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內篇·大宗師第六(4)(2 / 3)

這兩句,我未見有理解得基本正確的。試看三家的譯文。

《今注》:“孟孫氏認為,人有體型的變化而沒有心神的損傷;有軀體的變化而沒有精神上的死亡。”——該書有注曰:“有駭形:‘駭’當讀‘改’,謂形態有變易。(楊樹達說)”“有旦宅而無耗精:‘旦’即嬗、禪等字之借(章炳麟說)。‘旦宅’,形骸之變(郭《注》)。按‘旦’借嬗,即變化之意;‘宅’為‘神之舍’(成《疏》),指軀體而言。‘耗精’,今本作‘情死’,依劉師培之說,據《淮南子·精神訓》改。”

《正宗》:“再說,他看待人的死亡,確有形體上的駭異,但並不損傷人的心神;(人的軀體如同是)人們有個白天的房子,離去了真我並沒有真正的死亡。”——該書也作了注:“駭形:對形體變化的驚奇。損心:心靈上的損傷。旦宅:白天住的房子。比喻人的軀體是真我在陽世臨時寄寓的地方。情死:真的死。”

《感悟》:“在這裏,孔子自知與顏回還處於沒有覺醒的夢中,孟孫氏則不僅覺醒,而且‘特覺’。其表現是‘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駭形’指孟孫氏‘人哭亦哭’。‘無損心’指其‘哭泣無涕,中心不戚’。這正是道家超然態度的一種表現。”

《奧義》隻對這段話的前四句作了解釋,說:“意為:況且萬物每時每刻均在物化漸變,怎能知曉自己不會物化死亡?堅執自己不會物化死亡之人,怎能知曉自己業已物化漸變?”這同我的理解雖有差別,但方向一致。對難解的“損心”、“耗精”句,它說:“‘形’、‘宅’均指身形,身形是德心的居所。‘駭形’、‘怛(旦)宅’均屬不能無慨的對死亡之感觸。兩句意為:真人徹悟死亡就是物化,而物化的終極原因是造化,因此不逃避物化而遊心造化,所以‘無損心’、‘無耗精’。”這就說得不準確,像是有意含混以敷衍讀者了。

如果確認隻有我以上翻譯所體現的理解才符合或比較接近原文意思,讀者會有怎樣的感想?是不是要說,在對古代經典的解讀方麵,我們既不必太迷信名家,也不要太崇拜古人?

第三段,“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非吾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這段話是離開孟孫才的表現這個具體問題,轉而作一般地議論了。前幾句的字麵意思是:再說(“且也”),人們在一起時,總要對人說“我的”(一般認為,“相與”在這裏是“互相稱說”義,我則以為這“與”是“語”字之誤。“耳矣”是兩個語氣詞連用),但怎麼知道這個我所謂的我,其實並不是“我”呢?而且,你還可能夢見你變成一隻鳥高飛到天上去了(“厲”借作“戾”,“至、到”義。《詩·大雅·旱麓》:“鳶飛戾天。”),或夢見變成一條魚沉到深水中去了呢。所以真說不清(“不識”),現在正在說話的人,是醒著的呢,還是正在做夢——為什麼來上這樣幾句?注家們多隻顧注釋詞語和一句句地作翻譯,不討論這類問題(就因為如此,他們對文句的理解往往不夠準確甚至完全錯誤)。我以為這話還是落在該如何看待孟孫氏居喪表現的問題上,就是說,這是孔子做夠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後,現在開始對顏回作一般地教誨了,說:其實,對待別人的行事,以及人們對於他人行為的議論,你也不必太較真,因為這裏涉及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的問題,從根本上說並沒有公允的一致的標準,因而是決講不清楚的。這幾句話蘊涵的意思,和孔子說這話的目的,就是如此。讓孔子說出這樣的話來,倒是表明,這一章中的孔子確實被道家化了。

最後四句是個條件句。前三句是三個供選擇的條件(邏輯上所謂的相容選言命題),一起充當假言命題的前件,意思是:人要是感到快意了卻未笑出來,或者雖然笑了卻不是有意示人,或者雖然是有意示人,但並不失禮——“造適”的“造”是“達到”義,“適”指“適意、快樂”;“不及”是“未至於”的意思;“獻”為“顯露”義(《左傳·昭公二十七年》:“羞者獻體改服於門外。”其中“獻”訓“露出”);“排”通“徘”,原指演員,此處用作動詞,相當於今人說的“作秀”,“安排(徘)”是動賓詞組;“化”在這裏是指行為無禮(《公羊傳·桓公六年》:“曷為慢之?化我也。”何休注:“行過無禮謂之化——齊人語也。”)——末一句是後件,即結果、結論,意思是:這樣(“乃”)就可以說進入到“寥天一”即與天為一的境界了(“寥天一”是“與遼闊的天同一”的壓縮,而這“天”又是喻指“道”)。這無疑是說,人的行為表現隻要出於自然(“適意”感隻能是自然產生的,不能人為,也不一定引發笑;因心裏高興而麵顯笑意,這可能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談不上動機、目的),或雖是有意的,但不違禮(“去化”),亦即沒有傷害他人的自然情感,就合乎道的要求,就進入了道境。最後說這樣幾句,從文章看,是作總結以結束全文,從做思想工作說,是“把問題上升到理論高度來認識”,同時又不離當前討論的具體事例:孟孫才的表現屬第三情況。三個條件都可以直達結論,順序則按要求的嚴格程度排列,所以文氣十分流暢貫通,加之設喻又非常生動貼切,讓人讀來既感到活靈活現,又覺得入情入理,真是“頂級文章”中的絕妙佳句。

但對這絕妙佳句,我也未見有理解得基本正確的。再請看:

《今注》:“忽然達到適意的境界而來不及笑出來,從內心自然地發出笑聲而來不及事先安排。聽任自然的安排而順應變化,就可進入寥遠之處的純一境界。”

《正宗》:“進入適意的境界用不著笑,笑起來也用不著安排,隨和著人們的安排,去掉對生死變化的憂慮,才是進入了與寥廓的天道同一的境界。(孟孫才的哭正與此同理。)”

《感悟》:“‘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這種內在不露於外的極其愜意,正可以安排進入‘道’的大化流行,而‘與道為一’,即所謂‘入於寥天一’。”

《奧義》:“四句意為:自適其適、因循內德的真人,不會按照俗禮排練後再笑再哭;適人之適、違背內德的眾人,才會按照俗禮排練後再哭再笑。”

]八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

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

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

這是說:一個叫意而子的人去進見許由,許由對他說:堯教給了(此“資”是“供給”義)你什麼?意而子回答說,堯告訴我必須身體力行仁義之道(“躬”有“親自”義,“服”有“從事、實行”義),還要能夠明辨是非。於是許由對他說:那麼你(“而”)來我這裏幹什麼(“軹”字無義,隻好認作語助詞)?既然堯已經用仁義之道讓你受了黥刑(在臉上刺青),又用是非之理讓你受了劓刑(割去了鼻子),你怎麼還能夠在我這個遼闊無際、無拘無束、變化萬千的大道遊曆呢?——注意:講“黥汝”、“劓汝”的兩句是幽默話,不是說意而子確實受過黥刑、劓刑,而是許由把孔子向人灌輸仁義之道說成是對人施黥刑,教誨是非之辯是施劓刑。他認為,已受此二刑,就難於接受他的“道”了,故又說了下一句,“遊”在這裏其實是指“學”,“塗”(通“途”)實是指“道”,前麵六個字三層意思的定語,無非是說他那個道和孔子之道正好相反,所以不必拘泥於字麵翻譯。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

許由曰:“不然。夫瞽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盲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的這個回答,可有兩種理解:(1)雖然如此,我還是想要學一點你這個道(“其”指代許由的“道”,“藩”在這裏相當於“範圍內”);(2)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再學一點你這個道(“雖”通“唯”,“願”有“希望”義)。一般都作前解,我以為後解更合事理,從許由的回答先說“不然”看,更必是後一意思:這“不然”是對意而子未予明言的理由(正因為我受了孔教熏陶,所以要來學你的道以求洗心革麵)的否定,故《正宗》翻譯為“這就不是那麼回事了”,頗得其神,《今注》譯作“不行”,就不夠恰切了。

麵對意而子的執著,許由在說了“不然”後,也講了理由:(因為)對瞎了眼的人,是不可能再讓他看到人的容顏的美麗了,對盲人,是不可能讓他欣賞衣著的錦繡華麗了——這兩句,句式和《逍遙遊》中“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鍾鼓之聲”兩句完全一樣,我在那裏講過,這“與”是“給予”義,所以不能把“瞽者”、“聾者”當主動者,這裏更是如此:前麵,許由說“汝將何以遊夫……之塗”,是認為受過孔子影響的人一定不會願意學他的道,現在聽意而子說“吾願”了,再要推脫不教,理由就該從“我無法教會你這瞽者、盲者”方麵去講了,這樣講才能作為“不然”的原因、理由。可注家們都不願做這細致的分析,仍翻譯為:“瞎子是無法……的,盲人是無法……的。”從客觀結果上說,這二者沒有區別,從主觀態度上說,則並不是一回事。又,意而子說的“遊於其藩”的“藩”,《今注》譯作“邊緣”,《正宗》譯作“那圈子”,這體現的是思路的不同;我則以為,“藩”本指籬笆,後引申為指籬笆範圍內的地方,即“領域”,這裏特意用了這個字,可能帶有“學一點兒也好”的意思,所以作如上的翻譯。

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齎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意而子說:從前無莊忘卻了自己的美麗,據梁忘卻了自己的力氣,黃帝忘卻了自己的智慧,都是在大道的陶冶鍛煉中得以完成的,怎麼知道造物者就不會讓我抹去黥刑帶來的傷痕,修補好劓刑造成的殘缺,使我又得以有個完整的自我,以追隨先生您呢?——無莊是傳說中的古代美人;據梁是大力士;“爐捶”即鐵匠使用的錘子;“息”有“滅去”義;“乘成”,據上文,“成”當是“完成了的”,也即“不缺少什麼、很完整”的意思,用作名詞了,這“乘”是“乘勢”的“乘”,“憑借”義。

聽意而子這樣說,許由找不到拒教的理由了,就先說一句:嗬!這可說不定。接著就終於向意而子傳道了,說:那麼,我給你講個大略吧。我的大宗師啊!我的大宗師啊!他即使把萬物切成碎塊,也談不上是為了維護正義,他施恩布澤哪怕惠及萬世,也不是為了表示仁愛;他比上古還要古老,但算不上老,他覆載天地、造就萬物,但算不得巧。這就是你要學的內容——有兩處需要說明。一是“齎萬物而不為義”句,《今注》翻譯為:“調和萬物卻不以為義。”根據是引陸樹芝說:“‘齎’,和也,凡醯醬之釀曰‘齎’,借言調和萬物也。”但一般都認為“齎”指“齏粉”,作動詞就是“搗碎”、“殺滅”義。我采用後一說法,因為我認為這一句和後一句是一起說:我的“宗師”的活動,從客觀結果看是施暴也好,行善也好,都非有意的作為,也就都不必用孔子的仁義觀念去評價。這樣一反一正地說,更加全麵。但《今注》的理解也能貫通文義,不違莊子的思想。二是末一句,一般都將“遊”字理解為“遊心”,翻譯為:“這就是遊心的境地。”我認為這句是承前麵意而子“吾願遊於其藩”而發的,故“遊”仍是“學”的意思,所以作上述的翻譯,並且覺得這樣理解更合情理,最能說明為什麼以此句作為這段話的收尾句。