自我安慰劑”而發明出來的,並非基於某種要求消除現實的“社會不公”的倫理價值觀,因為人類永遠都隻會提出自己有可能解決的任務,在當時,“社會不公”不會是真正受壓迫者的憤怒的呼喊,而是壓迫者隊伍中被邊緣化了的、即感到“分贓不均”的“失意者”的怨聲。“失意者”感到“失意”的深層原因,正在於他們思想的深處存在著一個人們不可能平等的觀念,就是說,他們自以為德才超群,理應被尊為“人上人”,但“人上人”的位子多被別人占去了,他們沒有了用武之地,淪落為“吃殘羹剩飯的人”了,於是,“酸葡萄效應”使得他們生發出“得誌的權勢者們也不怎麼的,大家其實彼此彼此,我更未必沒有強過他們之處”的心理,以此自慰。但這類人往往確實具有較高的文化修養和思維能力,他們為自己鳴不平、爭地位而構造的理論體係,必是頗為精致的,把問題放到更大的時空中去考察,使現存的實際差別在大範圍的比較中顯得微不足道,則是他們進行論證的必然選擇;因此,他們的理論相對於權勢者最常采用的“就事論事”的論調與證明方法,具有了深刻性和更大的論證性。莊子就是他那時代中的這類人和這種思潮的代表。因此,莊子宣講的“萬物齊一”、“道通為一”,不是建立在對於社會、世界發展規律的認識的基礎之上的科學的“平等觀”,連“萌芽”也談不上,隻是在外觀上,在深層的理論形態上,同前者具有一致性,即在“橫斷麵上”可以有重合的內容。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深層的理論與當前實踐離得較遠,常是實踐目的相反的人都可以利用的(所以極想當皇帝的人,起來造反時多是打著“人人平等”的旗號)。這裏涉及的是莊子思想的社會基礎問題,本書不想多談,打住吧。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物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子來回答說:兒子對父母,無論要到東西南北哪裏去,都得聽父母的安排(“父母於子”應是“子於父母”的改裝,好讓“子”字靠近“東西南北”);自然對於人,無異於父母(“陰陽”當是“自然”的代稱;“不翅”即“不啻”)。所以自然要是讓我走向死亡(“近”在這裏是作使動用法的動詞)而我不聽從的話,那是我違抗父命(“悍”同“捍”,“抗拒”義),它有什麼過錯?(“罪”可以僅指過錯。《孟子·公孫醜下》:“此則寡人之罪也。”)況且天地(“大塊”)使我得以寄托於人的形體,還讓我從事勞動以維持生命,使我能夠安逸以度過晚年,最後才叫我休息,走向死亡,可見它要我好好地活著,正是要我也好好地死去。要是一個鐵匠打鐵的時候,那塊鐵跳起來說:“我一定要成為鏌鋣寶劍!”鐵匠一定會認為它是塊不好的鐵(“祥”有“好、善”義。《墨子·天誌中》:“且夫天下蓋有不仁不詳者。”)。因此,如果誰一經有了人的形貌(“犯”通“範”,此處為“模型”義,又用作及物動詞了),就大叫“我要繼續做人!我要繼續做人!”造物主也一定會認為他是不好的人。要是隻有(“特”可以表示範圍,相當於“隻、僅僅”)做了人才非常高興(“猶”可表示程度高),似乎人的形態千變萬化而沒個完,那麼做人的快樂還數得清享受得盡嗎?我既然把天地當做一個大熔爐,把造物主看做是大鐵匠了,那麼,把我投到哪裏去不可以呢?說完,他就酣然入睡了,後來又清清爽爽地醒過來——有幾點需要說明:
1.“載我以形”幾句,已在第二章中見過,《今注》說是“錯簡重出”,現在看來,放在這裏果然較為適合。這幾句,我的譯文同其他注家的翻譯出入頗大,例如《今注》的譯文是:“大自然給我形體,用生使我勤勞,用老使我清閑,用死使我安息。因而以生為善的,也應該以死為安善了。”《正宗》譯文顯示的理解思路與此完全相同:都把“以形”、“以生”等看做“方式狀語”,又都認為“故”字引出的後兩句之間是因果性順承關係,我則認為前者乃“目的狀語”,後二句間的關係也是後句充當“目的副句”。
2.後段話中有一個“今之”和兩個“今一”,我以為,“今”字在這裏是表示假定,“如果”的意思(《孟子·梁惠王下》:“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其中“今”就相當於“假如”。“之”也有“如果”義,“今之”連用和“浸假”連用一樣,都是雙音節連詞);“一”相當於“一旦”、“一經”,所以我的翻譯也與眾不同,因為一般都訓“今”為“現在”。又,將這段話中的“大冶”翻譯為“鐵匠”或“工匠”,乃屬“翻譯技巧”;“大冶”其實是借以指稱“打造”包括人在內的所有“物種”的造物主,所以後一句可以用“夫造化者”來複指它(“夫”是代詞,“此”或“那”的意思)。
3.“特犯人……可勝計邪”這二十九字,也在第二章中見過,放在這裏確實更能與上下文義貫通:這兩句是用來說明,人們爭著要做人其實是不明智的,因為這是建立在“做人的快樂無窮”這個認識上,而這並不符合事實。所以下句才接著說:把我變成什麼都可以(“惡乎往而不可哉”)。
4.末兩句,《正宗》翻譯為:“成為人就進入人生的夢境裏去了,化為另一物種,就又忽然覺醒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如此翻譯,但我對自己的譯文也沒有把握,隻能說是“姑妄譯之”——“成然”、“蘧然”究是何義,我未見到過有說服力的訓釋,我是按字麵理解:“成”為“完成”義,此處指“說完”;“蘧”通“蕖”,指荷花,故“蘧然覺”是比喻醒來時神誌清爽,心情舒展,一臉陽光,像荷花一樣燦然。《奧義》說:“‘寐/覺’兩句是子來闡明‘造化’之後,進而闡明‘物化’之語。人之生如黎明覺醒,人之死如入夜睡寐。死亡是生命最後之‘攖’,不懼死亡而‘寧’,方為‘攖而後成’,故子來笑稱自己之死為‘成然寐’。‘蘧然覺’前射《齊物論》夢蝶寓言之‘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此之謂物化’,故子來預言自己必將‘蘧然覺’地‘物化’新生。”這是把這兩句看做是子來談話的“結束語”,而非子犁的客觀描述,所以它翻譯為:“我將完成此生而物化睡寐,又將變異物形而新生覺醒。”——《奧義》說,子來的話後麵脫漏“發熱汗出”四字,那才是客觀描述。果真如此的話,我以為它對“寐覺”二句的解釋最為可取。
5.所謂的不祥之金和不祥之人,究竟是對誰不祥?顯然不是對“大冶”和“夫造化者”,因此必是對那塊鐵和那個人自己不祥。那又是為什麼呢?怎樣個“不祥”呢?《感悟》的回答是:因為那樣要求乃意味著希求“強出人頭,突出自己”,而“如果人類蓄意突出自己,唯我獨尊,認為可以高居於自然界之上,那麼人類就實質上把自己孤立於‘道通為一’的整體之外,其‘不祥’是可想而知的。相反,應當‘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即具有‘道’的視野與境界。那麼,就個人而言,在麵臨死亡之時,就不會畏懼,視死如歸”。我以為這回答很不得要領,並且不合邏輯:鐵隻是要求成為寶劍,哪談得上“高居於自然界之上”?莊子一點不否認事物之間的實際差別,怎麼希求“高居”就會孤立於整體之外?我的想法是,前文作的“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和“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的比喻,已同時為這兩個問題提供了回答:你提要求,就是不聽造物者亦即父母的話,就違反了對父母要“唯命之從”的準則,就該受懲罰。原來,莊子是把“造物者”看做最高統治者、獨裁者,而所謂的悟道、得道,就是自覺地、無條件地接受這個統治者、獨裁者的任何安排與處罰。據此,我不免作想:因生病而殘疾了,死亡了,可以認作是造物者的安排,理當安然、欣然地接受,被他人、被人世間的惡勢力折磨成殘疾了、死亡了,也可以並且應該認為是造物者的安排,同樣必須安然、欣然地接受嗎?按說,這二者間的區別是沒有意義的,在《莊子》書中也找不到論述這裏具有原則性區別的文字,更沒有談及在後者的情況下應如何抗爭的意思,既如此,在實踐上,莊子豈不是教人一切都聽天由命,不分是非善惡,不分青紅皂白,“道通為一”地接受一切?果然如此的話,他的理論到底將給誰帶來真正的現實利益?又有誰會真正地信奉它?“莊學”在秦以後長期沒人問津,直到佛教盛行的魏晉時代才一下子興旺起來,是否同它的這個本質之點有關?所有這些,是很值得深刻地思考和反省的,特別是對一味“捧莊”的人。
不講遠了,僅就這一章而言,子來的話不過是教人不要擔心死後不再為人,也不要擔心、埋怨死亡,要平靜地、寧定地、甚至還懷著感恩之心地麵對死亡。這無疑是正確的,就是說,能幫助人減少對於死亡的恐懼。
]六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語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這一章也是講交朋友。“相與於無相與”是什麼意思?《今注》作的注釋是:“形容相交而出於自然”,我以為是準確的,就是說:雖然相交了,可以說是朋友了,但並沒有任何有意的作為,旁人看不出任何“痕跡”,似乎沒有“相與”、不是“相與”。這接近於我們帶著褒義、欣賞口氣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對後一句也應如此理解:“相為”是相互之間有所作為的意思,從交友方麵說,就是“相(互幫)助”,因此,《今注》說是“形容相助而不著形跡”。對這兩句,《正宗》注完後補充說,“兩句是針對世人相交、相為都帶有功利目的”而發,也說得很中肯。我要說的是,在我們中國人,既有孔夫子提倡的“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的交友之道,也有“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多個朋友多條路”的交友之道,前者自然大受讚揚,褒為“君子之交”,後者頗受詬病,斥為“狐朋狗友”,但實際上,後一“道”是更加“深入人心”,影響大得多的,真正構成為我們民族的“交友傳統”;在民間,可以公開地即不以為羞恥地宣講此道,在上層、官場,則雖然有塊遮羞布,講什麼“公事公辦”,其實卻是此道作為“潛規則”在人際關係中發揮最大的作用,在辦事時表現出最高的效能。這,可說是中國人的基本常識。據此我認定:莊子的這兩句話,這篇寓言,必是針對當時的官場情況而發,是代表因為“少了朋友少了路”而在競爭中失敗了的“失意者”說話:既對因有狐朋狗友之助而成為權勢者的人表示譏諷,又讓自己能夠憑借“我不拉幫結派,所以沒有得勢”的“清高解釋”而得到安慰——我無意貶低莊子,隻是根據“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原理,和普通人的心理規律,以及中國人的交友實際,做了這種推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